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上午,是国藩大病初愈、刚上差的第二天。
公事房的同僚们正在各司其事,一位值事官从院外走来,他站在门口拉着长腔:“编检厅检讨曾国藩,穆中堂召你院士公事房听差,速速前去,不得有误。”
四位同事与国藩同时一愣,国藩即刻回应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过去。”
国藩放下手头公务,随值事官一路小跑,来到院士公事房。他进门一看,只见穆彰阿坐在公案后的椅子上,两旁站着陈源兖、胡林翼及七位翰林。国藩顾不得多想,忙施礼道:“下官曾国藩,参见穆中堂!”
穆彰阿脸露悦色道:“起来吧。”“谢大人!”国藩道谢后,起身站在胡林翼身边听候吩咐。
穆彰阿朝左右扫了一眼,他温和地道:“诸位,本座将你们召来,是要告诉大家,庚子年、顺天乡试即将开考。尔等,乃翰林院及六部,统一选拔、并通过的四十人中的十人;你们将代表翰林院,授任此次顺天乡试、磨勘官之职。望尔等秉公履职,不负朝廷栽培和信任。八月六日卯时,务必赶往午门听候宣召。下去准备吧。”
众人施礼齐声喊了声是,国藩回身刚走两步,被穆彰阿叫住:“曾国藩,你慢行一步。”
国藩忙又转过头,弓腰施礼:“下官尊听大人指教。”
穆彰阿慈祥地看着国藩:“涤生,你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复原。此次授派考差甚是劳心劳力,且要被禁闭多日不得与外界联系。本师担心你身子吃不消,今晚,会让家人与你送些参茸,你带在身边泡水喝,可以滋补下身子。”
国藩再次跪下,见左右没人忙改口叫恩师:“恩师无微不至的关怀,学生感激涕零。学生一定谨遵乡试律法,不负朝廷与恩师的期望。”
穆彰阿淡然一笑:“起来,下去好好准备吧。”
曾国藩慌忙起身:“学生告退。”国藩走出穆的公事房,一眼看到等候一旁的陈源兖:“啊,你没有走?”
陈源兖揪心道:“我担心你有麻烦。”
曾国藩会心一笑:“哈,不会。穆大人是担心我大病初愈,扛不住这次公差,说让家人送些参茸让我补补身子。”
陈源兖闻听打趣道:“涤生兄,你满腹经纶,说话能否委婉些?别那么实诚好吗?”国藩纳闷地看着对方,“什么意思?”
陈源兖道:“穆大人对你偏爱得令人嫉妒,看你那么老实我又不忍心嫉妒。”
国藩摇头一笑:“兄弟,你我同年,你正七品我从七品,你编修我检讨,究竟谁在受偏爱?”
陈源兖边走边说:“我就看穆中堂对你特别关心,从来就没关心过我。”
“那是你长得没我丑!”国藩的话将岱云说得哭笑不得。
“你,你什么意思嘛?”
曾国藩说:“你年纪轻,二甲进士,人长得又帅,官比我高半级,人家同情弱者,你也嫉妒?”国藩将陈源兖给说笑了,“经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平衡了。”
二人说着边朝前走着,国藩感叹道:“没想到此次派差,润芝我们三人皆被选中。”
陈源兖小声道:“听说,我们翰林院,总共选拔三十九人,经审核考察,最后确定了我们十人。是不是有点小开心哦?”
曾国藩微微一笑:“嗯,还真没有料到。喂,晚上一起到润芝府上好吗?憋了很久的话匣子没打开了。”
陈源兖说:“你憋了两个月没说话,你病一好,我这耳朵可就闲不住了。”
转眼二人走进编检厅,二人刚进大门,只见胡林翼正探着头往国藩屋里瞧,陈源兖站在门口“嘿!”的一声。胡林翼回头见是二人,莞尔一笑。国藩抱着膀子道:“往我屋里偷窥什么呢?”国藩说着和陈源兖对视一眼,二人一个不经意地坏笑。
胡林翼道:“你二人这笑意,看上去可不怎么友好。是否在打我什么主意?”
