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街的酒馆,数不尽的酒桌。
每一个酒徒本该坐在他们自己的座位上,做酒徒该做的事,可他们此刻却纷纷跑出酒馆,立在街上,将这条街围得水泄不通——是什么让他们能放下手中的酒碗?
原来在人群中央还有一片径长三丈的圆形空地,而当中立着一对身穿白衣的男女,各执一剑,又各立一方。
酒徒们借着酒性议论起这场决斗,其中有人猜测这对男女的身份,有人揣摩他们的决斗的理由,更有甚者已就地摆起了赌局,催促着周围的路人下注。
这些人自是议论的热火朝天,但场间的两个人却是充耳不闻,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面前的对手,凝视着对手手上的剑!
姜辰锋淡淡道:“楚姑娘,我只希望过了今夜之后,你莫要再做纠缠。”
楚少琪冷声道:“你放心,今夜便是你落败之日!”
李雪娥冷笑一声,嗓门也提高了几分:“这话我好像已听过了二十多次!”
楚少琪脸红地咬了咬牙,瞪着姜辰锋道:“闲话莫说,动手便是!”
“好。”
姜辰锋说完这个“好”字时,楚少琪才刚刚拔出剑,而他整个人仿佛已原地消失——他再出现时,人已出现楚少琪面前!他的剑已停在楚少琪咽喉前!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看到姜辰锋是如何消失,又如何出现的,更不必提是否看清了姜辰锋是怎样出剑的——因为姜辰锋太快!实在太快!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就像流星划破夜空也是一瞬间的事——姜辰锋就像是流星!他的剑就像是流星!
在场之人中,恐怕也只有夏逸才看清了姜辰锋方才这一剑的每一个细节,也因为只有他看清了,所以也只有他才知道这一剑的可怕!
夏逸初见姜辰锋是在阙城,当时他就知道姜辰锋的前途不可限量。
可当他再次目睹姜辰锋的剑法后,他仍忍不住为姜辰锋这数年来的进境而震惊,同时也为自己日后要与姜辰锋决斗而忧心不已。
夏逸尚且如此,楚少琪自是更加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曾挑战姜辰锋二十余次,没有谁可以比她更清楚姜辰锋这些年来的进境,可是她仍然想不到如今的姜辰锋只需一剑即可要她的命。
“你败了。”
姜辰锋一双星目好似一对寒星,直令楚少琪打了个哆嗦。
只听“呛”的一声,姜辰锋已收剑回鞘,认真地说道:“楚姑娘,希望你言而有信。”
楚少琪身子一震,怒视着他,怒笑道:“言而有信?我有答应过你什么么?”
姜辰锋道:“你已败,难道不该兑现诺言,返回鸿山派么?”
楚少琪哼道:“我怎么不记得自己答应过你?”
姜辰锋怔了怔,皱眉道:“连败二十四次,你还要冥顽不灵么?”
楚少琪目中的泪珠已在打转儿,颤声道:“你……你根本不想见到我,是么?”
姜辰锋回答不了这句话——他游历江湖数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对人心一知半解的剑呆子,所以他当然知道楚少琪的心意。
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回答不了这句话——他只能拒绝回答这句话,他只能转过身,走回酒馆,对楚少琪视而不见。
“好……你很好!姓姜的,你好极了!”
楚少琪的泪水已夺眶而出,扭头便冲出了人群。
围观的路人们见到她这怒极而泣的模样,赶紧纷纷避让,为她让出一条路来,生怕自己闪避得稍晚一些,身上就会被楚少琪一剑捅出个血窟窿。
姜辰锋此时的脸色可谓一块铁板,李雪娥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多说一个字。
夏逸已重新坐回到酒桌前,捧着酒碗,悠悠道:“你为什么不去追她?”
姜辰锋横眉冷视他一眼,冷冷道:“我以为你是来喝酒的。”
夏逸笑了笑,不禁问道:“你真的赢了她二十几次?”
姜辰锋沉默。
夏逸知道姜辰锋的沉默就是默认,又问道:“你每一次都是赢得这样干净利落?”
