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先前所商议的一样,柳子歇藏身,赫连长澈一人坐在草屋檐下。
当两骑转过山头,遥遥而来,赫连长澈立马起身相迎。
李贞不顾背上的伤,赶忙翻身下马行礼,因牵扯到伤口,身形不稳,险些绊倒,一旁的风珏眼疾手快,伸手扶了他一把。
而赫连长澈早已免了他二人的礼,也忙伸手过来扶李贞。
李贞被他们二人一左一右扶着,有些拘束,尤其还有一个是自家主子,他立马挣脱出来,连连道谢。
李贞眼尖,看见地上血迹斑斑,还有挣扎痕迹,忙抬眼看向赫连长澈,见他身上无明伤,暗地松了口气,还是出声惊问,“主子可曾在此遇险?这血迹?”
赫连长澈扶李贞到屋檐下的青石墩上坐下,不以为意地开口,“算不上遇险,就是遇上了一个装神弄鬼的......”
赫连长澈面上淡然地开口,又暗中观察着一旁的风珏,她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地上的血迹,比李贞早发现很久。
尽管自己说了一个装神弄鬼的词,她也未曾皱眉,在一旁给她的马梳毛,那马的头发被风吹歪了,像一堆歪了的茅草。
“神叨叨的,见面就要给本王卜卦,满口胡言,你知道的,本王何时信过那些怪力乱神?”
赫连长澈这话问的是李贞,但一直关注着风珏。
“装神弄鬼,胡言乱语,本王一剑把他给杀了,”他指了指地上的那一条血线,说,“这些血,就是那卜卦的。”
给马梳毛的人,回眸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并没有插话,但是起了疑,因为卜卦二字。
李贞有些懵,主子虽然不怎么好说话,但也不会残暴至此,一言不合就砍了人家,他想问一句其中会不会是误会,但自己一个下属,显得太过逾矩,索性也毕了话。
他环视一周,觉得此地甚好,一般人真的寻不到这里,他朝一旁的风珏问,“诶,风校尉,观此处布设,不像是无人居住,大人是怎么发现这处藏身之所的?”
风珏继续给追风梳毛,追风温顺地跟她贴脸,“是一个神棍朋友发现的,不是我......”
神棍二字一出口,在场三人都皱了眉。
她梳毛的动作一顿,再次看向地上的血迹,渐渐地变了神色。
赫连长澈看出她的疑心,追问道:“那人是风校尉的朋友?难不成本王杀错了人?”
风珏彻底停了给马梳毛的动作,手回握成拳,神色凝结,似染了一层深秋的青霜。
“应该不是,那家伙今日应该不会出现在此,就是出现在此,也不会平白无故的要给王爷算卦,他,他,他不是那样唐突无礼的人。”
她似是自说自话,又似是在解释给赫连长澈听,更多的是解释给自己听,她蓦地冷眼看向前头的赫连长澈,冷声问,“尸身呢?王爷即已杀了人,尸身在何处?”
李贞在一旁慌了神,虽认识风珏不久,但从不曾见这人如此冷若寒霜的一面,似乎下一刻就会拔剑暴走。
赫连长澈静若千年的老树,亦是冷眸看着风珏,“尸身?那你见不着了,被鹰叼走了。”
惶恐在顷刻间席卷上来,呼吸霎时乱了,思绪也有些跟不上,风珏后退一步,垂落在身侧的手忍不住轻颤,但她又极力稳住,颤声问,“王爷可曾问了那人姓名?我朋友姓柳。”
她甚至不敢从赫连长澈嘴里听到那个名字,所以,自己先说了他的姓。
赫连长澈见她如此,握紧了手,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答,不过他一向稳得住。
李贞更加慌乱了,暗中握住了腰间的剑柄,不知为何,他觉得下一刻,风校尉就会暴起杀人。
尽管她极力稳住情绪,赫连长澈还是看出了她杏眸里彻寒冰霜,以及轻颤的羽睫。
见她如此,赫连长澈到底是不忍再骗了,想试探的也探了,心里也有了答案。
到底是自己因私心无礼试探在先,也不怪她冷眼冷言。
他摇头,正欲高声唤柳子歇现身,却闻得一声驴子嘶鸣,下一刻,一头通体雪白的驴子从不远处的山涧跑过来。
风珏闻声望去,看见那驴子后,撒腿就跑,边跑边喊白首,白首是那驴子的名字。
那驴子闻声,也撒丫子朝她跑,一人一驴在茅屋旁的小道上碰面。
风珏伸手碰了碰白首的面颊,白首赶紧贴过来,扬首亲吻她的胳膊,“呃-啊-呃-啊”地叫个不停,围着她转,然后歪头拱一拱风珏的腰,示意她跳上它的背。
这一刻,风珏什么都明白了,他们早见过面了,他们在骗她。
白首在此,那柳子歇也会在此,来的路上不曾碰见他人,那就证明他们早到了。
早到,却不见踪影,那就是藏了踪迹。
为何呢?
她抬眼望,山道那头,果真立着一人。
长身玉立,面容皎皎如皓月,头戴玉竹簪,出尘脱俗。竹白衣衫随山风飘荡,青丝如瀑,有几缕青丝飘逸在风里,恍惚间,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这人,越来越出尘了。
但是,他那破身子,依旧破,弱不禁风。
见她望了过去,柳子歇才又抬步走来,依旧是那副不急不躁、温文尔雅的模样,明明是一截泥巴崎岖道路,他亦是走出了超凡之姿。
风珏立在原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没有动,只静静看着他。
这一刻,她心有百感,愤怒,失望,欣喜又庆幸,还有一种失而复得的踏实感。
赫连长澈就这样看着山道上的两人,一个以倔强的,不动如山的姿势立在原地,他只能看见她单薄的背影。
而另一个人,从那头一步一步缓缓行来,每行一步,就散去一份仙气,沾染一份凡尘。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仙气飘飘的人,一点一点落入凡尘,最后立在尘土之上,对着眼前那个人笑,那笑若三月温润的春风。
赫连长澈也慢慢地迈步,一步一步向她们行了过去,自己总该给她一个解释。
风珏望着立在数步之遥的人,也笑,微微地笑,亦如三月的风。
而后,她猛然收了笑,沉了脸,彻底染上寒霜,冷厉恨声道:“我拿你当此生唯一挚友,柳子歇,你,万不该,拿生死来骗我!”
那恍若三月春风的微笑,再也维持不住,柳子歇赶紧上前几步,抬手欲拉她,抬一半后却又顿住,而她也后退数步躲开了。
“对不住,阿...阿珏,我不该骗你,对不住......”
柳子歇笨拙地开口,开口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唯有对不住三个字。
笨拙又慌乱,他每靠近一步,她便退一步,最后他不敢再靠近了,立在在原地无助地微微张着口,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住,声音亦是不稳的。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柳子歇,她心里很酸很涩很堵,尤其他那句“阿珏,我不该骗你”,心上亦是染了寒霜。
数年前,她曾因为一个人的死讯从崖上掉下来过,而今日,她亦是乱了方寸,即使心中所想所感不一样,但心境并无不同。
他曾见过自己失了方寸的模样,而今日,他却用同样的方式,又让自己乱了方寸,何其可恨。
但,又恨不起来,他总是那么笨拙,况且还是唯一的朋友,是仅有的可完全信任的人。
不知是多年前的悲伤忽然醒来袭击了她,还是这忽生的恨意迷了心智,竟然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