陈源兖呵呵一笑:“不愧是神童宝宝!晚上备好酒菜,我与涤生准时赴宴。”胡林翼蔫不唧地说了句:“好说,每人发宣纸三张,当场作诗三首。否则,休想喝我的酒。”
胡林翼话毕,三人同时大笑起来。
腊月的北方,一派万木凋零的景象。天还时不时地飘着几粒雪花。保定府门楼下面的小贩们,站在破旧的黄油布伞下,搂着膀子跺着脚,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一个买家。
这时,城门楼缓缓走来三辆马车,走在前面的马车中,坐着秉钰和儿子及国荃父子,四人缩在狭小的空间,随车摇摆地向前走着。
纪泽被被子裹着露出个小脸,他不停地咳嗽几声,秉钰心疼地问道:“冷吗儿子?”纪泽摇摇头,拖着小奶腔说,“不冷。”
曾麟书挪了挪脚,对孙子道:“爷爷抱吧,让你娘伸伸腿,车子太挤了,脚都伸不开。”
秉钰说:“爹,不用换手了,前面我们找个店住下吧,这地方真是太冷了,我的脚已经没了知觉。”
曾麟书手捂着嘴哈了几口气:“好,前面找到客栈暂且住下,明天再赶路。”
国荃搓着手哈着气道:“没想到,大哥每次进京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国荃将头伸出窗口,对赶车人道,“老爹,前面找个店我们住下吧。天太冷,孩子一直咳嗽。”
赶车人应了声。国荃回头对纪泽道:“泽儿,跟叔叔回去吧,我们不找爹了。你瞧,这里多冷啊,好受罪的!”
纪泽摇摇头:“爹抱抱...再回去。”
儿子的话把秉钰说笑:“哈,他是要爹抱抱才回去。”秉钰说着趴儿子脸上亲了一口,问儿子道,“告诉娘,为什么想让爹抱抱才回去啊?”
纪泽吭吭哧哧地说道:“嗯,泽儿想,想看爹的样子。”
曾麟书感慨地摇了摇头:“小脑瓜可真灵巧,你爹若是知道你路上遭这么大罪,心都疼死了。”
纪泽刚想说话,又咳嗽几声,秉钰忙说:“好了,不说话了,等下又要咳得止不住。”
国荃看着爹道:“等下,找个药店再给泽儿买点药吧。”纪泽没等国荃把话说完,便抢着说:“叔叔吃!”纪泽的童言把三个大人逗笑……
这是套典型的北京四合院。正北屋三间是上房。东西厢房各三间,说是三间房,但门脸很浅,外间也只能放张书桌,里屋放张单人床。但凭曾国藩的收入,想租套庭院深深的四合院,恐怕也不现实。国藩看着收拾了一个月的小院欣赏着,对陈源兖道:“哈,看起来还算不错。”
陈源兖说:“你跟嫂夫人及孩子住北屋,外间做书房;东西两房,可以让家人居住。”国藩说,“先这样吧,家人来了起码有个落脚的地方。”
“这次租的房子,我们仅隔一条街,找你也更方便了。”陈源兖说。
“啊对,弟妹她们何时到京?”国藩问。
“也就这几天了吧。”
国藩说:“等家眷都到了,你嫂子和弟妹正好有个伴。”
“是啊,离得这么近,随时可以串门。”陈源兖说着,从桌上拿起个鸭子拉车的小玩具:“哈,你给儿子买的?”
国藩哀叹一声:“儿子一岁多了,还不知长什么样呢。昨天买锅子,看到这个就买下了。瞧,我现在锅碗瓢盆齐全,以后,你随时可以带弟妹过来吃饭。回头,让你嫂子给你做几道家乡的拿手菜。”
陈源兖道:“以后定是少不了的。”
曾国藩舒了口气道:“啊!终于可以享受到家的感觉了。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点热汤暖和暖和,天实在太冷。”二人说着朝大门口走着。陈源兖说,“听说,每到岁前,地方官都会给京官送些炭敬。”国藩纳闷道,“炭敬?”
