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接到了荀泠的密信,立即从宁原州领兵出发,前往瓮城。
他在宁原州驻守多年,一直默默无闻,跟隐了身一样,没引起过人的注意,只因一点,宁原州本是四公主赫连长容的封地。
和亲那年,皇上将宁原州赐给四公主赫连长容,后来四公主命丧关阳城,宁原州这个地方就变得特殊起来。
北燕想要此地,但只有一个空名,并无实据,因为公主没出境就已薨逝,而先北晋王跟医女云生不惜以抗旨不遵的方式,也要回了公主的遗体。
所以,北燕只空有那一张和亲文书,并无实质,但坏就坏在这一张和亲文书上,因为北燕是有资格争的,白纸黑字的文书假不了。
可,北地九军这边,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公主没出境,临死都在大渝地界内,一没入北燕的地,二没拜堂,那一纸和亲文书,也没说是嫁给北燕国主,还是嫁给哪一位皇子,再加上先北晋王据力以争,医女云生更是以自己的命换回了公主的遗体,北九军是不会同意让北燕染指四公主的任何东西的。
一方有一张文书,一方有据实的、可以反驳不认的证据,且四公主的遗体就埋在扶风郡的横阳山。
双方争来争去,谁也不退让,僵持了两年,也没争论出个结果。
最后还是北燕萧洵发话,既是公主的封地,那谁也别去糟蹋,他可以不去争夺,前提是他会一直看着这一州之地,若是此地管制不当,民不聊生,有辱公主声誉,那他一定会拿走此地的。
这也算是双方达成了共识,所以,宁原州虽说是大渝王朝的地,可也受萧洵的监管,是以,此地倒是安稳了这许多年。
江宁也是那时候,被荀泠安排到宁原州去的,他本是横颜的副手,横颜被下放到沉沙关的时候,被削减了手底下的兵,江宁就是那个没能跟去沉沙关的人。
因为此事,江宁本来也是有意见的,直到后来暗中收到了荀泠的信,知道了他的谋划,便也释怀了。
有些事,总需要某些人去做,先北晋王走后,北九军也不复存在,他们是最有机会重建北九军的人,怎能不争取一把呢?
他在宁原州安稳了这许多年,接到荀泠的紧急密信时,毫不犹豫的就领兵前来,压根没想过,若是皇上追责问起来,自己会怎样这个问题。
“将军一路辛苦,诸位将士一路辛苦,本王仅以此杯薄酒,聊表敬意。”晚上的接风宴上,赫连长澈举杯敬诸位将士。
他本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还是举杯相敬,足以显示他的诚意。
江宁下晌听向时说了很多城内的事,还有王爷身上的伤,见他举杯,哪里敢让他带伤饮酒,立马举杯起身,“王爷有心,末将等人受宠若惊,但王爷身有抱恙,不宜饮酒,这杯酒且先记着,不急在这一时,末将先干为敬。”
他先饮了这杯酒,又再回敬一杯,才坐下。
这顿接风宴准备的极其仓促,又因缺粮,也很简单,不过江宁一行人并没在意。
饭毕后,江宁本想再说说战事,但考虑到赫连长澈有伤在身,不宜过度操劳,便也歇了心思。
赫连长澈却跟他想到了一处,考虑到他奔波一路,又刚跟敌军大战一日一夜,需要好生歇息,便将人赶回驿馆歇息去了。
送走江宁一行人,赫连长澈却叫住了风珏,两人于灯下相对而坐。
赫连长澈看着她,满腹心事,也不隐藏,巴巴地望着她,这模样让她很不合时宜的想起一个词,欲说还休。
她暗里骂自己一声畜生,想什么呢,人家是王爷,于是收敛起心思,也看过去,瞧着赫连长澈的眸子问,“王爷在想什么?”
赫连长澈搓了搓手指,直接问,“江宁说的话,你怎么想?”
