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人实在觉得王乘风行事荒唐,可偏偏她中了头名,新帝摆明了对王氏在朝官员并不重用,有个希望也是希望。
新衣和首饰被送到她面前之时,王乘风还觉得恍惚。
锦衣华服并非她所求,甚至她出格地隐瞒家族去考科举,也不过是想看看自己的学识,而非求一个真正的机会。
王乘风此前从未见过新帝的面貌,她被困在后宅多年,也不算受宠,好在王家的藏书家族女子也可以翻阅,是书卷陪着她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大朝会上百官列队,六名新科进士被传召进殿内,她领头在前,并不敢直视君王。
皇上温声问了些她的学识情况,拣了几条她文章中的政见询问,王乘风有些紧张,还是照实答了。
“大周以武兴国,昔年高祖迁都改革,意在天下行文,复旧时礼乐,天下大同,实乃开天辟地的前瞻之举。”王乘风犹豫再三,还是继续颤声说道。
“澄清流品,变易旧风,重规门阀,胡汉融合,意图使部落贵族以礼法执政,却有悖大周立国根本。”
此话一出,满朝文官都露出了些诡异的神情,只觉得这状元大胆包天,生在清品之流,却偏要说兴文不好,这不是自断前程吗?
“致使后继无力,旧族不满,后逢连年征战,诸如綦氏等地方豪酋与白衣军士依靠军功与豪富由此授官,甚可踏入世家方能进入的清品,如此一来,澄清流品,今何在也?”
此话一出,崔耀回头看了一眼这殿内的女子,倒也并非完全不可用之才。
“今大周之忧,不在外,而在内也,陛下新政,兴武革旧,好也不好。”
“陛下整军制,兴科举,实乃续高祖之风,延大周皇室之威,利国利民之举,臣在答卷之中写道,军政分离,方能国本稳固,如何分离,如何重划清浊,如何升迁选官,还需要仔细斟酌!”
刘文君听到这里,知道了为什么元煊当日留下她,说了一句“王氏不可用,然王氏女可为你所用”。
元煊需要修改停年格的选官制度,在这个节骨眼上,王乘风出现了。
更妙的是,王乘风虽然同样出身四大世家,却在王家不受重视,对王家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本性叛逆较真,实乃对抗崔耀的利器,绝对可以在改制之上出力加码。
而她还是个女子,占全了元煊心中的优点。
元煊对王乘风的赞许并未掩饰,“你有这份胸怀与文采,不即刻入朝为官实在可惜了。”
一场大朝会,六个进士很快被各自授官,安排好了去处。
如今刘文君领修经史之事,元煊设了弘文馆,归入门下省,王乘风就被安排到了弘文馆为录事。
这是元煊一开始就给刘文君说定的位置。
下朝之时,刘文君看向了王乘风,她显然对自己这个未来的上司很有些好奇,远远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就规规矩矩行了个叉手礼,乖觉得很,全然不似政见那般犀利,人有些钝感,更瞧不出是会瞒着家族参与考试的人。
刘文君微微颔首,收回视线,只觉得抛开身份和背景,这天下女子都是一个个妙人。
“我听闻你因为行事悖逆,私自参加科举,所以被行了家法?”
翌日当值之时,刘文君亲自接待了王乘风,并未多做寒暄,反倒单刀直入,问了个问题。
王乘风面色一滞,却不敢作假,“是。”
“王家人如今没有能参加大朝会的高官,先前你在太极殿对答,他们知晓后,什么反应?”
刘文君盯着王乘风的脸,没有错过那一闪而过的窘迫与隐忍。
“卑职惶恐,祖父得知后,问我陛下如何反应,又问了朝臣如何反应,臣只答,圣上颇为赞许,因头次入朝,并不敢分心观望,祖父便就停年格一事,教导了些晚辈。”
王家从前在朝为官的是个极为清廉有风骨的人物,也曾劝过崔耀不当行停年格的选官制度,无奈崔耀一意孤行。
可惜那人早就死在了洛水河畔,刘文君是知道王家剩下的人对于皇上并不感念,反倒心存怨怼,更因卢氏全族定谋反大罪,抄家之事心有戚戚,更对前去慰问的刘文君不屑一顾,只觉得新帝让一个女官上门,实乃瞧不起王家。
满门世家清贵,却无一个认清时势的儿郎,依旧惦记着他们引以为傲的百年世家,礼义廉耻,规章制度,刘文君把自己的位置放在新帝心腹之时,就知晓王家不可用,更不该用,是以自始至终没有将王家人补在高位官职上。
刘文君听到这模棱两可的答案,只一笑了之,“那你认同了祖父的教导吗?”