陈源兖淡然一笑:“说白了,就是送点买煤炭的钱。取暖,明白吗?”国藩问,“有这好事?此情报可靠吗?”
“你也太孤陋寡闻了,整个翰林院都知道。今年,倘若我们每人能收个十两二十两的,也好熬过这个寒冬。”陈源兖兴致地说。
国藩说:“若真是那样,可就太好了!唉,我整年的俸禄,一文不剩的全交了房租,还从家里带的钱,贴进去一大半。以后的日子,只能靠养廉银过活。”
陈源兖笑着说:“人人都说京官苦,你说苦吗?”国藩说,“不苦。”
陈源兖说:“哈,我说也不苦。”
国藩说:“原因是什么?”
陈源兖说:“黄连苦胆从不知自己苦。”国藩看着陈源兖一笑,“别说,还蛮有诗意。”
二人说着走出了大门……
秉钰一行乘坐的马车进了南城。她探出头问那赶车人:“老爹,这里到我们去的地方还要多久?”
赶车人说:“这儿到棉花六条胡同,也就三十来里路,今个怎么也能到了。”
秉钰抱着纪泽,脸上露着盼望已久的喜悦,她对儿子激动地说:“宝宝,就要见到爹了,高兴吗?”纪泽仰着可爱的小脸点了点头。国荃一旁感慨道,“哈,见大哥一面,真是比收他的信还慢。”
国藩将买好的大白菜晾晒在北屋的窗台上,又将一篮子白萝卜放进挖好的洞里掩埋好,他放下铁锹走进厨房。看着自己买好的鱼、肉、豆腐等,准备切又不知怎么下刀。他看着一堆菜暗自发笑,索性走出厨房来到大门外。他扶着门框左右探头,正看到隔壁的大娘拎着菜篮回院,他忙走几步上前搭话:
“大娘,打搅一下。我就住在隔壁,新搬来的。”“哦,新邻居啊!”大娘说。
国藩应和着:“是是,不好意思,我常年在外,不怎么会做饭。家眷就要来了,我想做点菜给他们准备着,不知红烧肉怎么做,想向您请教一下。”
大娘热心道:“嗨,这容易!你准备好肉,大料,葱姜...”国藩不等大娘说完,便失落道,“还要大料?我都不知哪有卖的。”
大娘说:“这样,我把菜篮子放回屋,我帮你做,大娘这有大料。”国藩感激道,“那可太麻烦您了。”
大娘‘嗨’的一声:“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嘛!你回院等着,我这就过去。”
国藩答应着,匆匆走回厨房,又是剥葱又是洗姜,片刻大娘笑着进来:“我看看你都准备了什么。哦,还买了鱼。”
“我弟弟喜欢吃鱼,专门给他买的。”国藩说。
大娘一面帮着切肉一面闲聊:“你这个当哥的可真好!想得这么周到。这样,我看你准备的还有萝卜、豆腐,你也别单烧肉了,干脆,萝卜和肉一起炖,冬天吃又热乎又清热,还下饭。鱼和豆腐炖一锅,看似两个菜其实四个菜都有了。”
国藩点头道:“嗯,还是大娘想得周到。”
大娘道:“孩子,看你挺斯文的,在哪儿高就啊?”
“啊,我在翰林院供职。”
大娘惊讶道:“哇,你是翰林公啊?怪不得看你那么斯文,瞧我这不知轻重的,该叫您老爷才是啊!”
国藩忙说:“大娘,千万别这么说,我姓曾叫我涤生吧。大娘家里几口人?”
