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阵阵,烛火被夜风打偏,摇曳起来,投放在地上的烛影也渐有晃动。
江先呢喃,“那五百石粮草,一旦送去兵部,在朝堂上必定引起轰动,就是我们不查,兵部也会派人查。这消息一旦传出去,有人定会坐不住,想方设法的拦截,便可顺道引出那幕后之人,好一个一箭双雕。”
风珏摇头,“先生高看我了,我不过是睚眦必报,吃不得闷亏罢了。”
江先摇头,后又点头,最后看向赫连长澈,“王爷明鉴,风将军此举是否有罪,用不用蹲大牢,您心中已有分断。”
他又看向梅涔,“大人,您看,这五百石废粮还用追截回来吗?”
梅涔跟赫连长澈对视一眼,二人皆是没有出声,但二人又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肯定之意。
赫连长澈本就不想关她,现在江先这么用心的将她弄出来,他岂会不就坡下驴?
梅涔略一思索,便也明白,此举看似鲁莽,实则也是一石二鸟之计,他更明白,到底是风珏算计好的,还是真的只是出于睚眦必报的私心之举,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只要后面结果是好的就行。
江先也愣着,等他们发话。
于是,室内又陷入沉默。
烛火晃动着晃动着,忽然发出噼炸一声,蹦出声响,打破一市静寂。
梅涔本就是个闷葫芦,话不多,属于多做少说那一挂,又不轻易发表自己的见解,闷到最后,他看着赫连长澈,低声说:“殿下自己拿主意吧。”
赫连长澈默默打量了一下梅涔,从梅涔面上看不出什么,他又看了眼江先,江先一派慵懒闲散,最后他将视线投到地上的影子上,盯着她那薄薄的影子看。
看了许久,他冷声道:“那五百石废粮便先不追了,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在战时还敢劫掠本王的粮草。”
她低着头,知道他在看自己的影子,只做不知,垂眸看着墙角的烛影,她还在想先前他气狠了,拔剑要砍那几个吃酒赌钱的士兵的模样。
那一刻,她自己也被他那煞气镇住了,跟他相处久了,忘了最初看到他时,他那一双眸子里的寒霜冷厉,他本就是那样的王,只是跟自己相处时,温和了些而已。
因为待自己温和,渐渐地就看到了他孩子稚嫩的那一面,便有意的忘了他本来的样子。
她暗叹一声,将视线移回来,也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余光却在他的影子上。
江先抚掌的声响打破寂静,说了声好,随即呢喃,“鄙人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胆大如此。”
他环视一周,发现都是新面孔,竟无一当年的那些人,心里暗暗一痛,他的声音便冷了些,“说不定还有意外的收获,这手法,跟当年如出一辙。”
江先不吊儿郎当的时候,其实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人,格外有吸引力。他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除了梅涔,皆是心有撼动,心绪难平。
谢临跟风珏对视一眼,彼此沉默着分开视线,她刚刚一转眸,就对上了赫连长澈的眼睛,他眼里的深沉,她看不透,不过,她很快就接受到了一股无形的力量。
她暗想,幸好刚刚只是跟谢临对视了一眼,否则,那就引起赫连长澈的注意了,他冷静且不依赖人的时候,心思也是极敏锐的。
她接不住赫连长澈那深沉的眼眸,慢慢移开视线,最后闷着,又去看地上的影子。
又是一阵沉默。
“既如此,我也只有一句话要说。”打破沉默的是梅涔,他环视室内的所有人,郑重道,“此事事关重大,很有可能牵扯出很多幕后的大人物,殿下跟先生若是没有完全的把握一招致胜,那就做两手准备。”
