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归雄将手里的纸张摔在了地上,胸口起伏,脸色有些森然。他抬眸看向沈若华,缓缓道:“听闻,沈城是沈侍郎的庶子,是福山县主的庶兄。想来县主今日来找本官,也是有私心在内。”
沈若华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若是能双赢自然是最好,我对明大人没有任何恶意,只是在探访时无意间发觉此事,眼看着明公子被沈城哄骗多年,这最关键的会试,若是明公子继续犯傻,也不是明大人想看到的结果吧。”
明归雄双手抬起,对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说道:“证据就摆在眼前,若是本官直接上禀陛下,沈城依旧会得到教训,可会试之上,上百名举子,本官不能因为他,影响了旁人!”
明归雄虽然心疼儿子,可要他为了给儿子出气连累到别的举子,他定也是不肯的。
沈若华黛眉轻挑,说道:“明大人言重了,往年举子作弊,被发现的数不胜数,这法子对于沈城来说过于冒险,他和明少爷的约定并不是这个,明大人只要知道,我的计划,绝不会影响到旁的举子。”
明归雄皱了皱眉,“本官听不懂你的意思,科举作弊的法子本官看多了,只要在科举期间被发现,都免不了一阵折腾,不少的举子因此被打断思路,断送了本该唾手可得的名次,他们都是东岳的栋梁,本官做不出坑害他们的事。”
“大人放心吧,沈城比您想的要聪明的多。”沈若华示意他上前,她附在明归雄耳旁,低低嘀咕了几句,明归雄紧皱的眉头松开,瞳孔渐渐瞪大:“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
明归雄狠狠砸了砸身旁的软榻:“混账!真是混账!看我儿天真好骗,居然——”
“正因为如此,简简单单的把事呈报给陛下,未免太便宜了他,这几年下来,令公子也被他耍的团团转,就算你揭发了沈城,令公子或许也是不信的,倒不如,直接让他看清沈城的真面目。”沈若华缓缓道。
明归雄沈着脸,他攥了攥拳,孤注一掷似的阖了阖双眸,“好,那老夫就听县主的!”
话说开了,明归雄也没有了方才的警惕,看着沈若华感慨叹道:“县主着实厉害,老夫虽不在尚德书院,可却时常让书院的夫子照看明淮,他们皆没看出明淮和沈城的不对,倒是叫县主查出来了。”
沈若华眯了眯眸,“沈城只有些小聪明,根本担不上会试魁首的位置,与其日后等他到了朝堂,给沈家抹黑,倒不如早早的就揭穿了他,想必如此品行不端之人,也不配同大人们一道站在朝堂之上的。”
“县主说的是。”明归雄朝她点了点头:“这么晚了,不如老夫送县主回去吧!”
沈若华施施然的站起身:“不必劳烦大人,若是被人看见,反叫他们有了准备。”她掀起车帘,踩着板凳走下了马车,守在巷子口的楚恒快步走了回来,沈若华已经和明归雄告了别,带着面纱绕出了小巷。
…
…
三日后。
贡院前人山人海,幸亏有禁卫军把守,才没叫随行前来的举子亲人扰乱了进入考场的时辰。
沈城一早就来到了贡院,分配好了住处,便被引进了考场。
一间考场大约有五十个位子,前后左右相隔的都很远,想要瞥别人的答卷可谓是天方夜谭。
坐在上首的是监考的钦差,左右是翰林院学士,明归雄便是其中之一。
沈城和明淮的位子隔得很远,明归雄先是看了一眼自家儿子,想着他替沈城写策论的事,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口气,一旁的钦差已经点上了香,转身道:“会试第一场,开考——”
站在一旁的大臣把手中的纸张发放了下去,会试刚刚开始,便看出举子之中的优劣高低。
有人瞧见上头的论题,思索了片刻,便开始奋笔疾书,有的人只看了一眼,便抓耳挠腮,憋得脸都红了,也没落下一笔,除却钦差坐在上首,旁的几个翰林院学士,皆在下头的位子之中穿梭。
明归雄绕开了明淮的位子,时常徘徊在沈城的身旁,沈城自开考便一直面不改色,他也是奋笔疾书的举子,看上去胸有成竹,落笔都不带分毫的停顿,明归雄走到他身侧,瞥见他空出了书写名字的地方,抿唇走开了。
沈城自然是奋笔疾书的,他手里的策论到头来也不是他的,写的好与不好,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他不动声色的抬眸,目光落在不远处伏在桌上的明淮背上,嘴角弯起一道弧度。
明归雄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沈城的确聪明,这一招虽险,但胜算极大,就算是监考的考官,也不能在一个考生身旁一直逗留,策论收上去后,钦差便会交给礼部,当场翻阅的也少。
故而只要沈城在最后写上明淮的名字,他那篇策论,便是明淮的!