王乘风愕然抬头,本以为自己这个上司对自己有什么意见,可对上刘侍中的眼神,却看不出丝毫对自己的恶意,那是温厚的文人方有的面孔。
“卑职……”
“圣人言一朝有一朝的注解,所以陛下要我们重修经书典籍注,那么你的祖父所教你也要思量再三,不过我大约不用担心,毕竟你,也敢于悖逆,走上属于你的路。”
“此朝虽乱,乱后必生大同,新的世界,我们要创造新的秩序。”
王乘风接过刘文君递过来的书卷,从抄写开始,重新审视着她烂熟于心的圣人言。
狂澜渐缓,大周将兴,即便节节阵痛,但已经开始重新走上了正轨。
眨眼就到了年尾,又是一年辞旧迎新,却多了些不一样。
蠕蠕可汗的信送到了大周,信中表明了朝见新皇的强烈渴望,还有与大周永结同盟的决心。
前来朝见的使团进洛阳之时,京都万人空巷,都想要见一见从漠北来的特殊使者。
弥利骑在马背上,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了旁人口述中的繁华京都。
一路平原,入城内时街巷宽阔,两侧屋舍全然看不到一年前战乱的模样,门楼高大,宝塔骈罗,广厦千万,沿路百姓挤挤挨挨,却不见悲苦之相。
数月之前,弥利带着三千壮士和元谌身死的消息回漠北时,蠕蠕可汗是委实有些意外的。
“晋阳被破,元谌已死,是晋阳皇帝承受不住我的福气。”弥利如是对蠕蠕可汗说道。
元谌死得太快,而綦伯行身死的消息传入王庭之时,让蠕蠕可汗彻底焦虑了起来。
据传,綦伯行还有一众心腹,是被忠心元谌的臣子,穆望和一众宗室大臣联合借着綦太后产子的机会斩杀。
就算綦太后力挽狂澜,那尚在襁褓的皇帝又能做什么?
綦伯行一死,宇文鸿投奔肆州新皇,实则是与穆望共同掌权,但綦氏是大周北部最强大的军事集团,就算领头人和心腹一起死了,他麾下仍旧有不少大将。
据传穆望对这些靠着军功起家的寒门军士颇有意见,几度摩擦,要不是有宇文鸿压制调停,早就生了内乱了。
蠕蠕可汗只能祈祷,洛阳的皇帝不介意自己曾经意图和晋阳结盟。
这时候,弥利看出了阿爷的不安,主动提出要去洛阳朝见皇帝,并带去蠕蠕的诚意。
“其实我曾经在逃回蠕蠕之时与大周平北的中军擦肩而过,阿爷曾经说过,两边都不能得罪,所以当时我帮了她们一个小忙,想必大周会卖我这个面子。”
“阿爷放心,我会拯救蠕蠕在大周皇帝心中的印象。”
蠕蠕可汗到底是不放心的。
眼前的弥利像是初尝中原传来的新鲜玩意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进一步想要舔舐远方的甜,最终深陷其中。
明珠染上了权力的瘾,但明珠不后悔。
蠕蠕可汗安排了弥利的兄长斗仑一同朝见,待蠕蠕使者团入住驿馆,安顿好后,皇宫中终于来了人。
“陛下传召弥利公主入宫觐见。”
王明合眼见迎出来不少男子,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将目光探向了后头。
“只有弥利公主吗?”一瞧着明显佩饰更为华贵的男子询问。
“怎么?王子有什么意见不成?”王明合一身利落地官服,裘衣加身,在这群粗犷佩刀的男人之前面不改色,身后垂首跟着的两个侍从也并未露出丝毫惊恐。
自元煊入主皇城,身边的近侍也多为女子,如今王明合领了常侍之职,官位不高,主管皇帝内务,在窦素的指导下清洗了整个后宫,见过的血也不少,哪怕脸上总习惯带着笑,身上却已有了凛然生威的近臣气质。
“不敢。”斗仑也怕得罪皇帝近侍,不敢多说,“只是小妹随我来京都朝见,不过是为了一瞧洛阳天威,我才是正使,可汗派我来,也是为了向大周皇帝朝贡,表达诚意,并有些事想要商议,不知为何陛下只宣弥利公主呢?”
