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质、沈璞、毛熙祚站在城墙上,看着魏军潮水一样退去。
毛熙祚道:“将军,这…?”
臧质:“小毛,你想干什么,本将军知道。你我的一千人,只剩下不到500了;沈太守的4000郡兵,还剩1000出头。一万民兵也损失了3千多,而且对他们的使用,出城的话,还要另讲条件。这样吧,你若想追击拓跋狗贼,我做主,把沈太守的1000人和咱们的500人全给你。如何?”
毛熙祚以破军袖抹一把脸上尘土,越抹越脏,讪笑道:“还是算了,大伙的军功都超标了,只怕咱们无法兑现呢。再说,末将担心,那胡虏皇帝也许是使诈。他攻不破咱们城墙,便故意撤军,引诱咱们出城追杀,然后来个回马枪、反戈一击。咳咳,之前他们死了那么多人,士兵尸体把咱们城墙都快埋住了。可是他们走时还是有十多万,把尸体都带走了。咱们这点兵,出了城门,不够填人家牙缝。”
“知道就好。”臧质道:“盱眙城守住了,首功不是我,也不是你,是沈太守。要不是这坚固的城墙、充足的后勤供给、一万民兵…嘿嘿,咱们都得死。”
沈璞赶忙拱手道:“臧将军言重了。下官不敢当这首功。修补城墙、存储粮草、国难当头招募兵勇…这些是地方官的份内职责啊!”
毛熙祚望过去、想反驳沈璞的话,臧质制止了他,摇头叹息道:“份内职责,是啊,沈太守是尽份内职责!可是,咱们宋国朝野,有几个父母官能记得份内职责啊?本将军知道,争功者不思本份,而尽职者不以本份居功。沈大人高义,应当受本将军一拜!”
说完,他双手抱拳,低身弯腰,对着沈璞深深一揖。
他这一拜,是十二分的真心实意。
一是开城门救命之恩,而是拱手交付一城指挥之权,三是为战斗提供了强大的基础、后援。
臧质这样的猛将,与沈璞这样的副将合作,真有种虎入大山的感觉。
何况对方还是那么的守本份、知谦虚。
一旁的毛熙祚也不多话,照样深深一拜。
沈璞先是抢上前阻止臧质将军,后又去扶毛熙祚裨将,有点手忙脚乱。
沈璞还想推辞、还礼,被臧质制止了。
臧质道:“行啦,咱们别在这谦来让去了。毛裨将,你去统计一下死伤人数。咱们这是守城护民,不是攻城掠地,只有支出、没有进账。死伤那么多人,城池毁坏成这个样子,总不能就这么算了,让沈太守用今后的税赋收入来买单吧。过几天,确定魏军退走了,本将军就去建康,就算舍了这身官职,死乞白赖也要为沈大人讨些补偿回来。”
沈璞听了,这次轮到他对臧质长揖到底,道:“无论结果如何,本太守都要代盱眙军民,多谢臧将军大恩。”
他这一拜也是发自真心。
臧质带来的人虽然不多,可是在战斗中,个个都是一个顶十个、百个的猛士。
这一场盱眙城保卫战下来,那900多壮士,又赔了500人进去。
当然,魏军在这一个多月的激战中,死亡人数绝对超过四万,是盱眙守军死亡人数的7~8倍。
臧质将军领军作战时,极短时间内就掌握了盱眙城防要点、己方兵力配置,在对付敌军进攻时,判断敌军火力、分配己方军队……这些,沈璞深感自己望尘莫及。
要不是臧将军碰巧进入了盱眙城,沈璞觉得:自己指挥盱眙军民抵抗魏国皇帝的大军,十之八九是守不住。
这就是沈璞真诚感激臧质将军的原因。
*****
拓跋焘正月初二离开瓜步城,二月到盱眙,被臧质气到,率领大军,在盱眙城和宋国守城军民死磕的这段时间,外面确实发生了不少事。
最劲爆的事情,自然是鲁家三兄弟率领自己的手下军队叛逃到了宋国。
接着,南安郡公程天祚也在建康城公开露面,宣称自己终于如愿以偿、回归故国。
虽然,对拓跋焘来说,鲁家三兄弟和程天祚,都是可有可无之辈。
但是,拓跋焘开始体会到了一点:崔浩案子对汉族人的后遗症,慢慢发酵了。
当初,自己本意是拿崔浩家族开刀,一来杀一杀汉人蒸蒸日上、喧宾夺主的势头,二来安抚一下鲜卑贵族们情绪。
