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合谋到天黑才告一段落,风珏一抬眼,就看见轩窗下的小神仙已经睡沉了,模样可爱,左戎给他披了件大氅,也在一旁昏昏欲睡。
余山也望过去,低语一句,“连夜弄下山的,那孩子,估计困实了。”
风珏软了声音,真心实意开口道谢,“多谢二帮主厚意,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余山摆手,笑说:“别,别记下,以后少算计我点就成。”
她亦是笑,随口丢了一句,“两码事。”
她轻轻捏了捏手上的伤患处,抹了应予给的药,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
“我在山上呆了半个冬,都没发现应予的存在,这次二帮主为了帮我,将藏得那么深的人弄出来,着实是厚意,以后有需要的地方,断凭二帮主吩咐。”
自从相识以来,二人一直互相戒备,不曾这样开怀深谈过,他们一开始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面对面坦诚相待的一天。
人与人之间,总是这样微妙,合的是脾性,相吸的是气质,能深交的,是因为有高度相合的气场。
他们脾性不同,气质相差悬殊,但气场却前所未有地相合。
余山坦然一笑,“嗯,确实不易,我藏了他几年,帮里知道的人不多,为了安全起见,我这就带他回山了,你还是顾惜些自个儿吧。”
“这就回了?”风珏一惊,赶忙望向那个睡沉的孩子,“他还睡着,再说已备了饭,先吃些再......”
余山伸出一指,轻晃了晃,阻了她的话,“这孩子特殊,不能儿戏,以后若是有需要,传信给我,他还是在山上安全些。”
见他如此小心谨慎,风珏皱了眉,低声问,“你知道他的身份?”
余山点头,没瞒她,用茶水在桌上写了“南离”二字,不过一瞬,又将那二字尽毁抹去。
风珏哑然了,曾听师娘讲过有关南离族的事,本以为只是神奇传说,没想到有见南离族真人的一天。
传说南海之外有一异族,声称南离,族人很少,但人人身怀异能,通神、精术者比比皆是,所以就有人打起了这些异能的主意,多方国主派人前往学艺,更有甚者,将那些身怀异能的南离人,请回国都,囚禁起来。
久而久之,这个种族,就没能再延续下来。
“能确定吗?若确定,你可要护好他,别遭人迫害利用才是。”
余山欣慰地点头,这就是他们气场相合的原因,这种时刻,首先想到的是护住而不是利用。
“放心,他救过我的命,就是拼命,也会护他。”
风珏忽然感觉心口有些沉,“既如此,你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将他弄下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罪孽,我可背不起。”
“算我的,跟你关系不大,”余山几乎是脱口而出,而后又顿住,低头甩掉手上的水珠,呢喃一句,“丧命你刀下的人头还少?也没见你说背不起罪孽这种话。”
“那怎能相提并论?”她沉了声音。
“不一样的,很不同,那些人是罪有应得,即使死于我手,我也还得起!不管是一千还是一万,或是更多,只要我死,所有命债皆能一笔勾销,勾不掉的,到了阎王殿再当面质对,不认就是不认。”
“但应予这样的,我还不起,太无辜!”
她心里自有一杆秤,什么都衡量过,什么结果也都想过。
余山沉了眸,山门初见时那一眼的惊鸿,太精准,这人真的惊鸿绝伦。
越靠近,就越了解,越是了解就越沉默,是那种被吸引又自愧不如地沉默,能跟这种人为友,着实有幸。
他无声叹息一声,低语一句,“想太多!”然后朝轩窗下走去,弯腰将那睡沉的少年拦腰抱起。
那少年于昏睡里哼唧两声,一个劲儿往那宽厚怀里钻,呢喃地问,“回,回家吗?”
余山垂眸看怀里的人,温声回,“嗯,这就带你回。”
少年立马悠悠转醒,扯住余山的衣襟,声音黏糊地挤出一句话,“核桃酥好吃。”
余山弯了眉眼,到底是个孩子,只惦记着吃的。
风珏早已跟了过来,闻言一笑,伸手将卡在余山臂弯里的几缕白发轻抽出来,捋顺放好,温言,“好说,核桃酥管够。”
她转眸对一旁的左戎吩咐,“左戎,将现有的所有核桃酥包好拿来,快去!”
左戎早醒了,听了吩咐立马去办。
约莫是想到了山上那两个孩子,她看应予也温和起来,“我这里有的,你若想要,只管跟二帮主说,他给你带回去。”
应予迷糊地揉一把眼睛,软乎乎地回应,“嗯,谢过姑...谢过公子!”
