那妇女,一碗祛惊定神汤剂下去,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猛然惊醒了。
她惊呼喊着,带着哭腔,“别杀了……”
负责照顾她的是厨房的云大娘,她得知自己已经被救走,现在身在县衙,十分激动,说不能报官,她要回去。
云大娘拦不住她,也劝不动对方。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妇人听到开门声,下意识惊惧地颤抖了一下,见来人是黄县令,瞬间松了口气,但是,下一瞬间,她整颗心又提了上来。
寻常往日,她也许会往靠县衙的茶楼跑,围观县衙升堂审理案件,作为看客,她只觉得案情如荡秋千,一上一下,令人的心情不禁为案情的进展变化而起伏不定。
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就像是看话本,没有切肤之感。
而现在,她成了案中人,她才明白,什么叫伤不在自己身上,不知痛。
她红着眼眶,眼底的悲痛,和皱起的眉头,已然显示了她此刻的痛苦,她看向黄县令,上前行礼问安,“民妇见过黄县令,民妇多谢您和县衙的救治,只是民妇、民妇家中还有要事,急需回去……”
黄县令温和地看向她,劝慰道,“不必惊慌,只是不知你是哪个府上的?”
妇人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容,“不敢称府,民妇是范书商之妻,箱娘。民妇外出时,一时不慎被土匪掳走,幸得高人相救,民妇感铭于心,来日必当重谢。只是那些匪徒并非是在云县境内,黄县令怕是不好调查,民妇这就回去,家中仆从带民妇去事发之地告官。”
黄县令微笑,“是吗?看来,范夫人很想包庇那群贼人了。”
箱娘听到这话,吓得双手忍不住握在一起,克制住自己的颤抖,“不,不,箱娘不认识他们,又何来包庇。”
“那群谋逆叛臣,通敌叛国,窜逃之时,还不忘带上范夫人,如今夫人被本官的侍卫从那些贼子手中夺走,夫人若真是被掳走,此时不报官还更待何时?”他看着范夫人,补充了一句,“除非范夫人和那群逆贼是同党!这样一来,也算说得通了,范书商生意广阔,手底下奇人无数,翻译过数国的文章书册,想必为逆贼提供书信之便十分容易,怪不得范夫人被掳走后,没有被伤害分毫,反倒是本官的侍卫,被砍得半死。”
范夫人颤抖着红唇,再也撑不住,腿脚一软,跪在黄县令面前,“不,不,不是这样的,启禀黄县令,范郎做生意一向只赚干净的银子,他没有掺和那些谋逆之事,是他们,那群贼子说,能为我们夫妻二人驱邪除魔,但是,范郎他没有答应他们,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掳走了民妇,用民妇逼迫范郎,所以民妇才着急想赶回去见范郎,让他不要做傻事。”
她见黄县令无动于衷,她曾佩服对方断案如神,办案冷静果断,现在,她只觉得这些优点,都成了可怕的存在,她对此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她心知,要是范郎有半点行差踏错,那范家就完了,不止是范家,是九族……
范夫人想到这里又惊又怕,竟然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想不到任何可以辩驳的言辞。
她慌里慌张地想着整个事情的发生,她都开始语无伦次了,“黄县令,抓民妇啊,都是民妇的错!当年民妇病重,范郎为了给民妇治病才出去打猎赚钱的,但是,那些鬼缠上他了,因为他偷了鬼的金块,为民妇偷的,民妇的花用也用了那些金子,所以,那些鬼也缠上民妇了。民妇害怕了,不想让孩子也跟着受苦,将他送回娘家过清贫的苦日子。这一切都怪民妇,民妇忍了这么久,受不了了,民妇快分不清哪些是真人,哪些是真鬼,有一次将贴身婢子的头都打破了,民妇太害怕了,才想自尽,结束这些痛苦,要不是民妇太软弱太无能,他也不会整日喝酒,也不会酒后说胡话,被人趁虚而入……”
她磕头,用力地磕头,“求您了,黄县令,范郎他是无辜的,他真的不会和那群逆贼搅合在一起,民妇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民妇句句发自肺腑,民妇敢对天发誓,要是,今日民妇有一句虚言,就让天打雷劈,劈死民妇!”
黄县令命衙役将她扶起来,让人将她关入审讯室,衙役将范夫人拖走前,他补充了一句,“就关在范书商隔壁。”
衙役,“是,卑职遵命!”
