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中旬,及笄礼开始。
白夫人请来给白云锦添妆祝词的正宾,乃是楚国公府的老夫人。
楚老夫人贵为一品诰命夫人,丈夫和母家都是家底雄厚,她本人亦是有温柔敦厚、恭谨持家的美名,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之女及笄时,都会请她前来添妆祝词,她也是驾轻就熟。
白老夫人和白丞相朝她作揖,笑着将人请到了主宾位上。
楚老夫人眉眼慈祥和蔼,岁月里沉淀出的都是温柔和端庄。
她年纪比白老夫人轻些,不敢受她的礼,忙抬手扶了回去。
观礼的宾客陆续在边上的位子坐下,自觉的止语,脸上神情各异。
今日来观礼之人不少,周嬷嬷搀着白云锦站在堂外,遥望着庭院中的情状,凑近了些说道:“小姐看,太子殿下和诸位王爷都到了,小姐的及笄礼必是这京城最有牌面的。”
白云锦勾唇笑了笑。
待宾客落座,白丞相起身祝词,语毕后,沈若华便站了起来。
她受邀前来,是今日的赞者,待她站立后,白云锦才从庭院内缓缓步入。
她步子走的很慢,宽长的衣摆遮住了她的脚,从面上看,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样狼狈。
她行至笄者席上跪下,沈若华漫步上前,替她拆了发髻,执起边上的银梳,随意顺了顺。
边上等候的下人捧上早已备好的清水来到楚老夫人身侧,楚老夫人笑着浣手拭干,来到白云锦身后。
有司奉上发笄和罗帕,楚老夫人伸手接来,笑着吟颂祝词,手下动作利落的替她梳头加笄。
及笄礼的过程繁琐,来观礼的宾客都是看在白老夫人的面子上才过来,真心替白云锦祝福之人并没有多少。
大家都有些不耐,等白云锦受完丞相教诲作揖,及笄礼告一段落,众人不约而同的长舒了一口气。
观礼的宾客纷纷起身离开了庭院,白云锦的笄礼结束后便是老夫人的寿宴,为防时间不够,几乎是无缝衔接。
寿宴的席位摆在了老夫人的院子,宽敞的庭院和正堂,比相府前堂小不了多少。
白丞相毕恭毕敬的请了赴宴的太子入座,走到院前时,和杨太师夫妇撞了个正着。
他笑着和二人寒暄了几句,便遣人领了他们进去。
丞相心不在焉的看了两眼前院,询问身边的管家:“荣亲王来了吗?”
管家愣了愣,他一直跟在丞相身后,怎知霍孤没有跟着宾客前来,磕巴道:“许、许是在前堂吧。”
“你!”白丞相刚想呵斥管家,谁知目光一扫,便瞥见霍孤行来的身影,立即止了语。
他拨开身前的管家,大步走了上去,拱手作揖:“臣见过荣亲王!”
“丞相大人不必多礼。”他语调不冷不热的说,眉眼疏离,步子往后退了些。
丞相知晓他不爱与人离得太近,忙撤出了距离,抬了抬手:“王爷先行,多谢王爷,肯来替家母祝寿。”
霍孤提步过去,目光不偏不倚的落在前头,淡淡回了句:“应该的。”
丞相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身旁,霍孤性格孤僻冷漠,回京的这两年中,不少的达官贵人请他到府上赴宴,可即便是再位高权重之人,也不见他给半点面子,除却他那个‘挚友’杨太师。
现下他肯主动前来赴白家的筵席,也破了丞相府不敌太师府的传言,丞相挺直了腰杆,不免欢悦三分。
沈若华和白云锦是到的最迟的,沈若华跟着她回院子取了些东西,听闻是她敬献给白老夫人的寿礼。
沈若华看着周嬷嬷捧在手里的东西,眼中神色不明,垂着眼睫说道:“云锦亲手替老夫人抄经,老夫人知道以后必定欢喜。这么多的经书,云锦抄了许久吧。”
周嬷嬷道:“小姐为了老夫人的寿礼琢磨了好一阵子,觉得送什么都没有新意,恰逢老夫人喜好佛经,送经书也难表诚心,小姐就想到亲手抄了几本呈给老夫人。”
“小姐抄的极为辛苦,熬了好些晚上才写完,足足拖到了昨日才彻底装订好。”
沈若华神情认真的看着白云锦,颔首道:“云锦的这一份诚心,老夫人必定感动不已。”
“祖母喜欢、便是我最大的欢喜。”白云锦垂下头,面上划过一抹淡淡的愁绪,“自从母亲亡故以后,祖母便待我疏离了,姑姑回府后最是得宠,我虽不在意这些,可也未能免俗……”
“姑姑?”沈若华疑惑的重复了一句,又问:“什么姑姑?”