大娘说:“我两个儿子,一个在茶庄当差,一个在钱庄当差。家里还有儿媳,两个孙子,都住在一起。老头子是个木匠,年轻时挺能干的,现在,干不动了,就带了几个徒弟。”
国藩闻听:“哦,那家里还算殷实,挺好挺好。”
“嗨,凑合过吧。”
国藩说:“大娘,您教我怎么做就好。”
“我先帮你把鱼煎出来,等下,你将切好的豆腐放一起炖就成。家人来了现吃现做,不然就炖烂了。萝卜炖肉要先做,炖得越烂越好吃。”
国藩连连点头。大娘将煎好的鱼盛出,将猪肉佐料倒进锅里翻炒着:“行了,翻炒几下让肉出出油,萝卜放进去稍微煸炒几下,加点水,就让它炖吧,咸淡自己掌握。”
国藩羡慕道:“大娘做菜好利索。”
大娘说:“没什么难的,多做几次就知道了。好吧,我回去了,以后有什么需要,您打个招呼就行,离得这么近。”
国藩说:“真是太感谢了!大娘,回头常过来坐哈。”
大娘道:“好!这门挨门的,方便。”国藩忙送大娘出院,他突然又问道,“哎对,大娘,一岁多的孩子会有几颗牙?能吃肉吗?”
“哈,孩子一岁,一般也就上面两颗下面两颗。没断奶呢,可以给喝点鱼汤,或是拿馒头蘸点鱼汤喂上两口。孩子胃软不能喂多了。”
“哦,这样啊?谢谢大娘,今天真是跟您学不少东西。”
国藩回厨房在锅里加了些水,又走到北屋。他拿起玩具小鸭子拉车,喜不自禁。他拿着玩具来到大门外,左望望右望望,又失望地回到厨房。
他在厨房照看着锅、一边不停地摆弄着小鸭子。想象着儿子见到玩具的样子。他又将小鸭子捂在心口,像拍孩子似的拍了几下。突然他听到大门外有说话声,一个箭步冲出了厨房。只见三辆马车正停在门口,国藩惊呼道:“爹!你们终于到了!”
曾麟书说:“啊,这一路好难走。”
国荃下车忙叫大哥,国藩激动地上前拥抱着弟弟:“九弟!终于把你等来了。”
曾麟书说:“快把东西提进院再说话。”国荃忙接住车上的秉钰和纪泽,国藩望着纪泽顿时湿了眼眶:这是...我儿子?啊,长这么大了?快,让爹抱抱。
纪泽认生地将头一扭,趴在秉钰肩上不敢作声。
秉钰拍着纪泽:“傻儿子,见到爹怎么躲着?你不是一路上都喊着让爹抱抱的嘛。”
国藩二话不说,抱过纪泽拎起个行李便朝北屋走去。纪泽趴在国藩肩头吓得欲哭,秉钰拎着行李跟在后面,对纪泽道:“儿子不怕,那是爹啊?”
国藩进屋将行李放下,抱着纪泽小跑到厨房,拿起小鸭子玩具:“儿子你看,爹给你买的小鸭子拉车,喜欢吗?”纪泽想接又恐惧国藩,他摇摇头道:“不!”