审讯室外,范书商因为害怕室内的黑暗,靠着门,带着镣铐,盘坐在地上,恳求外面值守的衙役,跟他说说话。
但是,守门的衙役就像聋了一样,不管范书商说什么,都不搭话,也不开门。
就在他快被安静与自言自语弄疯了的时候,他恍惚地像是听到了箱娘的声音。
他停下自言自语,腿脚利索地半跪起来,扒着门框,仔细听,真的是箱娘的声音!
他那张忧愁了一整日的面容,陡然间,迸发出了巨大的惊喜,他忍不住狂拍着木门,大喊,“箱娘,为夫在这,箱娘,这里,为夫在这!!”
被拖着路过这间审讯室的箱娘,听到了范书商的叫喊声,也不禁喜极而泣,“范郎,范郎,你快告诉黄县令,你没有搅入那些谋逆的案件中,快说啊!”
她说完又觉得心里慌慌,没有底,“你没有做傻事吧?范郎?你向我发誓,你绝对没有干傻事!!!”
范书商听到她还中气十足的叫喊声,心里的惊慌已经被安抚了一半,他甚至喜悦得忘记是半个囚徒,身在审讯室,喜得直接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有,没有,我保证,箱娘,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随着隔壁审讯室房门关闭的声音,范书商彻底听不到箱娘的声音。
他们夫妻二人短暂的对话,也戛然而止。
到了夜半,波本才退了烧,转醒。
这还亏得波本,自身底子好,恢复速度又比常人快。
否则,放在普通人身上,没昏睡个三五日,是不可能醒来的。
波本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秋芙,秋芙正端着药碗,面带温婉笑容的看他,“你果然醒了,和郎君说的时辰,没有丝毫差错。真是怪事了!婢子才是那个学医的人吧?难道聪明人,连医学都能无师自通?”
波本冷漠地盯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在等对方继续高谈阔论。
秋芙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将药碗放到床边的案几上,“药你自己喝,你手脚没断吧。”
她见波本看她的神色还是那样,不好惹,瞬间到嘴的针刺吐露不出来了,她自讨没趣地转身就走。
波本等对方走了,都没有再看那药碗一次,而是盯着床顶,思考。
过了没多久,又有人推门入去,来者是黑麦。
黑麦的面瘫脸依旧没治好,看着重伤躺床的波本时,还是那副冷酷的面容,半响才说了一句,“我来看你死了没有。”
波本冷笑,“没死。”
黑麦听到对方竟然开口说话了,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你不是波本?!!”
他下手去摸波本的脸,却发现是波本本尊的脸!
接下来,波本又继续装哑巴,不说话了。
黑麦皱着眉头,盯着波本,思考良久,“算了,会说话的波本,你追踪错方向,还被人耍得团团转,是不是有内鬼?”
波本看向他,没说话,只是眨了下眼睛。
黑麦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说完就走,用完就扔,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黑麦离开房间后,没有回黄宅,而是转到去了县衙前院的审讯室,那里的审讯还在继续。
范书商在确定自己妻子被救回来后,沉默了半天,直到县衙快下值了,才提出要见黄县令,要重新招供。
范书商见到黄县令第一件事,不是说案情,而是提出要见他妻子一面。
黄县令只允许他在门外看一眼。
正是二更亥时,即使点燃了烛火,但室内光线昏暗,特别是角落,已经被阴影攻陷。
箱娘死死盯着阴影所在的位置,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胳膊上,她已经害怕得连嘴唇都在颤抖了。
仿佛那阴影里,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挣扎而出。
范书商站在门口看着,他的症状没有箱娘那么严重,他只感觉那阴影之中,有红白色的影子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他吓得后退半步,“给她换、换个房间,那里面不干净,真的不干净!”
黄县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到,“与其害怕那些幻想,不如告诉本官,你们吃那毒,吃多久了?不会是十年间都不间断地吃着吧?”
