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昨日的宴席结束的有些晚,沈若华也晚起了一个时辰,坐在梳妆台前梳妆时,犹是心不在焉的。
蒹葭替她戴上耳饰,执着木梳替她顺好一头青丝,习嬷嬷从厢房外走了进来,说道:“大小姐,府上有个姓谢的厨娘,说是小姐的旧相识,想见小姐一面。”
“姓谢?”沈若华呢喃的反问了一句,脑中一闪而过,“让她进来吧。”
谢氏母女进府也有一阵子了,谢氏在厨房做厨娘,平日里烧火做饭的,也不是很累,她女儿谢莹也在府上找了个厨房丫鬟的位子,至于做的好还是不好,沈若华并未特意去关注。
谢氏来找她作甚?
沈若华示意蒹葭稍停了一会儿,让她去带了件长袍盖在肩头。
谢氏跟在习嬷嬷身后,畏手畏脚的走了进来,她的手中捧着一个妆奁,走到她身前跪下:“见过大小姐。”
沈若华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夫人寻我何事?”
沈若华表现的有些疏离,她关照谢氏母女,只是为了弥补这个妇人当初因为她而被赌坊骚扰的事,而并不是同情心泛滥,打算照顾着她们母女一辈子,她们的生活与自己没有一点干系。
谢氏也十分识趣,没有刻意搭话,将手里的妆奁呈了上去:“大小姐,这里头都是这阵子,李厨子给我的一些首饰,这妆奁也是他给的,我本没有想收,但他实在太缠人,我就想着收下,等哪一日再给他还过去。我也怀疑过,他一个当厨子的哪来的这么多银子。”
蒹葭上前一步接过妆奁,打开呈到沈若华身前。
那妆奁很深,里头堆积的首饰几乎超了一半之多,那些首饰在沈若华这里算不得名贵之物,但到了李厨子这里,仅凭他在府上的月俸,这么短的时间内绝对攒不到买这些东西的银子。
想必这里头都是老夫人让赵嬷嬷给的好处。
沈若华挑拣了几下便没再继续,反倒问她:“夫人将这东西拿来给我,是想做什么?”
谢氏有些踌躇的捏了下衣角:“民妇只是想,这些东西的来历恐怕不怎么干净,李厨子犯了事,这里头的东西说不定是找到幕后害人之人的证据,所以民妇就想着给大小姐带来。”
蒹葭上下打量了谢氏一番,方才见她低着头小声说话的模样,还有些鄙夷,如今倒是多了两分好感。这里头的东西于她来说都不菲了,而且李厨子已经伏法,就算谢氏不把东西带来,拿去典当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能把这首饰送来,不难看出,倒是个淳朴的妇人。
沈若华勾了勾唇,“那便多谢夫人了,这东西我收到府库里,也算是弥补了李厨子前一阵偷漏的那些银两。”
沈若华看了一眼蒹葭:“你去拿一袋碎银子给夫人,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谢氏诚惶诚恐的谢恩:“多谢大小姐!”
谢氏拿了碎银子,便转身离开了惊蛰楼。
沈若华捧着那妆奁,双眉微微皱起:“这妆奁看着挺大,怎么装了这么多首饰还这么沉?”
沈若华将里头的首饰一一取出,她只挑出了一些,居然就瞧见了妆奁底下。
沈若华微微一愣,立即把妆奁倒扣,在妆奁底下轻轻敲了敲,里头传来几声回响。
习嬷嬷站在边上,看的眼珠子瞪圆:“小、小姐,这、这妆奁下头……是空的啊!”
沈若华眼底划过一抹精光,身子往后仰了仰,指尖叩了叩妆奁,感叹似的说:“方才给谢氏的那点银两,看来是给的少了,她带来的这东西,可比银子值钱多了。”
沈若华顺手拿起边上的铜色匕首,沿着妆奁底下的边缘慢慢的撬,直到底部的细缝从头到尾被她撬完,妆奁发出一声轻响,那妆奁的边动了动,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露出里头的双层设计,最底下的夹层里,摆着几张银票。
沈若华将银票取出,一张一张看过去,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
那几张银票上,印的正是沈家的章,银票底下有一封没封口的信,沈若华取出来看了看。
信是李厨子写给谢氏的。
并不是什么求爱的信,李厨子在信中写明了老夫人和赵嬷嬷请他办事的所有经过,也写明若是事成后他出了意外,定是与老夫人二人有关,请谢氏届时必要把此信呈交官府。
信的右下角印了一个指印,大拇指的位置有一个极小的豁口。
李厨子是想给自己留一个退路,若是事成了,他无非两个下场,为了谨慎些,他才写了这封信,藏在送给谢氏的妆奁里头,就算老夫人过河拆桥后想毁灭证据,派人搜他的屋子,也搜不出东西。
这妆奁的设计是极容易看出端倪的,总有一日谢氏会发现,就算他死了,也要摆老夫人一道。
沈若华将信看完,按原来的痕迹折起来塞回了信封之内,将信和银票摆在了桌上。
习嬷嬷站在一旁说道:“老奴帮小姐把东西收起来吧。”
沈若华将掉在地上的一面木板捡了起来,“这东西还能镶上吗?”沈若华问习嬷嬷。
习嬷嬷仔细打量了几眼,“大约是行的,老奴找个木匠,应该半个时辰就能修好。”
沈若华点了点头,将妆奁和木板一同给了她,“那你去把这东西修好回来给我,对了,让木匠重新收拾一下,把夹层调的小一些,寻常发现不出来的那种。”