国藩说:“你看小鸭子多好玩,还会在地上跑呢。乖儿子,拿着。”纪泽将手一背,“不!宝宝怕怕...”曾国藩说,“怕什么,我是爹啊,你不知道爹吗?”“不!你不是。”
国藩一阵心酸,日夜想念的儿子与他陌生至恐惧,这无异于第一个儿子桢第,与他相见不相识;他怀抱纪泽,手拿鸭子愣住了,无尽的哀伤袭上心头。
秉钰走来,看到炉子上炖着菜,打趣道:“哈,什么时候学会烧菜了?”国藩说,“刚学的。”
秉钰说:“我来吧,你抱着儿子到屋和爹说话去吧。”纪泽指着国藩对秉钰道:“娘...怕怕。”
秉钰说:“什么怕怕,娘抱你一路都没离手,去让爹抱会儿。”国藩抱着纪泽走出,将小鸭子放在院里的地上。拉着鸭子逗儿子,“你要不要下来牵着鸭子走走?你看,很好玩的。”纪泽点点头,国藩将其放在地上,拉着儿子的小手,儿子拉着鸭子在院里转了起来。
曾麟书和国荃站在房檐下,看着国藩和儿子玩耍的样子,感慨万千。
夜幕降临,小院很快静了下来。东西北屋依然亮着灯,国荃在屋内收拾摆放着书籍,国藩笑着进来。他走近国荃,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这里条件比较简陋,不过比起大哥以往的住所,真是好太多了。”
国荃说:“难为大哥了。”
国藩说:“大哥离家整整一年,每次收到九弟的信,总觉言之不尽,现在好了,终于可以面对面坐在一起了。”
国荃感慨道:“这一路走来,我真正体会到大哥求学路的艰辛,而大哥却在这条路上走过五次,更不说在这里孤独苦熬了四年。一路走着,我一路心疼着大哥。”
国藩道:“每位来京求学、赶考的士子,都在默默发奋,哪有空闲思量苦与不苦。今日,我们能住进这所院子,不知是多少外籍学子望尘莫及的事。这也是大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国荃望了眼大哥,他满腹心事欲言又止。国藩道:“九弟来京后,国葆和壮芽你怎么安置的?”国荃苦笑了下,说,“呵,想起葆弟好想发笑。”
“哈,怎么?”
国荃说:“我们弟兄几个,说不出他像谁,看似他整日笑呵呵的,傻小孩一样,但他心机很深,时时死缠着我,一刻也不放松。稍有令他不快,便在暗中算计我,将我困在他设的八卦阵中,他还一旁偷着乐。”
国藩呵呵大笑:“这个小葆弟,没想他这么好玩。”
国荃说:“大哥让我来京读书,他跟我闹得天翻地覆,哭死哭活阻止我来。最后,我不得不向他保证,保证每日给他写一封信,才肯罢休。”
国藩会心一笑:“呵,不正像你小时候,天天缠着大哥一样?”
国荃道:“其实,我心里也撇不下他,路上做梦还梦到他,葆弟在我心中,或许就像大哥对我。”
国藩心有愧疚地:“唉,大哥没能力让弟弟们都来此读书,只能一个一个地来。”
国荃说:“我来后,爹同意,暂时让他二人留在山寨,代我教那些兄弟读书,明年视家里状况,再安排到县里求学。他二人现由一个叫荷香的姑娘照应着。”
国藩敏感地看了眼国荃:“家里兄弟们多,每安排一个外出读书,都将是笔不小的开销。大哥刚刚立住脚,尚不能为家里分忧,也是万般的惭愧。”
国荃说:“大哥状况家人都知道,何必自责。”
曾国藩说:“九弟寄来的作业,大哥每次收到,都要连着看上几天才给你回信。你是比大哥有天赋。”
“大哥偏爱九弟,家里尽人皆知。大哥,有件事,九弟一直难以对您启齿。如果我告诉您,不知大哥会怎样看待。”
“是否和那荷香姑娘有关。”国荃说:“大哥怎会知道?”
国藩道:“你身边除去家人便是山寨的兄弟。刚才,你突然说起荷香,我脑海猛然一个闪念。”
国荃苦笑了下:“大哥果然是大哥。”
国藩说:“你与熊家小姐定的这门亲,爹来信和我说过。至于,你说的这个荷香姑娘,哥想听听你的打算。”
国荃看着国藩的脸色:“哥,您不会骂我吧?”