自己下令诛崔浩九族,让太子辅助性打压其姻亲三大家族。
哪知太子比自己还狠,直接对卢家、郭家、柳家处以“夷灭三族”的极刑。
许多人以为,作为刑罚,“诛九族”比“夷三族”要重。
其实完全不是。
“诛九族”、“夷三族”都是商鞅发明的刑罚。
《商君书》明确注明:诛,杀戮、消灭,是针对个人的刑罚。夷,荡平、摧毁,是针对集体的刑罚。
诛九族,是指杀戮九族中16岁以上男子和主要女性。一般女性和16岁以下的男子、没有子嗣的妾侍、出嫁的女儿,都不在杀戮之列。
九族是指:以自己为中间,上四代、下四代所覆盖的同姓。
而夷三族,凡所涉及之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部赶尽杀绝。就算襁褓中的婴儿也不放过。
三族是指:自己本姓一族三代、母亲姓氏一族三代、妻子姓氏一族三代。
也就是说:“诛九族”是杀死自己同姓的九服中的成年男子和主要女性。
而“夷三族”则是自己本姓、母亲本姓、妻子本姓的三代人全部连根拔起。
可见,“夷三族”要比“诛九族”更加残酷。
崔浩在《国史》中对皇族先祖大不敬,并且擅自公之于道,皇帝诛他九族,虽然重了些,但崔浩本人飞扬跋扈,不但鲜卑贵族反感,就是汉人权贵也多不喜,所以,皇帝处罚重些,也没什么人替他抱不平。
可是卢家、郭家、柳家就不一样了。
这三家虽说也是汉族人中的一流家族,但高官很少,经商为主,与人结怨不多。
太子府以连坐崔浩罪名,出动禁卫军,夷灭三家之三族,引起极大轰动。
拓跋焘正恼火之际,少府寺卿呈来太子上缴给皇宫的罚没财物清单,拓跋焘看了那些数字,这才没有发作,反而转怒为笑。
如果太子是因无知莽撞而拉了这么大的仇恨,拓跋焘肯定是要责罚的。
但如果太子是有的放矢、借题发挥,而且满载而归,那就另当别论了。
太子不能糊里糊涂做事,这点最重要。
虽然手段毒辣了些,但收获如此之大,作为储君,毒辣一些,对将来执掌国家有好处。
于是,拓跋焘看在巨额财产的份上,追加崔浩罪行,并下旨夷灭其三族。
总不能搭头比正主还大吧?
其实,崔浩母亲家族就是范阳卢氏,他的妻子家族就是太原郭氏。拓跋焘对崔浩追加惩罚,夷灭其三族,只具象征性,并无实质意义。
拓跋焘收到巨大好处,也就不再提这档子事。
不过,崔浩案子的余毒,在民间,特别是汉人中,一直在发酵。
如今,鲁家三兄弟、程天祚等人的行为,就是直接证明。
拓跋焘思考着,该如何弥补、挽回这种趋势。
……
此刻的太子拓跋晃,正在漠南边境军帐中,听平城来的太子府侍郎任城汇报京城里的动静。
皇帝拓跋焘南征前,派太子拓跋晃镇守漠南,让吴王拓跋余守京城。
因为,北方的柔然人躲到漠北以后,经过上十年低调恢复,近来又死灰复燃,开始南下掠夺了。
而且,柔然人有个习惯,就是只要魏国与他国交战,他们必定会趁火打劫。
拓跋焘准备率大军攻打南方宋国,让其他人镇守漠南边防,他信不过,于是派太子拓跋晃去。
拓跋晃不仅是东宫太子,还是录尚书事(总理尚书大臣),法定的、皇帝之下魏国第二人。
万一柔然搞事,皇帝不在京城,太子能调动的资源最多。
拓跋焘的心腹太监宗爱,与太子一向不对付。这也许是拓跋焘的权谋之术,故意为之。
宗爱趁机向皇帝进言:由吴王拓跋余留守京城,自己从旁协助。
拓跋焘经过考虑,接受了宗爱建议。
拓跋焘子嗣众多,有六个儿子、几十个女儿。拓跋余排行男丁老五,是拓跋晃异母弟。
因为母亲闾左昭仪家族的缘故,拓跋余与太监宗爱走得很近。
拓跋焘六个儿子中,二皇子拓跋伏罗早逝。
剩下五个皇子,宗爱与太子拓跋晃、三皇子拓跋翰不对付。
四皇子拓跋谭、六皇子拓跋建为人耿直,喜欢军事,不大与臣子们结交。
宗爱是拓跋焘最信赖的内臣。他心机深沉,偷偷在皇帝下一辈里物色靠山。
思来想去,他没得选择,只能是拓跋余。
宗爱与拓跋余母亲闾左家有些渊源。闾左昭仪明白宗爱的意思。