“是老夫人机缘巧合之下找回来的大小姐。”周嬷嬷愤慨的开口,“大小姐是老爷亡故时的遗腹子,老夫人在佛寺临盆之后,孩子被人抱走,直到前一阵子才被寻回来。”
“……”
“大小姐和小姐年纪相当,就因为和老夫人失散多年得老夫人宠爱万分,她私底下……!”
“够了嬷嬷,不要再说了。”白云锦偏过头,温声呵斥了周嬷嬷一句。
继而为难的看向沈若华,“华儿别听嬷嬷的,她只是太过关心我。实则姑姑也并未真的这么过分。”
沈若华看着她久久不语,周嬷嬷拧了拧眉,又添油加醋的说了句:“她联合温姨娘,在府上不知欺辱了小姐多久,小姐居然还替她说话!”
周嬷嬷愤慨不已,忍不住拔高了声音:“今日准备在小姐及笄礼上摆放的花,也被她亲手碾碎了,这可都是老奴和小姐亲眼看见的呀!”
眼看快到了白老夫人的院子,沈若华启唇道:“快到了,先别说了。”
周嬷嬷一番慷慨激昂的话,就是为了激起沈若华对白云锦的同情,却没想到她表现的如此淡然。
白云锦心下稍沉,扯出一抹笑容,拉了拉沈若华的衣袖轻声问:“华儿是不是因为嬷嬷说太多生气了?”
沈若华抿着红唇,低垂的眼睫蓦地抬起,看向了白云锦的眼睛。
白云锦这才发现,她的眼圈不知何时竟然红了,眼底带着忿忿不平之色。
白云锦压在心口的石头瞬间松了。
不等她开口,沈若华便瓮声说:“我竟不知,这阵子云锦过的如此艰难,我……我当时竟还在迁怒云锦。我……我对不起云锦和我多年姐妹之情。”
白云锦吞了口口水,没想到居然能如此顺利,也没想到沈若华对她和自己的友情坚信不疑。
白云锦心里微微有些触动,不过也很快被得意和野心埋没了过去。
她伸手抱住沈若华,温声安抚:“我知晓华儿不是故意的,我和华儿永远都是好姐妹。”
她下颚垫在沈若华的肩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
周嬷嬷也轻吐了一口气,嘴角勾了勾。
她二人来到寿宴上时,正巧是白菲菲献礼。
她送的是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在亮堂的大堂之中,还能肉眼可见那晃人的光泽。
白云锦美目轻眯,鄙夷的勾了勾嘴唇。
堂内议论声不绝,有夫人惊艳道:“这珊瑚的颜色也太正了,看这光泽和块头,真真是极品。”
“恭喜老夫人啊!收到如此贵重的寿礼,这位姑娘可真是用了心了。”
白菲菲是第一个献礼之人,得了个开堂彩,白老夫人耷拉了一天的面孔终于鲜活了起来。
白菲菲是她白府的人,这礼送的既有心意,也瞻显了她白府的财力雄厚,丞相也不免满意颔首。
堂中议论纷纷,不知是谁瞧见了站在檐廊下的白云锦,脱口道:“那不是云锦小姐吗?”
正在上首和白菲菲互动的白老夫人笑容一冷,她顺着前方看去,果然瞥见白云锦提裙步入堂下的身影。
她呼吸沉重了三分,哼笑了声:“云锦来的好早。”
沈若华已经绕去宾客席落了座,她刚坐下,杨清音就迫不及待的凑了过来。
“华儿,你看那儿……”
她悄悄指了指白菲菲,嘀咕道:“这女子我从未在白家看见过,可是她的容貌,长的和白老夫人有些相像。”
沈若华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侧过头道:“那是白老夫人的女儿。”
杨清音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的看向她。
“你怎么……”
杨清音还没问出口,便听闻白老夫人在上首忽然一吼:“你迟了这么久!还敢和老身顶嘴!”
杨清音只好收回了身子,不明情况的看着她祖孙二人,低声嘟囔:“这是做什么……”
白云锦双眸微红,屈膝跪下,“祖母恕罪,云锦是怕祖母误会才……云锦再也不敢了……”
“你!”
“母亲。”白菲菲蓦地拉了拉白老夫人的衣袖,轻声道:“母亲,算了吧。今日是母亲,还是不要动怒的好,云锦,你便少说几句,不要和母亲置气了。”
“母亲?”
席间的宾客面面相觑。
太子也惊讶的张了张嘴,看向丞相:“白丞相何时多了个如此年轻的妹妹?”
“是爹当年的遗腹子,年少时流落在外,不久前才寻回来的。”丞相解释说。
白菲菲姿态优雅的走到堂中,欠身行礼:“小女白菲菲,给诸位大人、夫人请安。”
随后,她走上前去搀白云锦,“云锦,地上凉,还是先起来说话吧。”
白云锦抿了抿唇,手搭在她的掌心,顺势站了起来。
白老夫人脸色沉郁,说道:“回你的位子去!”