她挑了挑眉,“末将觉得,他本人没必说假话,”她的手指在膝上敲了敲,“毕竟他本人没接到圣旨,他领兵来此驰援王爷这事,若是上头真追究起来,他是立不住的,往大了说,那就是违抗军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甘愿冒如此大的风险来驰援瓮城,这份情意,着实不轻。不管他是听荀泠将军的令,还是真心为王爷,于情于理,这事......”
赫连长澈唇角一弯,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于情于理,这事,本王得替他兜着。”
她的手指在桌子下面捏了个响,笑意变得浓烈起来,“近在眼前的机会,王爷只需轻轻抛个枝,他一定会接。”
赫连长澈的手指在桌面上扣了扣,敛去笑意,“这个枝,本王可以抛,但,别人也可以抛的。”
风珏轻轻颔首,又轻轻摇头,“不一样的,王爷的枝,他愿意接,旁的枝,他可不一定接。”
赫连长澈盯着她的眼睛,“为何?”
她收敛起笑意,眨了眨眼睛,“王爷您想想,他在宁原州驻守这么多年,是因为谁?”
“因为谁?”赫连长澈跟着重复了一句,心里慢慢琢磨起来。
“王爷您心里清楚,”她将手搁在桌面上,伸出一指,在桌面上画了三角形状的图案,“这么多年,西三州乱成麻,民不聊生,宁原州却能得个安宁,又是因为什么,您心里比我更清楚。”
赫连长澈慢慢垂下眼眸,“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旧人。”
看出他的失落,她立马补了一句,“是因为旧人不假,可这些旧人,究竟愿意他们追随谁对谁好呢?”
风珏盯着上首的人,“他们心里明白,您心里也明白,只是您心有顾虑。”
“我,”赫连长澈扣紧了手指,“我知道,可也没把握,这些年,荀泠跟楚王走得实在是近,世人皆知,他又是听荀泠的令才来瓮城,我......”
风珏一笑,从一旁的杯子倾倒一些水在桌面上,沾水作画,很快就画出了从扶风城到瓮城的简易地形图。
她边画边说:“实不相瞒,这位荀泠将军,我一直心有怀疑,从最开始怀疑他跟楚王的关系;到他迟迟不来,自我质疑摇摆;再到今日看见江宁,听他说荀泠被困在西马荡大草原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赫连长澈心中怦怦跳了起来,“什么猜测?”
“这位荀泠将军,就是您可用的最大的、最后的底牌。”
“怎会?他是楚王的人,他背叛三哥,不惜背负骂名......”
风珏摇头,很肯定的摇头,“非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爷,您是被自己心中的恨意掌控了思维,以至于忽视了很多细节。”
“您恨他背叛您的三皇兄,转身投靠楚王,可您怎么不跳出这一层,反推回去再来看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极其认真地问,“王爷您信我吗?”
赫连长澈毫不犹豫的点头,“嗯,我自是信你的。”
“那我现在逾矩地问您几个问题,看看您的答案跟我的答案有何不同,若是您也觉得我说的有理,那您不妨先放下这一层恨意,跳出来,跟着我的思路,从别的角度再去看这个人、去想这个人。”
赫连长澈又点头,“好,你说,我听着。”
“首先,他背叛旧主的原因是什么呢?”她问。
赫连长澈回答,“因为他贪慕权势,跟太傅不合,要自立门户。”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盯着赫连长澈的眼睛问,“王爷您想听听我的想法吗?”
“听,你说。”
“难道不是因为旧主不在了么?”
赫连长澈面容顿时染上一层苦痛之色,愤懑不甘地说:“不是,他投靠楚王的时候,三哥还在,三哥正在跟西凉打仗。”
风珏盯着赫连长澈的眼眸,“那时候,到底是已经投靠了楚王,还是,只是走投无路之时,恰好遇到了楚王呢?”
赫连长澈眼里的恨意一怔,若是这么想,那这个问题自己也有些拿不准了。
她轻轻点头,“所以,这个问题,还得查证,不能轻易给他定罪,也不能轻易放过他。”
她点了点手指,“那么,现在我问您第二个问题,他既然投靠了楚王,又为楚王做了什么大事呢?他的投诚令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