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橐橐的脚步声在院外响起。历经一夜的昏迷,禁军终于醒过神来,尚不知晓这位林御史有无大碍。

据驿丞回禀,昨夜的确有人鬼鬼祟祟地从院中走出,形迹可疑,但追出门外时,对方已策马离开。林尽染一行检查随身行装时,只谎称是丢了些许银钱。

对方冒着天大的风险,仅是为闯进大宁驿馆偷盗银钱?

这个借口显然很烂,可连他都无意追究,禁军也没话可说。怪就怪在黎老先生的行踪尚未明朗,这位林御史竟要放弃搜寻,欲急匆匆地回京。

昨夜定有猫腻,只是这份交代不会予禁军,而他们得到的旨意仅是阻止林尽染一行前往茅津渡。

回长安前,一行人先前往任来风所说的地方。这是一座新坟,上刻有‘黎书和之墓’五个字,稍显粗陋,却也看得出是这任疯子的手笔。几人拜祭后,便先赶赴长安。

随行禁军心有疑惑,崖上确有跌落的痕迹,可这座坟是谁立的?而林御史又怎知晓黎书和葬在此处?不过这一切,他们皆无权过问,却也会向皇帝陛下如实回禀。

时光流转,林尽染一行又复回长安。禁军自进城起,便已先行回宫复命。

“元瑶,你带宋姑娘先回府。”

元瑶蹙了蹙秀眉,“夫君,这是要直接去寒园?”

“我若先回府,陛下许会急召入宫。有些话,我总该先听她是何说辞。”

元瑶自然懂得‘她’是指谁,但眼下的情况,淑贵妃和任来风显然有离间李、林二府与皇帝之间的关系。纵然‘寒土’一事确为事实,李代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终归是鞭长莫及。林尽染若无傍身手段,此时与皇帝陛下闹翻,实属不明智。

“时安若是知晓个中内情,我······我怕是劝不动她。”

林尽染没有说话,内心却极为复杂。原本这桩事需调查清楚,方循序渐进地与李时安厘清关系,她的确是心思玲珑、理智沉稳的女子,也能顾全大局。但前些时日,对于长安城中的舆情,她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并不小。可若这根是出在李氏一族忠诚的皇室身上,莫说是李时安,怕是李代远也不能就此轻易放过。

“倘若时安真已知晓内情,有劳宋姑娘与元瑶一同相劝。待我回府后,再行商议。”

刚历痛失师父的痛楚,宋韫初当下的心情有些阴沉,可似乎来不及沉浸悲恸,如今更该关注的是调查谋害小老头的元凶,还有兑现医治李时安的承诺。

宋韫初勉力提起精神,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尽力。”

车驾在积善寺稍作停歇,待林尽染下了马车,又辚辚辘辘地向林府驶去。

寒园湖间的阁楼,房门大敞,似乎早已料到他的到来。

林尽染直直地站在门口,烈日照射在他的脊背上,因是背光,根本看不清面容是何神色,只听得沉闷的声音响起,“我想知道,寒土是怎么回事?”

淑贵妃体态端庄地安坐着,霍然掩唇轻笑,媚声道,“染之,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嘛,又何须来问我?”

“我一直奇怪,王翮为何会一眼识出寒土?甚至曾一度将寒土的来源归咎于南海。”

“哦?”淑贵妃轻笑了一声,又顺过话茬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揣度的?”

“将寒土偷偷放进林府的主屋,看似是个长达数载的筹谋。但揆情度理,长安城中的诸多世家若如我这般境况,这一切似乎都能解释得清楚。一个家族若无后嗣继承,或是因主母不能生养,而妾室祸乱内宅,这位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是吗?”

淑贵妃已经料想到他猜到了前半段,至于真正困惑的并非是寒土本身,而是寒土与她之间还有何联系。可薛乾既已回到长安,这份主动权便又掌握在自己手中。

“染之可是想问茅津渡?”淑贵妃稍稍抬手,示意他在座下安坐,继而淡然道,“此事本该由你亲自去解开更为妥当,然河东情势复杂,依你的聪慧,姨母自然相信你能探查到薛乾的下落。不过,眼下的形势不容姨母再给你这些光阴,何况薛乾也不能落入这位手中。”

林尽染眉宇蹙成一团,“淑贵妃这番言辞可真是奇怪。”

“怎么,你今日独自前来,眼下难道还不敢进此屋?”淑贵妃挑了挑眉,媚声道,“你大可放心。姨母既是有打算将你当做是手中利剑,难道还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害你不成?”