“怎么会呢。”
国荃说:“我与她谈不上一见钟情,哈,怎么说呢,反正发展到最后,我们彼此心中再也装不下别人。尽管家里已准备和熊家定亲,娘还是宽容了我。说只要荷香家人愿意,就答应推掉熊家。”
“结果呢。”
国荃迟疑片刻:“荷香娘认为,我们门户不相当,她就死抱着这句话,任凭荷香求,二喜叔劝,都未能有果。”国荃顿了顿又说,“但喜欢的人印在心里,也是抹不掉的。”
国藩叹了口气道:“大哥五岁识字起,便是五经四书,至今手不释卷。只闻得西厢、红楼梦书名,却不曾看过一眼。你刚刚十八,心中却揣着个姑娘的名字放不下,大哥恭喜你,但不能祝福你。”
国荃迷茫地看着国藩:“大哥何意...”
曾国藩道:“以易理而言,世间万物皆有定数,所谓天地人三合。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与荷香姑娘只占机缘,不占人和。纵然缘也罢、情也罢,只怕不得正果。”
国荃说:“可有谁告诉我的定数?为什么自己喜欢的人不能娶,偏偏是一个不认识的人要嫁给我。”
国藩说:“正如有的人,他学问比大哥强百倍,可考到八十岁也尚未得中,是他学问不好吗?”
国荃说:“大哥,怎样才能参透易理?”
国藩道:“一切自然而然,顺其自然。与其,将一个没有结果的情感、去玩味自己的心灵,不如将这份情谊,珍藏在心中,作为纪念。”
国荃盯着大哥,良久才说出自己的主张:“九弟凡事更愿意去争取,而不是听天由命。”
曾国藩道:“那还要看你争取的事,占你人生的多少价值。人类只有几十年可活,懂得人生意义者,都会精打细算节省着做人。可又有多少痴情男女,被爱所困,甚至荒废整个人生,世间一遭只为这个?”
国荃低下了头:“可九弟逾越不过这个坎。现在,即使我说将此事放下了,忘记了,大哥也绝不会相信。”
“大哥不是要你忘记,情是美好的,怎么能忘记?哥是要你纪念。好了,书籍整理好就赶紧睡下吧,辛苦一路了。”
月光照射在干枝老槐树上,使其院落显得格外寒冷。
秉钰坐在床头搂着熟睡的纪泽,国藩从国荃屋走来:“啊,儿子睡着了?也不等等我,还没给儿子好好说说话呢。”
秉钰说:“刚才,脱了衣服光着屁股还想在床上蹦呢,被我按进了被窝。来的路上受了点风寒,一直咳嗽,买了几次药哄着吃了,现在算是好些。爹和九弟都睡下了?”
曾国藩嗯了声:“爹年纪大了,一路奔波这么些天,我让爹早点歇了。”
秉钰望着丈夫的脸:“国藩,我们屋也生个炉子吧,瞧这屋,冻得和冰窖似的,儿子晚上起来撒尿,多冷啊。”
国藩一旁脱着衣服,他为难道:“爹和九弟住的东西屋比我们屋还冷,如果没有火盆,屋里是待不住人的。晚几天吧,一下生三个火盆,炭,怕是不够烧。没事,晚上我给你暖被窝,儿子晚上撒尿,用被子裹着就好。”
秉钰说:“炭不够烧,晚几天炭就够烧了?”
国藩钻进被窝:“晚几天,我便可以收到地方官送的炭敬钱了。那时候,我们每个房间都可以生火。忍几天啊?来,我身上热,我帮你暖暖。”
秉钰推了国藩一把:“哎呀,冰坨子一样,别挨着我。”
国藩忙说:“我捂一会,马上就热,马上就热。”
秉钰将脸一沉,难过得差点没掉下泪来:“你这叫过的什么日子嘛!坐在屋里吸的气都是冷的。”曾国藩嘿嘿笑着,“大家不都是这样过的嘛,你慢慢就会适应的。”
秉钰失望道:“想着到了京城,不知享多大的福呢!结果,炭都烧不起。要不,明天我去捡些柴回来做饭用,把煤省下来取暖。”
国藩说:“街上哪儿那么多柴被你捡?街头的乞丐一个炉子也没呢,留给他们取暖吧。再坚持几天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冻了。白天我不在,你可带着儿子到爷爷屋玩,晚上我给你们暖脚,一家三口暖在一个被窝,多美的天伦之乐啊。”
秉钰嘟着嘴:“鬼的天伦之乐!什么破地方,还不如我们乡下老家。吃根葱也要钱,吃头蒜也要钱,喝水也要买。总之,离了钱就是不能活呗。早知道是这样,我就不来给你添麻烦了。”
国藩忙赔着笑脸:“好了好了,对我诉诉委屈也好。可,这里不是有我在嘛,你来还不都为了我?”
