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的，死到临头了，装什么装，老东西！”
身为宁万纵的至交好友，余青仙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这位老友脑子里想的什么。
他这辈子和命运争，赢了便是万众敬仰，输了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性格是孤傲的，是自负的，他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可以这样，以身入局，谋无遗策。可偏偏这样的一个人，所作所为皆为了人间，如今他吊着一口气，可你偏偏不能去怪他，因为他是为了人间，不是为了一己之欲。
可是作为他的好友，余青仙怎么能不去怪他？
也许他在人间的此番壮举，暂时得不到什么回报，但余青仙相信，一旦屠龙一事的纸窗被彻底捅破，那宁万纵这个名字，会在无数侠客武者心中埋下一个种子。
润物细无声。
“宁仙人，还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趁着这会光阴，赶紧和咱家说了吧，咱家会尽力去帮你的。”
林公公向前一步说道。
甲子光阴蛰伏为屠龙，这般谪仙人，人间有他是人间之幸，先一步归于天宫，也是天宫之幸。
如果真的有那天宫的话，林公公倒是很好奇宁万纵会不会和那帮宫中仙人吵起来。
宫中仙人会不会也有太监？
林公公有些忍俊不禁。
“帮忙倒说不上，只是劳烦林公公为我在江南史官前美言几句了。”宁万纵说道，不过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也只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哪怕是李南归，也无权干涉史官的墨笔。
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江南史书上对宁万纵的评价，注定要迈向一个新的高度。
“还有你，爱臭美的老东西，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短短两句话，源自宁万纵的光点已然消逝至他胸前，这个目盲道士还是乐呵呵的，坦然问道。
余青仙没好气地说道:“说！”
“等你死后，能不能别那么吝啬，把你那六柄神剑赠与人间？”
“滚！”
这是宁万纵意料之中的回答。
林公公看了一眼暴怒的余青仙，摇了摇头。
“宁仙人，你这一开口就是让余剑仙为难的话语，都说人死将善，你这么说话，可不厚道了啊。”
得嘞，还得是宫里人，说话上道。
余青仙佯作拔剑状，同时口吐莲花，不过那些莲花，句句带着脏泥巴。
“林桔你自己问问那个姓余的，自己还能活多久？本来就活不久了，这次还跟着我们一起打那个孽畜，身上多了伤，估计日子也没多久了。”
“那也比你久！”
余青仙话语如同一把飞剑，截断了宁万纵的话语。
满天飞尘中，宁万纵只剩一个头颅还未曾消散，看上去很是恐怖。要是有人此时来到此地，必要被吓到哭爹喊娘，回家逢人就说自己今日撞了鬼，终日惶惶矣。
不过都是活了那么多年的老怪物了，彼此也都不见怪。
林公公感知了一下余青仙体内气息的波动，也是心头有了数。
宁万纵虽然混蛋，但是似乎就没算错过什么。
这一点上，他比自己这位“棋道圣手”更厉害。
“贫道不和你谈虚的，等你死后，六柄神剑皆要赠与剑林新秀，无论国籍，不然等日后八龙侵犯人间，那帮新杰剑修若是无力抵抗，剑道不举，你是要被刻在人间耻辱柱上的。”
说到“剑道不举”时，宁万纵还撇了撇嘴，发出了一些让人难以捉摸的声音。
“老道士，你别危言耸听，天塌下来都有那柄‘剑’顶着！”
“他顶多只能打一个！你们杀力无穷的剑修，最后只杀了一条龙，多寒碜啊？”
“还是说，你余青仙甘愿作旁人的磨剑石？一辈子被踩在脚底？哦不对，你还当不了他的磨剑石，修为不够啊......”
“你！”
余青仙被宁万纵的如簧巧舌说的天花乱坠，他脸色铁青，体内剑意如浮萍摇曳不停。
不过这位大剑仙也没有再深究，一是这个老道士说的的确属实，二是如果再和宁万纵置气，他的嘴巴怕是也要化作光点了。
在场三人心里都清楚，那柄“剑”，指的是一个人。
“哎......”很快调整好心绪，余青仙叹了一口气，说道:“好。”
就当是答应了。
他的六柄神剑，皆杀力无双，无论是哪一柄剑，放到外面，都能引起满城风雨，惹无数少年人求观剑。
地境的大剑仙，江南可是只有五位啊！
余青仙的这句话，也就是在向宁万纵保证，在他走后，江南的剑林仍然会如雨后春笋，新秀层出不穷，世间少了他一个余青仙，还会有更多的大剑仙，能担得起守护人间的职责。
宁万纵笑笑，他倒是想点头，可似乎，没有脖子让他转动。
好可惜，这样的人间，其实正是他所期待的样子。只是这样的人间，他也没法再看几眼了。星奔川骛，这个道士走了那么多年的路，在即将离开人间时，才恍然发现，原来有好多路，他还没走过，他还想去走走。
大人者而不失赤子之心。
“宁万转，好好执掌千机门！”
气息飘忽不定的宁万纵忽然猛吐出一口真气，然后大声喊道。那一句话，似洪钟大吕，在天穹之上炸开，然后化作烟火落于江南各处，在人间四处响起，噌吰不绝。
当然也传到了那个茶水铺。
那个眼睛不瞎身子不佝偻的道士只是把玩着手上的骰子，另一只手指不停地变化掐着法诀，大抵是仙家的静心术。
“知道了，老头子。”
他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但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轻轻脱口，声音很小，小到连蜷缩着的茶水铺老板都没听到。
不过在皇城废墟中全然化作光点消散的宁万纵似乎听到了。
有一些光点从林公公和余青仙手指间溜走。
至此，人间唯一一位半只脚踏入天境门槛的道士，身消道殒。
林公公和余青仙两人都没说话，他们只是并肩站在原地，站了很久，站了很久......
在宁万纵化作这人世间的茫茫光点后不久，天穹之上，云层之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小缺口。
那个缺口，林公公没发现，余青仙没发现，很多地境大能都没能够发现。
但是在远方的儒林学堂中，天底下最会讲道理的一个教书先生发现了。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申萦雪默默蹲下，用手抹开地上的融雪，露出了娇嫩的桃花瓣，虽说外面春天初至，可儒林学堂，已经度过了许多春天了，申萦雪觉得有些腻，故而放了一些雪花进来，所以儒林学堂迎来了久违的晚冬。其实申萦雪觉得这样的冬天可以多来一些，因为哪怕地上的雪花不多，学堂的孩子们还是兴致勃勃地将那些冻手的冰雪揉成团，然后趁着傍晚闲来无事的时候，相互扔雪球。
也正是在这时，申萦雪才会觉得，这个世间不应该只有春天。
鹿鸣春从来就不是一个跑得快的野孩子，哪怕是和那些来自天底下各处聪明绝顶的孩子们比，他也不占优势，所以在扔雪球大战中，那个戴着虎头帽的孩子，被砸了好几下，还有两下被砸了脸。
只是那雪球大战是背着先生打的，鹿鸣春被砸肿了脸后还不敢声张，只是偷偷地躲着，不肯让申萦雪见到他的模样。
申萦雪啼笑皆非。
他捡起那片桃花瓣，然后高高举过头顶，正巧迎上了天穹的那一抹天光。
从那个细小甚微的缺口中透出。
儒林学堂有一抹天光，唯有先生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