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宋冥这种人,原本很难与天地盟扯上关系。
他的世界太小,他的生活也太简单,
在他年满十五岁以前,梁城外那个庶女别苑便是他的一切,
那别苑之中有宋父,有一个性格别扭拧巴的凌王庶女,也有许多从小看他长大的长辈们,那些仆从都很好相处,
他也曾有过一段无忧岁月。
变故发生在宋父身死那年,不过是一趟外出,说好了回来时给他和李颜姝带一包龙须酥,可在进城之后撞上一位平民妻主,而对方飞扬跋扈。
甚至连个冲突口角都算不上,也不过是那位平民妻主心里不痛快,胡乱拿人撒气罢了,而宋父运道不好,就这么赶在了枪口上。
宋父死了。
那一瞬间,宋冥天塌了,直至在亲眼目睹宋父被人抬回的尸首前,他都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突闻如此噩耗,没半点真实感,觉得有人在开他玩笑,甚至想不明白早上出门时还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夜里回来时竟是血肉模糊生气全无?
那也是宋冥头一回对许多事情产生那么浓重的质疑,
“那平民妻主杀伤人命!有人死了,死了人!可朝廷轻拿轻放,竟然只是判她充军而已!”
“她也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享福,而我父难道就这么白死了?”
“我父的一条命,到底算什么!?”
他自幼便被教导,若遇妻主娘子需得恭敬,哪怕对方只是一介布衣平民,他也必须以礼相待百般敬重。
可宋父的死彻底改变了他心中的许多念头。
“她妻主娘子作威作福不过是仗着信香,仗着数量稀少,仗着物以稀为贵,而朝廷也不作为,无脑偏袒为她们撑腰!”
“若非律法如此,若非她身怀信香,她又怎敢有恃无恐?”
“女帝无德!她当不起天下!她置众生于何地,大梁各地每年惨死的夫侍何其多!文武百官难道当真就一点也不知?”
“又或她们知晓,但也在装聋作哑!”
“这个朝廷从根子上便已腐烂,我等男儿生来便只能被剥削!无人为我等做主!那为何我等不能为自己做主??”
宋父死后他曾激愤不已,也是在那时候,他遇见了一些人,那些人与他有着相似的遭遇,亲族遭妻主迫害,皆是心怀大恨。
而有次当他酒后悲愤畅所欲言时,恰好有一辆马车经过,那马车里坐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夫人。
那位老夫人正是地盟十二地支之一的“亥夫人”。
十二地支中的“亥”,本是一个尊号,那位夫人已年迈,不知怎的瞧他颇有些合眼缘,
而那时宋冥敌视除李颜姝以外的所有妻主娘子,
可那位亥夫人说:“你所遇之苦,我亦曾有过,便是妻主娘子,也非那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心中亦有在意之人,而我这在意之人亦是因人而死,被人所伤……”
就这么那位老夫人,成了宋冥的师长,两人私底下相处,在那位老夫人的教导下,宋冥于明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实则私底下已出类拔萃。
那位老夫人无任何子嗣,“妻主夫侍,一尊一卑,早已扭曲多年,那畸形至此的妻夫关系不要也罢。”
所以那人不但无子,甚至没任何夫侍,也不像旁的妻主娘子那般风流。
等那人因病而逝,顺理成章的,手中权柄便移交至宋冥手中,于那位老夫人而言,宋冥既是她的学生,也如爱子一般。
可大概正是因为手握重拳,随口一声吩咐便可驱策属下无数,他有了这份能力,心中一直所不满的,一直所隐忍的那些也被无限放大了。
他手握屠刀,他并不是没有那份能力!那他为何还要继续忍下去?
首先是当年害死宋父的那位平民妻主,
他遣人暗杀,
割下那人的项上首级,
横跨了千里路途,
当那颗人头盛放在一个檀木盒子里送至宋冥面前时,那人头其实早就已经腐烂生虫了。
而杀一人是杀,杀百人也是杀,杀千人万人,也还是在杀!
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凡是如那平民妻主一般作恶的,随意杀伤人命的,在他看来皆不配活着。
可渐渐的就连这点初衷也变了。
“……人世如轮回,这大梁女尊这么久,那高位之上也该换我等夫侍来尝尝。”
“妻主数量人少,远不如我等男子繁多,若无信香便等同蝼蚁,以那些妻主的娇弱只能任我等予取予求。”
“与其被剥削凌辱,不如做掌权凌辱他人的那个,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大概是三年前,夜王府覆灭前夕,地盟那边的十二地支曾正式聚集。
于一个深夜,有人提出这一论调,与其被欺压,不如反过来欺压!
与其被盘剥,不如做盘剥他人的那个。
十二地支投票表决,十二人中九票胜出,自此地盟性质也彻底变了。
立意初衷本是为拯救天下受苦受难的那些可怜人,本就是脱胎于夜族,与夜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夜族所信奉的,也一直是锄强扶弱,
天地盟原本也是跟着这一方向,贯彻夜族的信仰理念,但从那时开始,天盟不出,地盟做大,地盟众人也开始有了那莫大的野心,意图去改天换日。
宋冥本人对此倒是没多少感想,妻主娘子又如何?继任“亥”之封号的这些年他也杀伤了不少。
起初或许只杀那些为恶之人,可权利滋长了心中这一份险恶,
杀得多了,杀得久了,也就渐渐麻木了,渐渐就连一些从未有任何错处的无辜妻主也被殃及其中。
他骨子里轻蔑鄙夷着那些妻主娘子,他也不禁在想若这天下是男尊做主,那么当年宋父的结局是否会不同?
所以那一场密议上,
九票赞同,
而宋冥占其一。
…
微风和煦,但杀机已至。
长街尽头的李颜姝猛然转身,
“宋哥!!”
那张素来平静淡雅的一张脸,首次浮现那般剧烈的波动。
而宋冥一怔,
顷刻间刀锋闪现。
他身旁的江斯蘅一袭黑衣,不知何时那一头墨发已如魔魅飞舞,
同一时间寒光骤闪,
锋利的匕首陡然抹向宋冥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