“正使若有要事,元日大朝会自可觐见陛下,如今到了年下,百官休沐,陛下起兴召见公主,又哪里有旁人置喙的份。我是来宣召的,却不是来与王子解惑的。”
明合看了一眼已经走上来的女子,鲜卑与蠕蠕血脉不远,这位公主如同草原上来的宝马,显出出人意料的活气,她叉手行礼,“公主殿下。”
弥利冲她一笑,“阿兄一时情急,常侍勿怪。”
“不敢。”明合顺势侧身,伸手向前,为弥利让出一条路。
皇城之中,便是张灯结彩,却也人人肃穆。
弥利迈入侧殿门槛之时,几乎要屏住了呼吸,规规矩矩行了大礼,这才仰头,看见了这位在她心中已成传奇的天女皇帝。
传奇很年轻,也并非北地传言的那样粗壮凶残,更没有三头六臂,她只是坐在那里,就有睥睨世人的风姿,简直比弥利心中镶满宝石的弯刀还要美丽锋锐。
见到弥利,元煊想到了鹿偈给自己的传信,微微一笑,心中证实了这是个可造之才。
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是土的沉稳和劲草的生生不息。
“久闻弥利公主见识过人,今日一见,果然有非凡之相。”元煊笑着示意她坐下。
寒暄几分,弥利率先切入了正题,“此次朝贡,虽然是我的阿爷想要成为大周的盟友,可阿爷却也不敢得罪肆州的伪帝势力,但我不一样,我才是您从一开始的坚固盟友,不知陛下是否知晓我的诚意。”
“我自是知晓,否则也不会特召你入宫一叙。”
元煊看着有些迫不及待的弥利,“我也有最新的消息告知弥利公主,虽然蠕蠕可汗摇摆不定,想要与两个皇帝都保持友好的关系,可大周没有第二个稳固的皇帝,唯有我。”
明合适时开口,“一早的消息,肆州势力暂时稳固,人心已定,襁褓中的伪帝被太后自己在登基大典上宣布了皇女的身份,另立宗室王流落在野的孩子元兆为帝,那少年今年十三。”
“肆州又吃了一场败仗,在兵乱中綦伯行的心腹李觉与高深叛出了肆州,已经被鹿大都督招安了。”
弥利并不知晓这个消息,闻言微微一怔,垂下眼眸,思量起来其中蕴含的意味。
她是知道高深就是大周内应的,否则也不会故意设计让蠕蠕援兵晚到,让她有了制止出兵,回漠北的时机。
而高深带着李觉一同投诚,显而易见有更深一层的博弈。
高深被发现了?或者,是綦伯行一死,手下势力内乱,他们被排挤出核心,不得不叛走了。
还有,宣布了皇女的身份……
“弥利不明白,就算是皇女,那也是伪帝的遗腹子,为什么您能当皇帝,她不能?”
元煊不答反问,“你或许该问我,为什么你的兄长和族中叔伯都可以觊觎皇位,你不能?”
弥利睁大了眼睛,“陛下是答应要助我夺得可汗之位了?”
“是,也不是,你要有足够的能耐,肆州平定后,我会全力支持你。”
“我能劝阿爷能为大周出兵六万平定北乱,只是,若高车和突厥日后侵犯我蠕蠕国土,还望大周皇帝相助,这次来朝贡,是我阿爷的诚意,但……”
弥利想到了自己的父亲给自己物色丈夫人选,眼眸微暗,“请陛下,至少赐我一个蠕蠕国的官职吧,如同封我阿爷为蠕蠕王一般,只是一个名号,但我想要与大周永不失联,若有朝一日我功成,我会成为您真正的盟友,绝不失言,届时,请将蠕蠕改名为柔然。”
她要做柔然的王。
她需要一个出身强壮部落的王夫,而不想留在达州,她会用大周皇帝赐给她的名号嫁去最强壮的部落,换取他们的拥护,慢慢抢夺权力。
只有她能为部落换来与大周的通商与粟种,还有工匠与医者,否则她没有任何能够再提出条件的依仗。
她的心思一望即知,元煊答应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挣扎上来的路,元煊虽然不知道弥利会走哪条路,但她不介意伸一下手,和蠕蠕谁通信都可以,但扶持弥利可比诡计多端游走逢迎的现可汗好多了。
更何况,身为女人,是弥利在元煊这里最大的优势。
弥利出宫后,带回了汉学师傅和几本经书,有了新的身份,朔方参事,从此肩负着和大周联络,传递教化的职责。
斗仑询问时,弥利只道,“陛下怜我求学之心,所以送了个老师和几本书给我,怎么,你不是最讨厌学这些吗?”
“可你从前也不喜欢,你出嫁之前,甚至都不会汉话,父亲也担心你语言不通,才给了你那三千壮士!”斗仑总觉得眼前的妹妹让他觉得陌生,“你从前不是只喜欢拉弓射猎吗?”
“因为我的射箭功夫足够好,所以想学更多的东西,大周的房子是那么的坚固华丽,阿兄别忘了,我们曾经想要向南边的梁国求得工匠与医者,如今我得了大周皇帝的喜欢,她能赐给我一个师傅,之后也能赐给我工匠。”
“这不是我们漠北的幸事吗?”
她盯着斗仑,让他哑口无言,只是觉得有什么,彻底失控了。
北方的土地上,悄然酝酿着新一轮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