秉钰嘴一撇,将头蒙在了被子里:“我才不稀罕你……”国藩缩进被窝搂着秉钰,“那你稀罕谁?”
秉钰朝丈夫手上打了一下:“别胡来啊,这小东西若是醒了,他会爬起来玩一夜的。他醒了我可不管。”
“儿子醒了我陪他玩。”国藩说着便搂着秉钰亲热起来。秉钰忙说:“喂,灯,灯没吹灭呢!”国藩急不可待地,“你就别来回折腾我了,刚暖点热气。亮着灯让我好好看看你。”
自从国荃赴京,荷香完全像变了个人。她每到夜晚,总是站在院里独自徘徊。荷香娘从屋走出,对望着天看星星的女儿道:“不说是要睡嘛,大半夜的又站在院子里看什么?”
荷香说:“您睡呗,蚊子老在我耳边嗡嗡叫,睡不着。”
陈氏说:“蚊子穿着棉衣跑你耳边嗡嗡啊?腊月的天还蚊子!”
荷香跺着脚扭头进了屋,荷香娘也随着进了屋去,荷香满腹怨气地:“人都被你送到京城了,还天天盯着我做什么。”
陈氏说:“因为你是我闺女。”
荷香有气没地方撒地:“别整天看犯人似的看着我,放心吧!我不会寻短见。”
陈氏看着不随心的女儿,既绝望又心碎:“唉,什么都不是,是我命苦!我是靠山山倒,靠河水干。你爹早早地撒手将你留给了我,我寡妇熬闺女,结果还被你看作是狱卒,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命呢!”
荷香赌气道:“我还不如您呢!起码,您还有这么大个闺女可看着。”
陈氏道:“我本想着,少爷走了你也就收心了,没想到,你竟然成了夜游神。你半夜爬起来不睡,跑到院里能看到个什么?你想看的人不在这里了,你又是何苦呢!”
荷香突然诡秘地嘿嘿一笑:“您以为他走了我就看不见他了?”
陈氏惊恐地看着女儿:“你胡说什么...”
荷香喃喃道:“我虽看不到他的现在,看不到他的明天、后天,可我看到了他的昨天前天和以前;我看到他晒鞋子的窗台,看到了他晾衣服的绳子,看到他吃饭用过的碗,看到了他骑的马,看到了我们一起看到的星星!”
陈氏说:“你是不是疯了?大半夜地说这些,瘆不瘆人?”
荷香冷笑道:“告诉你,我没那么容易疯掉!假若有一天,天帝一定要让世人全都变成疯子,里面肯定有一个装疯的,那就是我!”
荷香娘寒心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你会是这样...”
荷香见娘暗自流泪,心又软了下来,她拉起娘的手,既心疼又矛盾:“睡吧娘,来,我陪您睡。”
陈氏说:“难道娘为你做错了什么?我真的是一个心眼地想让你好哇!”
荷香说:“天下,没有哪个娘不想让自己孩子好的。您没错...”
京城的冬夜,听着那打着呼哨的朔风,多了份黑色的宁静与安详。国藩小院的老槐树,风卷着残叶哗哗作响。
此时,睡不着觉的还有一位,那就是曾家的九少爷---国荃。他坐在灯下将写好的信装进信封,对着荷香的名字深深地一吻:“晚安!我心爱的姑娘。”国荃起身,端着油灯走进里屋,他将灯放在床柜,从枕头下面拿出本书,对着灯光看了起来……
天还没放亮,邻家的公鸡已开始打鸣。秉钰早早地就来到厨房,她锅上煮着粥,一边切着从家乡带的咸菜,国藩从院里走来,凑到秉钰耳朵嬉笑道:“怎么样,被我暖了一夜,现在不觉冷了吧?”