他极力掩盖脸上的怒火,眼睁睁的看着上头的香渐渐烧到了底,钦差拍桌:“时辰到了,都停笔。”
有些举子正好落下最后一个字,庆幸的笑着,有的人则写的虎头蛇尾,没了时间补充,后悔不迭的摇头。
沈城将写着明淮名字的策论交了上去,他绽放出一个笑容,信誓旦旦的站了起来。
“沈兄!沈兄!”同他交好的同窗跑了过来,见他嘴角上扬,便知他答的不错,“看沈兄这样子,这魁首怕是你囊中之物了吧!唉,此次的论题过于严苛,我实在不知该在何处落笔呀!对了,沈兄,你是如何答的?”
沈城含糊的蒙混了过去:“我也不知答的对不对,就不和你说了,如今会试结束,家中爹娘还在等我,便先告辞了。”
沈城一向如此,分明他策论写的极好,可平日问他,他总是含糊的不说,那同窗心里也有些不大舒服,嘴角撇了撇。
沈城松了一口气,起身便要离开。不成想身后高座之上,翰林院院正明归雄突然说道:“不对啊!这林承志的后头,怎么是明淮的策论,胡大人,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沈城步子蓦地一顿,险些磕倒在地,手心一片湿润。
坐在一边的钦差“咦”了一声:“我方才特意找到的沈城,怎会不是呢?”
钦差大臣拿起那张写了明淮名字的策论,粗略的打量了几眼,皱紧了眉头:“这策论牛头不对马嘴,卖弄文采搞得不伦不类,这分明就不是沈城的策论,明大人,你和杜大人怎么收的卷!”
杜大人便是收沈城这边的人,他一听钦差的话,大声喊冤:“大人,您这就错怪我了,我一个个收下去的,怎么会有错呢!您问路大人啊!路大人,方才我可是一个个收过去的?”
路大人是收另一边的,他立即点点头,说道:“杜大人的确是一张张收下去的,我能作证。”
钦差吸了一口气,“那、那这策论——”
杜大人拿着那书着明淮名字的策论,啧了一声道:“这明淮?我没有印象啊,我倒是记得,我收的举子,有一位是尚德书院赫赫有名的才子沈城啊!他的策论怎么不见了?”
明归雄拿着一叠策论走了上来,冷着脸把纸张放下:“沈城的策论在这里。”
后头的大人一路小跑过来:“不对啊,我收的那一排,没有沈城啊,怎么、怎么沈城的策论,在这一排?”
钦差冷着脸,把书着沈城名称的策论挑了出来,杜大人扫了几眼那策论,抚着胡须点点头:“这策论,才像是沈城所写嘛!”
可钦差扫了两眼,脸色却蓦地沉了下去,他狠狠将那篇策论拍在了桌上!
杜大人一行人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后退了一步。
唯有明归雄上前,双手作辑,脸上神情既震惊又愤怒:“大人!我儿明淮,是少见的用左手握笔之人,他写字的习惯,下官再熟悉不过了,就算他极力模仿旁人,大人依然能看出,被衣袖拂过的痕迹!大人!这分明是我儿明淮的卷子啊!”
考官这边说的如火如荼,那边要离开考场的举子纷纷好奇,一群人挤在这考场外头,明归雄的话,惊起了一片哗然!
“你们听见了吗?明淮的策论上,写的是沈城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他二人,竟在会试上耍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明淮处处不如沈城,难道,是他威胁沈城帮他作弊?”
“可是钦差大人之前说,那写着明淮名字的策论不伦不类吗?那策论,不该是沈城——”
“难不成——”
沈城背后湿了一片,他极力将头埋在胸前,慢慢往后退着,而在他身旁的同窗,却像是知道了什么大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原来你之前的策论,都是明淮给你写的!”
他大声嚷嚷:“如果你真文采斐然,为何大人说你写的策论不伦不类,反而夸赞了明淮写的!你现在还想要跑,分明是因为心虚!明淮,你为何要帮他做这样的事!”