姜辰锋还是沉默。
夏逸已忍不住要佩服他,口上则赞叹道:“似你这般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男人,真是万里无一。”
姜辰锋俨然道:“这是一场决斗,全力以赴就是我对她的尊重。”
“有理,有理。”
夏逸已真的对他佩服至极,忍不住感慨道:“我只希望你我决斗之时,你也可以像对楚少琪一般留我一条命。”
姜辰锋目露沉重,缓缓道:“我对楚少琪尚可收得住手,但对手若是你……”
夏逸道:“对手若是我,你就有可能会失手?”
姜辰锋沉吟半晌,又缓缓道:“我若留手,败的就有可能是我。”
夏逸明白他的意思,这就好比当年剑修上玄阿剑宗论剑,结果一剑击杀姜璀一般——剑修背负木剑之后,剑下几乎再无亡魂,可是面对姜璀那样的对手,他仍然免不了失手。
夏逸想到此处,只感到碗中的酒也失去了本来的滋味儿,便拍案道:“小二,再端一坛二十年的竹叶青上来!”
姜辰锋道:“这一坛酒还不够你喝?”
夏逸笑道:“今日是你请我喝酒,我本来也不想让你破费太多。”
姜辰锋道:“可是你又叫了一坛酒。”
夏逸道:“因为我怕。”
姜辰锋不解,他问道:“你怕?”
夏逸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怕有朝一日可能会死在你剑下,也怕你到时会在我坟前痛心疾首、嚎啕大哭。”
姜辰锋道:“哼。”
夏逸又笑道:“所以我决定趁着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要你多请几坛酒,如此一来即便我他日死在你剑下,你也不会太过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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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上的决斗已然结束。
本围聚在街道上的人群也如同散了场的观众,又纷纷回到了各自的酒馆,一边品着酒一边说着方才那场决斗。
碰杯声、欢笑声,本是这条街上最常听到的两种声音,虽然嘈杂却又欢乐。
但这两种声音听在楚少琪耳中,却刺耳至极,那碰杯的声音好像是在庆祝姜辰锋的胜利,那欢笑声又好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她跑得更快,她只想远离这条街道,也远离姜辰锋。
可是她才跑出这条街,又看到一个如雪洁白的身影,正躲在一处角落,远远地看着姜辰锋所在的那家酒馆。
这是一个女人,她虽然戴着斗笠,却没遮住自己的面容。
楚少琪只看了女人两眼便认出了她,诧异道:“月遥姑娘?”
这个女人竟然是月遥——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之前跟踪夏逸的那个白衣女子又是不是她?
月遥看得出神,居然没有留意到楚少琪。
此时被楚少琪一语叫醒,连忙退了一步,似要回避,可楚少琪已先一步捉住她的手,想走也走不得了。
楚少琪匆忙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后,追问道:“你怎会在这儿的?”
月遥勉强笑了笑,辑礼道:“楚姑娘,久违。”
楚少琪回礼道:“确实久违了,你不在净月宫,怎的跑来了寿南城?你又是奉了师命出来么?”
月遥道:“不瞒楚姑娘,我此次出门确是奉了师命,如今幸不辱命,本也要速速回师门复命的,可是……”
楚少琪道:“可是什么?”
月遥叹道:“可是与我一起出来的一位师妹乃是出生于寿南的,她说什么也要回家见一见父母,我只好陪着她一起来了。
只是这小丫头一到了寿南城,就跑得不见了影子,我怎么也找不着她。”
楚少琪哈哈一笑,道:“难不成你这位师妹是厌倦了净月宫每日的功课之枯燥?借这机会便是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月遥苦笑道:“知秋这个丫头虽是调皮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做出逃离师门之事。”
楚少琪忽然发现月遥说话时,目光总是时不时向姜辰锋所在的那家酒馆瞟去,又想到她一直躲在此处观望,便低声道:“你怀疑是那淫贼掳走了你的师妹?”
月遥道:“淫贼?”
楚少琪道:“就是那姓姜的!”
月遥心想楚少琪必是回忆起了初次败在姜辰锋手下时的情景,却也不说破,婉转笑道:“姜公子几时成了淫贼?”
楚少琪忐忑道:“我见你一直盯着他不放,还以为你也与他有仇。”
月遥道:“盯着他?我为何要盯着他?”
楚少琪讶异道:“你不是一直盯着他么……难道你其实在注视别人?难道你……其实在注视那个泼皮?”
月遥道:“泼皮?”