虽说淑贵妃曾有言,再见面时不会留情,可因元瑶的缘故,几人的关系显然是藕断丝连,难以割断。尤其是当下,更不会贸然置他于险地。

念及此处,林尽染犹疑几息便迈步而入,先施了一礼,“拜见淑贵妃。”

淑贵妃眸间带了一丝怒意,厉声道,“你还是忘了,进了这座寒园,该称我为姨母才是。”

林尽染咬了咬牙,又揖礼道,“姨母!”

“坐!”

他很清楚,眼前这位淑贵妃显然有刻意转移话题的意思。

为何时光不等人?明明是循序渐进,让他一步步查明茅津渡的端倪,完完全全地坐实那位的罪名,继而成功离间李、林与皇室之间的关系。薛乾的出现,加之他们手上藏有的把柄,誓要将楚帝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个臭名昭着的君王,势必会引起群情激愤,尤其是这些世家大族。

“你方才所想确无差错。”淑贵妃指尖摩挲着茶盏,微微抿唇一笑,稍略沉思片刻,又抬眸凝视他,“这种手段本该是后宫里的腌臜伎俩。寒土的来历,你大抵已清楚,不过你可知陛下是如何得知寒土的消息?”

“若非土生土长、靠海吃饭的渔民,怕也不能识得此物。”

淑贵妃轻声一笑,“那你可知皇后的来历?”

林尽染的眸光由凝思渐变讶然,不过仍勉力维持心绪的镇定,“听说是琅琊王氏。”

琅琊郡与东海郡毗邻,若是机缘巧合之下,皇后能偶然间听到这‘寒土’的消息,也不算稀奇。加之方才说这些是后宫的手段,皇帝陛下能获取此物也确乎情理。

“你可知积善寺为何香火鼎盛?”

淑贵妃看似这不着边际的问题,与先前所言差之十万八千里。可细细一品,加之任来风教他至寒园取药,似乎又能串联起来。

“莫非外界盛传的‘求子灵验’,不光是算对腹中子或儿或女。这积善寺求来的‘灵药’当真能产子?”

淑贵妃闻言不禁一声媚笑,“染之啊染之,该让姨母说你什么好。积善寺的和尚能算准腹中子或男或女,说破天也不过是赚些寻常人家的香火钱。真正迫切希望传承、想要子嗣的还得是那些高门大户!朝中多半大员的府中,其夫人因寒土之故,多不能孕育。日积月累,这些大员的身体也日益衰退,积善寺不过是贩些应对寒土的解药罢了。”

“故而这些都是皇帝陛下的授意,是吗?”林尽染渐渐咬紧牙根,喉间似堵住一团乱絮,难以呼吸。

原来从一开始,自己也是这位皇帝陛下要谋害的人之一!

淑贵妃未有回应,只略有自嘲的冷笑一声,眸色微冷,“可笑的是,昔日王清允以此物加害,我还未及感伤,便向他献上此谋,为其解忧却换来他的一声毒妇。染之,你来评评这个理!”

王清允?那想来就是皇后殿下的名讳。后宫之中争宠的事不胜枚举,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早前听淑贵妃提及,她与楚帝的关系很是融洽,难道就因此事产生嫌隙?林尽染心中暗暗腹诽。

“宫帷秘事,我岂敢妄议。不过······陛下为何非要打探出茅津渡不可?”