“老奴遵命。”习嬷嬷接过妆奁和木板,绕过惊蛰楼的后院离府。
沈若华把信和银票一同锁进了妆台下的盒子里,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拾起桌上的梳子,梳平了一头青丝,铜镜中的秀丽女子嘴角带着笑容,眼中却一片淡漠,矛盾的很。
…
…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舒心,沈若华也不是很着急对那些渣滓出手,总是要循序渐进的。
猎人若是一箭就把猎物射死,未免有些无趣了,沈若华就很喜欢设下陷阱,眼睁睁看着猎物挣扎无法后痛苦死去,那样的场面会让她十分兴奋。
但是忙里偷闲来的和平她也是十分享受。
一日晨昏定省后,回院的路上,杨氏将沈若华拉住,笑着说道:“今日娘请了你二舅母和三舅母看戏,你在府上闷了这么多日,日日看那账本,娘担心你看的头疼,你陪娘一道过去,届时清音也去,你俩做个伴。”
沈若华没做他想,点点头应下:“那女儿回去换身衣裳。”
杨氏笑着推了推她,催促了一句:“快些,娘在府门前等着你。”说罢,便带着陈嬷嬷先一步走了。
沈若华回了院子,换了身轻便些的蓝色交领,便领着蒹葭快步赶到了府前。
杨氏站在沈府的匾额下等着她,同她站在一块的,还有二房的金氏和沈蓉。
沈若华扫了一眼二人,提着裙摆走了过去,不冷不热的喊人:“二伯母,二妹。”
杨氏沉着脸面无表情,金氏倒笑得有些喜气,对沈若华道:“我本来想和蓉儿上街转转,没成想撞上了大嫂,听说大嫂和人约了看戏,我这也有些心痒痒,就是不知,是不是打搅了?”
沈若华不动声色的绕过她,上前挽住了杨氏,微微一笑:“二伯母说笑了,没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二伯母想去的话,去就是了,差府上的人再牵一辆马车过来。”沈若华吩咐门口的侍卫。
她笑着解释说:“府上的马车一时半会还来不了,这母亲和二舅母她们约好了时间,若是爽约便太失礼了,我和母亲先行一步,二伯母和妹妹到了,遣小厮喊母亲一声就是。”
金氏假笑着,“府上的马车挺大的,我们四人乘一辆也坐的开。”
沈若华面上为难的紧,“母亲的身子刚好,马车内又闷的很,坐的人多,难免呼吸不畅,我担心母亲的身子,只能委屈伯母和妹妹等府上的马车了,二伯母能理解华儿吧。”
沈若华都说到了这份儿上,金氏哪里能再说什么,“那你们先去吧,对了大嫂,你去的是城中的那个梨园戏楼吗?”
杨氏眼尾扫了她一眼,“是城中的梨园戏楼,我提前让下人定了雅间,你到的时候,和小厮说一声就是了。”
杨氏心里对金氏还是有气,说完后,转身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沈若华撩起裙摆走上马车,进去时顿了顿,转头对金氏母女笑了笑:“二伯母可要快一些,京内的梨园戏楼生意很不错,可别到时没了雅间。”
沈若华说完,撩起车帘坐了上去,车夫把板凳在马车后放到,坐上辕座,驾马跑了出去。
杨氏撩起窗帘的一角,直到看不见金氏二人,才摔下了帘子,“她哪里是碰巧撞见我,分明是故意跟着,知道我请了二嫂和三嫂,就想着上去攀一攀往日的情分。”杨氏叹了一声,“当真是时过境迁,我都要认不得她了。”
想必在杨府时,金氏把杨氏作为倚靠,待她还是十分亲切,只是现如今她踩着杨家上了位,一跃从丫鬟成了主子,不需要杨氏的帮助,甚至杨氏的丈夫还对她十分迷恋,金芳自然就忘乎所以了。
沈若华拍了拍杨氏的手背:“娘遗憾什么,她待您的心本就不诚,没有什么好感叹的。”
杨氏表现上看着果断,实则最是心软,若是不能彻底斩断她和金氏、还有沈正平往日的情分,日后要她知道金氏和沈正平的事,她愤怒的同时,也定会十分痛苦。
…
…
马车行驶片刻,在京城一处及其繁华的地境停了下来。
京城的梨园大戏楼处于市井不远,里面的梨园弟子众多,戏曲的曲目也是十分广泛,每日都有不少人前来听戏,大都是京城中的官员夫人和官家小姐,也有来谈生意的男子,寻常百姓少之又少。
沈若华和杨氏先后走下马车,二人还未踏进楼中,边上的小路上就响起了马蹄声,几辆马车陆续停在戏楼前,杨二夫人和杨三夫人同乘一辆,二人有说有笑的走了下来。
瞧见杨氏站在门口,二人立即走了过来。
“梅儿到的真早呀,倒是我们迟了些,真是不该。”杨二夫人武将家门出身,平时做事风风火火,说话也是大嗓门,但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并未流露出半点不雅和野蛮,倒是很真性情。
杨氏弯着眉眼,笑说:“哪里哪里,我和华儿也是刚到,凑巧罢了。”
沈若华站在边上看她们三人聊天,第二三辆马车上也走下了人,杨清音和杨清辉,以及三房的一对姐妹一同走了下来,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是杨景恒。
沈若华舌尖抵了抵上颚,目光看了一眼杨氏,瞥见她眼底的神色,知道了这是她的安排。
杨清音姐妹俩走了上来,杨清辉先开口:“上一回表姐受封宴,我正巧生了病,头疼的厉害,只让姐姐带去了贺礼,没法去和表姐道喜,表姐可别生我的气!”