话是对着赫连长澈跟江先说的,可是他的眼睛却是盯着风珏的,这事一旦出了意外,第一个被罚的就是风珏,只要将风珏推出去顶罪,旁人依旧可做壁上观。
风珏感受到了那道视线,也听出了梅涔话里的意思,她不是迟钝愚笨的人,很快就明白对方的意思,她慢慢抬眸,终于对上了那道视线。
这是重逢后,他们第一次这样对视,跟之前那种一触即分的扫视不同,两个人的视线都是平静且平淡的,看不出波澜。
可那种平静的表层下,是深海,是他自己都看不进去的深海,深海之下,是怎么的惊涛,不到冲破平静的那一天,他自己也窥探不得。
他就那么静静的看着风珏,无波无澜,无情无绪。
她只当是梅涔还记挂着多年前的救命之情,替自己做了筹谋,她是知好歹的人,眼眸慢慢地爬上一层温润。
先前都是匆匆一瞥,此时细看,她在他身上还是看出了岁月的痕迹,少年清澈风华的那一面被掩去不少,成熟稳重之上又添了风霜,不知为何,她在这人身上看到了尘世烟火里的沧桑孤绝之意。
约莫是他老成的原因,又约莫是文人总有伤春悲秋之感,现在又正值秋意浓厚的时节,明明只是二十七八的年纪,竟然一身萧瑟。
她这才看清他的穿戴,一身青衣,衣衫单薄,如初见时一般,却又更清瘦了些,清瘦中凸显硬朗,再无少年时那种纯纯的温润开朗。
他现在依旧温和,可这种温和不似当年,更稳,更沉,更静。
她暗想,或许这就是文人风骨。
文人的风骨,武人的刀剑,自来都是锋锐的。
同时又想,到底是岁月催人老,自己也不复当年,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再无当年那满满一腔热血。
在尘埃里摸爬滚打久了,难免也染上灰尘,灰尘遮眼,灰尘蒙心,深夜人家的时候,独自清理这些灰尘,就会耗去热情,最后,当热情不在,会麻木的。
她能做的,就是初心不改,尽最大努力不变麻木,可要还如当年一样的热血澎湃,一样毫不计较的热爱,她做不到了。
至少,她现在不喜欢瓮城这个地儿,她永远忘不了那日他们逼着她出城的样子。
她可以自己走出去,但绝不是被逼着走出去。
她本想过用自己一人换取一城安宁的,可是,万不该被逼着换取。
有些事,她本可以、本愿意,可一旦有人逼迫,那她就不愿意了。
她说自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这话不假,她自来不是圣人,她的人生信条就是有恩必还有仇必报,善意恩情可加倍的还,有仇也必报,不说加倍的报,至少也一笔一笔原封不动的还回去。
如若仇人所受的痛苦比自己少,那就不叫复仇。
她想的远了,眼眸里的那层平静便也薄弱了,梅涔就是在这个时候,越过那层平静,窥探到了对方眼眸里的幽深,那幽深里有太多的情绪,几乎包含了世间所有,他也理不清。
因为理不清,便产生了一丝共鸣,他心跳漏了一下,那种在尘埃里滚爬久了的冷绝无望,他才刚刚体会到,可他是经历过丧妻之后才有的,可这人怎么也会有呢?
自己是个鳏夫,可风珏是个风华正茂的武将,他不该有的。
无人知晓他二人作何感想,周旁的人,除了赫连长澈,几乎无人察觉他二人就这么对视了很久。
赫连长澈一直有留意她,从她们对视那一刻起,他就察觉到了,他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闷闷的轻咳,打扫喉咙,闷声问,“那依老师看,第二手准备当如何?”
梅涔没有收回视线,依旧看着风珏,慢慢地弯了眉眼,“风将军既然敢这么做,必定也谋划过后手吧?”
风珏心头一紧,面上依旧保持着温润的平静,摇头,“回大人的话,没有。”
其实是有的,但她绝不能在此时,尤其是在梅涔面前,暴露自己的谋划和身份,她只得极力否认。
也不知道梅涔是真的信了,还是怎么,他没再问,他思忖片刻,温声开口,“那便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