站在角落的明淮脸色惨白,他翕动着嘴唇,想要替沈城辩驳,目光却不由自主的落在了明归雄的身上,瞧着他眼底的失望和痛心,明淮口中的话霎时便说不出口了。
钦差拿着“沈城”的策论来到明淮跟前,“这策论上的字体,的确十分肖似沈城,可是上头被袖子拂过的痕迹,唯有用左手握笔的你才能写得出来,既然策论是你所写,你为何要写上沈城的名字!”
明归雄气的摇头:“淮儿,你可知!此乃作弊之举!就算作弊之人非你,可你也是帮凶啊!你太叫为父失望了!”
明淮白了嘴唇,他怯生生的看向明归雄:“爹、我、我不是……我只是……”明淮正想说出事实,却想起沈城平日里对待自己的温和,明淮犹豫的哑了声。
可站在一旁的沈城突然抬起头,快步来到钦差身旁:“大人!这法子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是明淮帮我想的啊!”
会试作弊,他此生再别想进朝堂,沈城彼时已经慌了手脚,只想尽量保全自己。
他哭着给钦差跪下:“大人,是明淮告诉学生,说可以替学生写这次的策论,学生前一阵府上出事,一直提不起精神,学生也是一时糊涂,才听了明淮的话!求大人饶了学生这一回吧!”
明归雄怒急,他指着沈城便骂:“我儿学你的字有八分像,一看就不是第一次帮你,你利用他打出了才子的名头,还在此这般诬蔑他,沈城,你如此德行,配称为举人吗!”
外头的举子义愤填膺,古往今来,在科举作弊的考生,都是遗臭万年之人,有多少有真才实学的举子,被这些人刷下了榜,十年寒窗苦读,却便宜了那些走偏门的人!
钦差怒道:“将沈城和明淮收押!明日早朝,本官奏鸣圣上,再来处置你二人!”
明归雄心里一咯噔,他看着明淮被禁卫军领走,眼底布满了血丝,强忍着没有上去拦人。
儿子被他和夫人宠的太好了,宠的没了脑子,若是此事的事,能给他一个教训,他愿意试上一试!
…
…
贡院内的考生散了,沈城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蹲守在贡院门外的小厮等了半天,都没等来二少爷。
他轻嘶了一声,嘀咕道:“不对啊,都这个时辰了,少爷怎么还不出来?总不会被大人们留下了……”
和他一道蹲守的小厮已经接到了少爷,刚离开不久。忽然看他折返了回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我们少爷叫我来告诉你一声,你们家沈二少爷会试作弊,已经被钦差大人拿下,押进大牢了,你与其在这等,不如先回去禀告沈大人吧!”那小厮嬉嬉笑笑的说完,便转身跑了。
沈府的下人震惊的张大了嘴:“少爷作弊了!怎么可能!”
小厮没有疑惑过久,他又等了须臾,便瞧见了被禁卫军压制着从贡院走出的沈城。
他早已没了上午的意气风发,眼底满是绝望之色。
钦差大人的马车走在前头,沈城如同一条落水犬,被拖着跟在马车后。
小厮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拔腿往沈府奔去。
沈府
沈老夫人候在门口,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城儿怎么还不回来?都这个时辰了,会试早已经结束了吧。”随老夫人候在门口的杨氏拧了拧眉。
沈老夫人信誓旦旦的挺了挺腰:“自然是城儿写得好,被大人留下夸奖了,城儿可是京城的才子,依老身看,这会试的魁首,非城儿莫属啊!”
多日不曾出门的彭姨娘也摸着肚子站在一旁。
她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于她来说,沈城安稳的通过会试,便是她重新领回沈令仪的筹码。
众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方真真揪着帕子,也在翘首以盼兄长的身影。
但他们盼来的,却是惊慌失措的下人,冲到石阶前,如遭天打雷劈似的苦脸:“老夫人!二少爷他会试作弊、被、被钦差大人抓进大牢了——”
沈老夫人脑袋一热,嘴角的笑容僵住,一声轻喘,翻着白眼晕在了梁嬷嬷怀中。
沈府大乱,众人乱哄哄的将老夫人往府内抬。
沈若华被挤到了角落,她闲适的看着眼前的局面,舌尖抵着尖牙,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