那要是这样的话,毒已入骨,要解就难了。
范书商,“每日三次。一开始的时候,它虽然会长出新的球蕾,但是,长得很慢,一开始,为了让箱娘病好得快些,一个月最多吃完一个球的量。那时候,那些脏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们好像都在说些什么话,草民和箱娘都听不真切……草民生意有了起色后,草民请来了花匠,专门培养,如今暖房里,养了一大堆。现在,草民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在说话了,他们真的存在,黄县令,你信吗?他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诉求,有自己的故事,那不是毒素带来的幻觉,他们真的存在,只是普通人无法理解而已。”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环顾了下四周,再看向黄县令,他低语,“他们来了,就在这里,看着我们。他们一部分让草民告诉你真相,一部分让草民按计划行事。”
他已经惧怕得脸颊都在发抖了,“但是,草民也有自己的想法。”
黄县令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问值守的衙役,“他今日吃了什么?”
衙役互相对视一眼,“厨房送来的白粥、馒头、酱瓜,还有秋芙小娘子送来的一碗汤药。”
黄县令微笑颔首,但心里已经给某些人判了死刑,“秋芙?”
他记得这个人,当初科考期间,就是她验出饭菜有毒,从黑麦所言,此人只用肉眼观察,就立刻得出粳米中有毒的结论。
后来那批仆婢被换了一遍,秋芙也跟着销声匿迹,直到海棠离开后,秋芙才又出现。
自从秋芙在那个节点出现,黄定洲就开始怀疑了,海棠是皇帝的人,海棠被退回去,他写过奏折,光明正大地禀报了海棠可能与逆贼勾结的嫌疑。
而黄将军那边,他除了日常报平安的家书,什么也没有说过。
就算黄将军从仆婢这边得知了海棠的事,也绝对不可能安排秋芙过来,否则,那就是打皇帝的脸。
他不认为是黄将军这样的蠢材。
所以,他开始通过秋芙,更加深入地去观察其他的仆婢,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记在心里。
当你发现,天空飘落了第一片雪花,很快,雪花就会成千上万地从天而降。
真相,就像白雪那样,刺骨冰冷。
时至今日。
他根本就没有安排秋芙给范书商送汤药。那乌玉羽的毒,实际上是因为墨斯卡灵生物碱,想要缓解,还得先确定患者用毒剂量和时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配出药剂的。
他不得不思考,是趁此机会,换掉秋芙,还是从其口中撬出自己想要的情报?
但是,他一旦他行动,当前平静的局势,就会被打破。
黄定洲思考后,便对衙役道,“查一查后厨的饭菜,都有什么人动过。”
然后,他看向范书商,“范书商,你说得也不是毫无根据,既然如此,你想告诉本官什么呢?”
范书商努力克制住自己,让自己不去看周围的景象,但是,很难,他需要喝酒,只有酒精才能让他不再恐惧。
黄定洲上前一步,“你还好吗?范书商?”
范书商闻声望去,他发现黄县令的那张脸,逐渐被一张腐烂的恶鬼取代,他惊惧地往后仰,椅子靠背阻止了他的退路,他不得不撇开头,摇了摇头,他知道黄县令还在这里,只是他现在看不到对方了,在天亮之前,他都会和这群恐怖的恶鬼混在一起,“黄县令,草民知道你能听见草民的话,草民想要告诉你的是,掳走箱娘的人,想要你死,他逼草民一定要将《林洞村》的事情告诉你,草民的确去过那里,但是,那里比草民说的还要凶险,林中、洞中、房子里,全部都有陷阱,就连那黑暗通道里,都有毒蛇,那里去了就是死!当初草民不是误打误撞进去的。当初,草民在遇到山匪逃走时,逃到半路上被逮住了,草民得知他们想离开那座山,换个地方生活,草民自告奋勇说可以带他们离开,因为草民从岳家口中得知了林洞村的村民已经迁走了,那座山村很偏僻,又成了无人村落,正好符合他们的条件。”
“他们信了草民,草民将他们二十多人,一起带到了林洞村,没想到,我们一群人都被困在里面,大部分人全死了,最后只剩下草民和另外三人,一起跟着那匹马,离开了那里,草民一开始将他们藏在了梨庄的废屋里,没想到,草民只是一个月没有去看他们,等再见到他们,他们已经死去多时,从那以后,他们就成了那些东西之一,跟上了草民,他们带出来的神草都不见了,草民就知道,有人杀人灭口了,就是为了那神草。”