“哪里会生气,病了就该好好将养着,如今怎么样了?”沈若华问。
“已经好了,多谢表姐关怀。”杨清辉身子晃了晃,笑着说道。
杨月隐和杨芙珠站在后头,直到杨清辉问完了好,二人才有些尴尬的开口喊了声:“表姐。”
沈若华略过杨月隐,看着杨芙珠,瞧她脸色发白,问了句:“上次的事沈家给你做了主,可有好一些?”
杨芙珠转了转眼珠,抬手掩住眸,做抽泣状:“大姐实在是太糊涂了,芙珠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大姐不能生养,沈老夫人的做法也无可厚非,姐夫还愿意养着姐姐,当真是仁至义尽了。”
杨清音冷笑了一声,“你倒是挺爱护你姐姐的。”
她似嘲笑又非嘲笑的话,叫杨芙珠黑了一张脸,咬着唇将头埋在了胸前,没再说什么。
她们离杨氏三人远一些,说的话也没让她们听见,否则凭杨三夫人那性子,怎么着也要和杨清音吵上两句。
杨景恒很规矩的站在边上,离她们两行人都远一些,看着像个侍卫似的,目光却时不时往这边看上一眼。
杨清音自小就和哥哥亲近,可谓是最了解他的人,上一回便有所想,只是没来得及和沈若华说。
她寻思着,这亲上加亲,不失为一件好事,即便沈若华比她小上一些,但喊她一声小嫂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杨清音弯起嘴角,故意提高了声音:“对了,华儿,上回贺宴的贺礼,你都点了看了么?”
杨景恒的耳尖动了动,眼尾若有所无的往沈若华这边瞥。
沈若华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拂杨清音的面子,笑着点点头,“看了。”
杨清辉挑了挑眉,接过姐姐的话,上前说道:“表姐看见哥哥送的东西了吗?那可是哥哥最宝贝的一套文房四宝,我前些年看上了,问他要了半年之久他都不松口,他自己都不舍得用。结果表姐一办贺礼他就送给了表姐,当真叫我羡慕!”
杨清辉这么一说,便十分明显了,沈若华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站在边上的杨景恒被杨清辉说的心头一颤,顾不得什么,快步走了过去,面无表情的敲了敲她的脑袋:“胡说什么,你平日不读书不写字,喊你看一篇策论就喊着头疼,那文房四宝给你岂不是浪费了。”
杨清辉不服气的挺起胸膛,“那你怎么知道表姐她就读书写字,看策论不头疼了?给我是浪费,给表姐就是情有可原了,你对表姐比对我这个亲妹妹都好,姐姐你说对不对?”
杨清音也没想到,杨清辉如此直白,这话说的,等于把杨景恒心悦沈若华的事直接公之于众。
杨景恒心跳微微加快,人生第一次有了紧张的情绪,目光闪烁的看着低垂着头的沈若华。
“华、华表妹,你别听清辉胡言乱语,实则没有那般夸张,她年纪小,信口胡说的……”杨景恒声音越说越小,实则潜意识里,他也是不想这样解释的,不可否认的是,他也对沈若华的态度十分期待。
他今年弱冠,十四五岁的时候,母亲不是没有提过要他纳通房的事,男子到了这个年龄,都是要懂一些人事的。
奈何他当时一心只读圣贤书,再加之他性子冷淡,母亲派来的人一波又一波,他却一个也看不上。
时间长了,杨大夫人也不强求了。
前面二十年,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子动过心。
沈若华是第一个。
丞相府上的那一次,他便把沈若华的身影纳进了眼中;坤宁宫内的一曲,她在亭内抚琴吟唱的模样闯进了他心里,激起一层涟漪;宫宴之上,她强忍着指尖疼痛奏完一曲将军令,事后瞥见她血肉模糊的指尖,心头的闷痛叫他头晕脑胀。
更不要提那时无法替她报仇的失落和无力。
那一日城门外,他亦是让侍卫快马加鞭去买了城内最好的伤药打算给她,却远远瞧见,她已经收了荣亲王的伤药,对着连车帘都没撩起的霍孤笑。
那样真挚又温柔的笑容,他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