林尽染的颊边已隐隐透着青白之色,现下已然是勉力维持平静。‘寒土’一事毕竟累及李时安的安危,偏生加害的元谋又是凌驾众生的皇帝,当下做出的任何决定皆会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务必思虑周全。

淑贵妃缓缓站起身,轻踱数步,辞气森森道,“积善寺所贩的三益丸能纾解寒土的药性,又以其他珍稀草药辅佐,有助于生育。故而,此药在京畿一带可谓是一药难求。我知道你们前些时日在打探三益丸的下落,不仅是李时安自己,同样是为那吴兰亭,是吧!不过,李时安多接触的是各府的夫人,而非妾室。一个连各府夫人都不相信的药丸,又怎会告诉她呢?然,正是这些各府的妾室和外室,向积善寺源源不断地进奉香油钱!至于你口中这位皇帝陛下为何要打探茅津渡,正是因为积善寺的这些香油钱,他能分走五成利!不论是为遮掩丑行,还是为独吞三益丸的分利,茅津渡,他自然势在必行!”

林尽染心头猛地一震,嘴唇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小心地捧着茶盏,可即便勉力压抑心中的惊诧和愤怒,这盏中的茶水好似心湖的感情波动,根本难以平静。他顾不得手中沾染的茶渍,抬眸看向越走越近的淑贵妃。

她慢慢弯下身子,素手勾起他的下颌,柔媚的语音中听不到一丝情感,“与虎谋皮的下场,染之你再清楚不过。纵然你谋划好退路又如何,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你活下去!”

林尽染的视线瞥向一旁,待她言罢,又迅速摆脱其略有‘调戏’的控制,“呵,难道与你们就不是与虎谋皮?我若是没猜错,分予陛下的五成利中,怕也是有猫腻!”

淑贵妃轻描淡写的一笑,不置可否,继而大大方方地承认,“揽月楼的第三本账簿,就是三益丸!而这本账簿并不在长安,而是······”

“茅津渡!”林尽染接过话茬,稍顿了顿语音,又恍然道,“而今这本账簿,应该就在任将军手中!”

淑贵妃的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缓缓端直身子,又小退一步,眼底含了几分戏谑,“故而,这步棋你愿意落子吗?寒土的药性若要纾解,须得长期服用三益丸,方能有如抽丝剥茧般逐渐消散。”

“姨母是觉得我会为了你手中的解药,答应揭穿这位皇帝陛下的阴谋?”

揭露真相确实不难,人证、物证齐全,凭借岳丈上柱国的这层身份,楚帝下一份罪己诏是逃不开的。诚然,先前所有努力也同样白费。倘若仅有零星的世族联合,不过是蚍蜉撼树,但此事坐实,楚帝犯得就是众怒,皇室的威望也会一落千丈。

正如南海这群饿狼所言,他们要的是名正言顺的天下。而前提则是,大楚这位君王存有抹不去的污点。

“此事若由你揭发,的确最为合适。”淑贵妃掩去唇边的嘲讽之意,并不反驳,“不过退一步讲,你当真是不二人选?我看也不尽然。诸如李老将军父女,若是得知此信,啧啧啧······昔日舍命救下长公主,这位皇帝陛下非但不念恩情,反倒处处设计加害李氏!这位北境军主帅安能容忍?”

“你们既有主意,又何须来问我?”

淑贵妃认真想了片刻,方道,“此间涉事者为帝、后二人,太子是否适合作为储君还待商榷。承熠则有机会顺理成章地接下社稷,然我也不愿李老将军就此马踏长安呐!你虽只是女婿,但在他的心里,你的分量并不逊于李荣基,由你出面斡旋再合适不过。”

林尽染微微眯起眼睛,“姨母仅凭一份不知真假的解药,便要与我交换这么多条件,怕是不合适吧?”

“听说黎书和在大宁的隐居之处如今人死楼空······”淑贵妃倏然展颜一笑,“染之若是将希冀放在那位宋姑娘身上,姨母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这寒土的解药的确是黎书和亲手调制,药方现下就在任将军手中。若那位宋姑娘能有手段医治,染之,你还会求到我跟前吗?”

林尽染怒气登时窜了上来,“是任将军杀了黎老先生?”

“他说是就是,可他若说不是,那就不是!杀人这件事上,任将军从不遮掩,也无须遮掩。”

他这股子怒气兀自消了下去,转眼间又凝住双眉。至此还是未想明白,若皇帝陛下真看重这三益丸的药方,又怎会命禁军加害黎书和?又或者说,这元谋然则另有其人,一切似乎显得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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