“草民不敢查,反而隐藏得更深了,随着草民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人找上了草民,说要帮草民将生意扩展得更大,让草民成为天下巨贾,草民觉得对方别有用心,不想被利用,就拒绝了对方。对方派了三次人过来,都被草民拒之门外,后来就没有再派人过来了,草民以为对方放弃了,没想到,草民带着箱娘前往商州拜访神医的时候,对方派人在半路拦截了草民的马车,草民带去的仆婢都被杀尽了,箱娘也被掳走了,对方留下话来,只要草民引您去那里送死,就会放了草民。”
“草民答应了对方,只是草民还不知道怎么让您上钩,只能开始出没各个商贾酒会打听消息。却不想,意外得知,齐商贾曾经被神医诊治过,草民上齐家拜访,却从齐商贾口中得知,那神医是他女婿找了,毒杀他的刽子手,草民深入探查发现,商州的神医,和齐商贾口中的那个刽子手神医是同一个人。草民这才恍然大悟,草民当初都乔装打扮过来,怎么会被对方在半路拦截,原来,从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局,都只是对方布下的陷阱,而草民却愚蠢地一脚踩了进去。”
“草民与对方无冤无仇,他这样苦心积虑地对付草民,不是因为仇恨,那就是出于利益了,对方看上了草民的生意了。”
范书商耳边响起的窃窃私语越来越多,多到他都听不到自己说了什么,他瞬间悲从中来,他要死了吗?他会死吗?
他不怕死,但是,不应该这样狼狈的死去。
他想到了箱娘,想到了他还年幼的儿子,不禁泪洒长衫,他的大脑中,浮现了往昔的记忆,就像是人生走马灯。
这时候,黑麦端着一碗镇魂汤进来了,“郎君,虽然他的毒暂时解不了,但是,镇魂汤可以让他冷静下来,他再恐惧下去,就会和那群猎场私兵一样,惊惧而亡了。”
黄定洲点了点头,“范书商的身手不错,你摁住他,让衙役将镇魂汤给他灌下去。”
看着范书商被灌了镇魂汤后,嘱咐值守的衙役,不要让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见到范书商和箱娘。
他就离开了,准备去看看波本。
他在走廊遇到了迎面走来的秋芙,秋芙一如既往,见到黄定洲,就中规中矩地行礼,“婢子见过郎君。”
黄定洲只是颔首,然后走了过去。
秋芙等他走后,才站直身体,看了黄定洲和黑麦离开的身影一眼,便身姿袅袅地离开了。
黄县令进入波本的房间,就见波本已经半坐起来,正在奋笔疾书。
他见过拼命的,但没见过像波本这样不要命的。
他接过波本递过来的宣纸,上面粗略了写了波本追踪的过程,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妇人被易容成婉芙的样子’。
他指着这一点,问波本,“你怎么发现对方易容的?又是怎么解除对方易容的?”
波本在纸上刷刷写了一行字,手速非常快。
【她脖子有皱纹,与年轻小娘子不一样。用醋或者酒精可以清除揭下易容物。】
黄县令看到这行字,不由得皱起眉头,如果,对方手中有一个会易容的人,那么,安庆侯府用自己儿子培养与对方面容相似的替身,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除非,连安庆侯也不知道对方手中有这样一个人才。
即使是自愿背锅的文泽森也一样。
只是,既然对方隐藏得这么深,为什么又要在现在暴露出来?
要是继续隐藏下去,那么,对方想去任何地方,都能有如入无人之境。
黄定洲看向波本,“你们哪些暗卫知道怎么解除易容?”
波本沉默着,提笔写了几个字,“很少,除了仆和仆的师傅,其他人都不知道。”
黄定洲,“那也只有你和你师傅也会易容了?”
如果这世上,会这项手艺的人,如此稀少,那么幕后主使身边的易容师,其身份,就值得深思了。
他想到了皇帝对京城的掌控力度,要是幕后主使的身边,也被皇帝安插了探子呢?
就像黄宅的这些仆从,就像将军府的那些客卿,背后都有皇帝的影子。
简直如影随形,到处,都是皇帝的耳目。
波本没有回答这问题,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过,黄定洲也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他只是想看看波本身体状况怎么样。
他上前,检查了波本的身体,对方身上的余毒已经被清除了,至于身上的伤,只能慢慢静养了。
他看向了案几上,没有被动过的药碗,提醒了波本一声,“秋芙送来的东西,都别动,她的立场还不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