楚少琪跺脚道:“就是那个口无遮拦的酒鬼!”
月遥低下头,勉强笑道:“我……我看一个酒鬼做什么?”
楚少琪怒道:“我想也是这个道理,这酒鬼满口胡言,活该他瞎了一只眼!”
月遥猛地抬起头,动容道:“他……真的只瞎了一只眼?”
楚少琪哼道:“他右眼戴着一只眼罩,另一只左眼一看到酒就好像再也移不开了。”
月遥怔住,她又失神地看向那家酒馆,脸上又有几分欣慰,只听她喃喃自语道:“这么说来,他果然已复明了……这便好、这便好……”
楚少琪目光闪烁,道:“你还不肯承认你在偷窥他?你分明是认识这个人的!”
月遥仿佛变成了结巴:“我……我……是认得他。”
楚少琪眼珠转了转,道:“这酒鬼一直咳嗽个不停,但他既是那淫贼的朋友,武功也一定不弱……你一定知道他是什么人的,是不是?”
月遥紧张地问道:“他仍在咳嗽?”
楚少琪道:“他只要一喝酒就开始咳嗽,而且咳得很厉害,我真怕他要把肺也咳出来。”
月遥又向酒馆看了一眼,深深叹了口气,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儿。
楚少琪催促道:“你还没告诉我他究竟是什么人。”
月遥幽幽道:“你……莫再问我了。”
楚少琪的眼珠又转了转,忽然叫道:“我知道了,这酒鬼不是与你有仇便是曾亏欠于你!”
月遥吃惊地看着她,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楚少琪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更加笃定,冷笑道:“男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不是呆若木鸡的石头就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她又抓起月遥一只手,狠狠道:“走,我带你去找那酒鬼,我一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月遥忙地抽回手,似是受了惊吓的小鹿一般连退了数步,嗔道:“你……你若要去找姜公子,自己去便是,又何必拉上我?”
楚少琪面上一红,又跺脚道:“我找那个石头做什么,我此举还不是要为了替你争一口气?你被那酒鬼欺负了却还要忍气吞声么?”
月遥也红着脸道:“你误会了夏大哥,他不是那种人……我……断然不会跟你去的。”
她也不敢再与楚少琪多说,说罢已转身而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楚少琪却没有追上去,只是定定地立在原地,似乎若有所思,口中则不停念道:“夏大哥……夏大哥?这酒鬼莫非是……夏逸?”
月遥忽然定住脚步,又一脸急色地转回来,沉声道:“楚姑娘,你可千万莫要声张!”
“这酒鬼真的是夏逸?”
楚少琪脸色变了,她以前虽然没见过夏逸,却也听过夏逸的故事。
毕竟,当年的惊涛帮之变与闲云居士师徒的冤案都曾轰动江湖一时。
数年来,丐帮与净月宫也曾派出门下弟子寻找傅潇与夏逸,可这两人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人见到过这对师兄弟的踪迹。
楚少琪微微张了张嘴,动容道:“难怪……难怪……我第一次见到那姓姜的也会请人喝酒……”
她又口风一转,展颜道:“如今的夏逸已是清白之身,各门各派也早已撤回了对他的追杀令,你又何必这般着急?”
月遥顿足道:“他虽已不是杀人凶手,可他还是被朝廷通缉的钦犯!”
楚少琪恍然道:“你不说我险些忘了,他还劫过皇妃……”
她又沉下脸,逼问道:“你是不是担心他重出江湖是为了报仇?是不是担心他上净月宫找拭月掌门?”
月遥闻言登时面色煞白,仿佛胸口中了一枝毒箭——仇恨是世上最难洗去的污垢,这污垢由鲜血结成,也只有鲜血才能将其洗去。
楚少琪也面露出为难之色,一时也不知怎么安慰月遥了。
月遥却握着她的双手,恳求道:“楚姑娘,我……求求你,千万莫要对其他人说起夏逸的行踪,好不好?”
楚少琪是一个女人,所以她看得懂月遥眼中的痛苦,也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所以她心中一酸,不禁怜惜起月遥:“我答应你!可是……可是你不想见他一面么?”
——你莫再跟上来。
——从今之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往日的话语犹似回响在月遥耳畔,她凄然一笑,道:“他在当年已做出了选择,我与他……早已是两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