“真乖,在山上要听二帮主的话,别再跟着他跑下山了。”她曾经就那样干过,后果嘛,一言难尽。
应予瞌睡醒了一小半,哈了一口气,软声说:“嗯,我不下山。公子记得按方子服药,身子就没问题的,还有药膏,要按时擦。”
想了想,他又软乎乎地说:“嗓子,嗓子也可以恢复的,公子若想,告诉我一声就好。”
说完这些,他又合上眼,一头抵在余山怀里,缩了又缩,将自己团成一团,跟个兔子似的。
风珏捡起那件大氅,兜头将他盖住,没接后面那句话,关于嗓子一事,她不想提及。
余山趁机盯着她的脖子看,没看出什么,他知道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那就晚些时候,问问应予是怎么回事。
余山没让她送出门,马车就停在后角门处,他将人抱上车,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
应予心里装着核桃酥,一上车就醒了,直到看见那两大包核桃酥后,才又合上眼。
“真有那么好吃?”余山低声问。
少年缩在大氅里,软乎回应,“嗯,好吃。”
“比我从南边带回来的青枣和马蹄糕都好?”
少年眯眼想了想,摇头又点头,含糊道:“在中间,比马蹄糕好吃一些,比青枣差一点点。”
余山嘴角弯了弯,而后温声说:“行,那你好生回答我的问题,我下回又给你带青枣回来。”
“嗯,你问。”
余山侧耳细听周遭的动静,又撩帘看了看外头的防风灯,一切无异,他才沉声问,“你刚说公子的嗓子,怎么回事?”
应予的瞌睡立时跑了个精光,他从大氅里探出那颗脑袋,摇头道:“公子的嗓子受过伤,应该是被灼烈之物烫伤过,发声的那截地方受损,音色失真,所以才辨不清是男音还是女音。”
他指着自己的喉结,往下移,“很恐怖的,若是再往下去一点点,就彻底发不出声音了,会哑的。”
余山愕然,他暗想,会不会是她为了女扮男装故意自己弄伤的,可也太残忍了,应该下不去手吧。
“你能否看出是何时伤的不?”
应予点头,他悉悉索索地打开一个包裹,从里面掏核桃酥,边掏边说:“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烫坏了,因此才可愈合,也才能再度发育,保留住声音的清冽,否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听起清冽有声,只会暗哑嘶嘶的。”
余山不说话,沉默地替应予找核桃酥。
既然是很小的时候,那应该不是她自己弄的,是谁要那么残酷地对她?后来一心女扮男装,难道也是由此开始吗?
他本不想去探查她的事,但这一刻,他犹豫了。
“还有你说的那秘术又是怎么回事?”余山又问。
应予想了想,压低声音,“就是,嗯,很神奇的一种秘术,可以让女的变成男的。”
余山一惊,同时起疑,这又是什么情况呢?
“但是,那秘术没成,看痕迹,那秘术好像还是我老家那边的......”
余山不说话,这太出乎他的认知了。
“你也吃,很香的。”应予捡一块大的核桃酥递过去。
余山看着他那清洌洌的眼眸,抬手接了,他慢慢地咀嚼,香味瞬时漫延唇齿间,心思也歇了。
“你待她不同。”应予忽然蹦出这样一句话。
余山哑然片刻,“为何?”
“因为你带我给她看病。”
“这不废话么,不带你给她看病,还能做什么?”
“不是,是你本来不许我见人,却许我见她。”
余山会心一笑,这孩子何时有这么多小心思了,“她是一个很......”
他想了许久,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她,“嗯,她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又是一个值得敬畏的人,我要做的事,需要她出手相助,那自然是不同的。”
应予嚼着核桃酥,偏头靠过去,懵懂地问,“那我呢?跟她一样吗?”
余山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摸摸他的头,“你最是不同。”
“为何?是因为我救过你吗?”
“嗯,是也不是。”
“听不懂,你说明白些?”他忽然想起白日被公子喊小憨包的事,忙抬起头,凑过去问,“我真的很憨包么?公子说我是小憨包。”
余山噗嗤一声笑了,再一次摸摸应予的头,温声说:“不是,不憨包,公子逗你的。”
“那你说,我到底何处最是不同?”
余山拍拍肩头,示意他靠过来,慢慢开口,“因为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所以不同。”
“那你怎么不哄我?老是凶巴巴的,师傅都会哄的。”
“因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等你再长大些,慢慢地就会发现,幼时那些哄你的话,其实都是假的。还有,大人,是不需要被人哄的。”
“那我不要长大。”
余山叹一口气,不长大怎么行?他这样一个人,若是心智再不成熟,将来怎么办,真能在山里待一辈子么?
“人都要长大的,乖,不急,我们慢慢来。”
应予缩了缩,不再靠在他肩头,小心且细声问,“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了?”
余山一震,“没有!怎么会?”
“师父这样说了后,就走了,我找不到他。”他就是在下山找师傅的路上,遇到这个奄奄一息的人的。
余山身子一颤,温声道:“不会,我不会,别那么想,我陪你长大。”
应予伸出小指,认真地说:“那一言为定,要拉勾,失言了是小狗。”
余山也伸出一根手指,温声回应,“好,一言为定。”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的是小狗!”
“......”
“那能不能再提一个请求?”
“什么?”
“你哄哄我嘛,以后都不凶我好不好?我会长大的......”
“好,不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