白云锦上前一步说:“祖母,云锦给祖母准备了寿礼,请祖母过目。”
候在一边的周嬷嬷走上前,她手里捧的托案上盖了红绸,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白云锦走上前,伸手拉出了红绸,说道:“云锦知道祖母信佛,便亲手抄了经书,望祖母欢喜。”
她将红绸取下,给了边上的侍女。
那托案上摞了许多的佛经,坐在前面的夫人惊诧的问道:“这些佛经,都是云锦姑娘亲手抄的?”
白云锦羞涩的垂首,“云锦不才,没有姑姑那么多的月俸,能给祖母买来这样精致的珊瑚做寿礼,就只能卖卖力气,抄些佛经,还请祖母莫要嫌弃。”
前来赴宴的宾客之中,也有不少信佛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喜爱的多了去。
白老夫人对白云锦的寿礼没有任何兴趣,拂拂手就想让人拿下去。
谁知席间一位夫人突然站了起来。
“老身对云锦姑娘的佛经十分好奇,不知白老夫人可否先让老身看上两眼?”
白老夫人投目过去,见是一位大官的母亲,欣然颔首:“夫人随意便是。”
白云锦也道:“嬷嬷,快给夫人拿过去看看。”
周嬷嬷快步走了过去,那夫人伸手取下上面的一本翻看起来。
宾客尊重年长之人,即便是对经书不感兴趣的,也没露出半分不耐,静静的等那老夫人看完。
老夫人也并未细看,翻完了第一本,笑着赞许:“云锦姑娘的字如行云流水,实在是温婉柔和的很,只不过这样的笔迹,抄经难免有些不搭了。”
“夫人说的是。这第一本经是我第一次落笔,难免有些错漏。您不如再往下看看。”白云锦走上前,取了下面一本递了过去,紧张道:“夫人看看这本如何呢?”
老夫人也理解她的行径,毕竟先头那女子送的珊瑚占去了大半的风头,她这些经书若是得不到一句夸赞,便落了她一头。
老夫人心里已经决定好,不论这本自己如何,都要夸赞她一番。
她抱着这样的心思展开经书,本也是漫不经心,待她翻了两页以后,却突然愣了愣。
她惊讶道:“这是你抄的经?”
白云锦一脸无辜,“的确是我所写,怎么了?”
那老夫人脸色稍沉,方才温和的面孔上蒙上了一层不悦。
“云锦姑娘,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你何必自欺欺人。”她将经书放到那托案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继而道:“这上头的字迹分明就不是出自你手,这笔锋一看便是男子所写。”
白云锦骇然,惊慌失措的拿起了经书,“这都是出自我手,我没有找人代笔啊!”
“老夫人,这经书都是小姐亲自抄的,都是老奴亲眼看着小姐写的!”周嬷嬷立即跪下,左右变换着目光同白老夫人和这人解释,甚至亲手去把下面的几本经书也翻了出来。
“这都是我们小姐自己所写!”
那老夫人垂眸看去,见她重新翻开的经书上,的的确确是第一本上面的字迹,纵然有所改善,也看得出出自一人之手。
她顿时迷茫不已。
“可是那本经书……”
白云锦翻着那经书,长舒了一口气,懊恼道:“是我的错,这经书本是我拿来做范本所用。后来遇到了更好的,我便把它随意放在桌上了,现下……怎么突然就混进给祖母的寿礼之中了!”
她连连道歉:“都是我的错,多谢夫人,若非夫人帮我找出来,我怕是要……”
四周屏息看热闹的宾客纷纷松了一口气。
本以为有什么大戏可看,没成想不过是个闹剧。
白老夫人烦躁不已,忍不住拍案责骂道:“什么事都做不好!连范本都能混进来!你可有真心给老身祝寿吗!”
白云锦被她吓了一跳,她脸上浮上一抹恐惧,拿在手里的经书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那老夫人有些不忍,脚尖微微动了动,劝道:“白老夫人,云锦姑娘手抄佛经,可见贺寿的诚心,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揪着她不放呢?”
老夫人轻叹了一声,余光瞥见她落在地上的佛经,屈身拾了起来。
“这佛经很好,值得收藏,你可要收好了。”
她正说着,一封书信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她背对着白老夫人,身形挡住了落下的书信。
白老夫人正烦闷着,也没往这边来看。
白云锦低吟了一声,一脸迷茫,“这信是从哪儿掉下来的?”
老夫人把信拿在了手里,信封上署名是四空,一看便知是出家人的名讳。
她看了看手里的经,笑道:“怕不是哪个师父把信夹在这经书里了。”
“怎会这样,若是急事可怎么好?”
那老夫人沉思了半晌,将碍事的经书给了边上的侍女,自己将信打了开来。
她本是抱着一丝好奇展开的书信,随意扫了一下里面的内容,闲适的表情顿时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