但鲜卑族女人,是绝对不敢插手皇子们的家事的。因为那样很容易被处死,还会连坐家族。
幸好拓跋余不蠢。稍微年长些后,他就感受到了宗爱的善意,也认识到宗爱不是一般人。于是也就很乐意与对方相向而行。
拓跋余有三大爱好:财宝、女人、狩猎。
这些在皇帝宠臣宗爱这里,根本就不是事。
渐渐地,拓跋余成了一位对宗爱言听计从的王子。
现在,吴王拓跋余以临时总督身份,总揽平城大小事务。
真正做决定的人其实是宗爱。
当然,宗爱伪装得很巧妙。
可是,宗爱是太子的死对头,他的一举一动,怎能逃过太子府安插眼线的监察。
任城悄悄来边塞大营,就是将相关情报送给太子。
任城告诉拓跋晃,自从皇帝、太子离开首都,吴王坐镇京城以来,平城里各个衙门都得到一个印象:中常侍宗爱大人对吴王的决议,基本都是支持的。
如今平城的各级官员,都给吴王拓跋余几分面子。
拓跋晃听完任城的描述,只是沉默思考,没有吭声。
任城汇报完,随即离开,与卫队一起悄悄返回平城。
*****
拓跋焘的大军三月初离开盱眙,回去的路上必须经过彭城。
拓跋焘心里有些打鼓。
因为,他这路人马是十万多点,而彭城里的守军号称也是十万。
如果两位宋国王爷孤注一掷,率军出城与魏军作战,拓跋焘还真的有点慌。
当然,拓跋焘的左翼是拓跋建、长孙真,右翼是拓跋那,两路人马都在十万左右。
如果拓跋焘遭到彭城宋军攻击,他们能够立即增援。
魏军斥候的通讯工作做得非常好。
正常情况下,两翼与大本营之间,每隔两个时辰相对发出一队快马。信息从未间断过。
江夏王刘义恭和武陵王刘骏,站在彭城墙头,看着魏军大队人马从城下官道经过。
拓跋焘不准备攻打彭城,彭城两位王爷也不准备招惹魏国皇帝。
双方颇为默契。
元嘉二十八年三月底,即公元451年3月。快入4月时,拓跋焘回到了平城。
拓跋余因为镇守京城有功,被封南安王。
4月中旬,侍郎任城因为潜往边塞,被魏军巡逻队抓获。
经审问,任城承认自己与柔然族人有走私贸易行为。
任城被处死,家人充军。
4月下旬,给事中仇尼道盛被抓。罪名是在参与办理崔浩连坐案件过程中,侵吞卢家、郭家、柳家几处店铺。
仇尼道盛被当街腰斩。家人充军。
仇尼道盛的案子牵扯到太子府十几名官员。他们都遭到斩杀。
5月,太子拓跋晃完成镇守漠南边境任务,回到平城。
皇帝拓跋焘在接见太子时,只是给予口头嘉奖。
同时,皇帝冷着脸指出:任城、仇尼道盛的案件,许多情节与太子府攀扯不清。太子回府后要好好反思。
拓跋晃伏地悔过,行礼后唯唯诺诺退出皇宫,浑浑噩噩回到太子府。
鲜卑族人的传统是早立太子,树立储君权威,不轻言废立。
拓跋焘深知这点,没有露出这意思。
拓跋晃依旧是太子、储君。
但一天后,皇帝让太监传口谕,免除了他的录尚书事职位。
太子经管的事务越来越少、多数是鸡毛蒜皮小事。
中书侍郎高允,上次差点被崔浩案件牵连。幸亏拓跋晃事先向皇帝求情,他得以平安脱身。
魏国朝廷的官衙设计,都是崔浩、张黎、高允等汉人文官,照搬晋国朝官规制而来的。
中枢衙门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
中书省就是秉承皇帝旨意,掌管机要,起草诏书、政令、委任状、敕令等文书的衙署。
这里直接面对皇帝,传达皇帝旨意。
第一把手是中书令,相当于秘书长。中书侍郎是第二把手。
高允几乎天天见到皇帝拓跋焘。
这天,他为皇帝起草好一份诏书,皇帝御览批红后,交给小太监传给门下省。
拓跋焘见高允还不走,便问:“高侍郎还有何事?”
高允忽然整肃衣冠,匍匐在地,叩首道:“微臣斗胆请皇上不要冷落太子。”
拓跋焘僵住。
这老东西!
整个朝堂都在回避提及这茬子事。
就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