“去!别没正经,谁稀罕你。”
国藩一把搂着秉钰强吻起来,秉钰半推半就道:“粥,粥糊了...”国藩按着秉钰肩膀,“我看你再敢说不稀罕我?赶紧再给我生个闺女。”
秉钰挣着国藩的手:“哼,我一来你就欺负我,看我找爹告你状去。”
国藩摇头一笑,回身拉个小凳子坐下:“你倒是去呀,不远便是紫禁城,你还可以找皇上告我御状。”
秉钰背过脸一笑,盛了碗粥放在案板上,她摆上碟咸菜:“喝完粥赶紧点你的卯去。”秉钰解下围裙出了厨房,缩着脑袋搂着肩膀,疾步进了卧室。她悄悄走进里屋,给熟睡的泽儿掖了掖被子,“娘的乖儿子,多睡会儿吧。”
秉钰站床前端详儿子片刻,回到外间,从衣架上摘下国藩的官服,拿起衣刷,刷了几下待要挂上,国藩大步从厨房走来。
秉钰说:“这么快就吃好了?”
曾国藩说:“喝碗粥,暖和暖和就行了。”秉钰忙为国藩穿上官服,又将官帽递上,她嘱咐孩子似的,“路上不要太匆忙,来得及。”国藩说,“让爹和九弟多睡会儿,什么时候起来,什么时候吃饭。还有,等爹和九弟起来,将屋里的火盆加些木炭,别让火灭了。”
秉钰答应着并催促道:“我知道,赶紧走吧。”
国藩捧起秉钰的脸,亲吻了一口,一个坏笑:“我走了,你乖乖在家,晚上等我回来慰问你。”
秉钰拿起衣刷,玩笑地朝国藩打了一下:“鬼东西!快走吧,晚上别回来了。”国藩笑着出了屋,他站在房檐下整了整官帽,向大门外走去。秉钰尾随着走到大门口,目送国藩远去,她才回身关上门。国荃和曾麟书先后出了屋。
秉钰忙说:“爹,天还没大亮呢,起那么早做什么。”曾麟书道,“唉,不早了,怎么,国藩这就走了?”
秉钰说:“吃了碗粥点卯去了。九弟,厨房有热水,洗脸去吧。”
国荃拎起扫把打扫着院子:“我打扫完院子再洗。”
秉钰走到曾麟书门前:“爹,我给您屋的火盆加些木炭。”曾麟书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你照顾孩子去。”
秉钰说:“您孙子还没醒呢,我先给您泡壶茶喝,刚刚烧开的水。”秉钰说着走进厨房,拎着水壶走来,对国荃道,“九弟,你洗漱完毕,过来陪爹喝茶,等下我们吃饭。”国荃说,“好的。”
国藩在公事房收拾着办公桌,他将一叠诗稿整理好,拿起夹在腋下便出了屋。国藩走到编检厅大门口,恰与正要进来的胡林翼碰了个头,二人同时看着对方嗯了声。胡林翼说:“你这是要去哪里?”
曾国藩说,“你要找我?”
胡林翼扑哧一笑:“哈,好聪明。怎么,你有事要出去?”
曾国藩道:“我早上点卯时,路上碰到梅兄,他说他儿子来了,我想过去看看。正好将他上次给我看的诗稿送过去。怎么,你方便一起去吗?”
胡林翼迟疑片刻:“方便,那岱云呢?”
曾国藩笑道:“京话,颠儿啦!呵呵...点卯时看到过他,转眼人就不见了。”
胡林翼说:“大概回家等夫人去了。”
曾国藩道:“那,我们俩就先去?”
胡林翼说:“稍等,我回屋打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