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晃眼。但所触很凉。
夜昙在大街上趴着。对着土路狠呸了几口。
没晕,也没有闻之欲呕的香粉。挺妙的。除了也没有脸面了。
她还穿着青楼的薄纱衣裙,梳妆的发髻现下也乱了,惨兮兮的杂乱头发配上这衣不遮体的着装,人还以头抢地,怎么看都是一副打架输了被凶兽蹂躏得体无完肤的可怜兽女模样。
周围人很快围过来。夜昙一个弹身把他们吓退。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穿成这样躺在大街上,家中出了什么事吗?”
夜昙挤出笑脸对上一圈热心人:“无事,无事。我只是困了,在地上睡会儿。”
天杀的碎镜!之前都是直接进苑或楼,现在让她掉在街上!人这么多,她对这最后一位时闻竹又是知之最少,让她海里捞针去找人啊?!
热心人不免道:“你这姑娘,怕不是脑子坏了吧?困了在街上躺倒就睡?”
夜昙:关你什么事啊!
但是人家热心,她也不好摆个臭脸。站起来正欲再扯几句,人群后哐哐被撞歪了形,一把子特意压低的浑嗓挤过了热心人替她愤怒道:“走开!你,脑子才坏!”
热心人看到一头红毛面容“狰狞”的男人。
“哎哟哟,你凶什么!我们就这么一说嘛。”
“不许说!娘子!”
热心人:“啊?你娘子?你娘子你不好好护着疼着让她累瘫在地上?这选火妖当丈夫果然不太行哦,不够体贴。”
结果几团火就砸到他们脚边。伴着“我,不是火妖!”的毫不可信狡辩之语。热心人终于四散而逃,不忘为这对奇葩夫妻送上几个疑惑眼神。
夜昙哭笑不得。脸面没了,但脸面算什么。好歹在这街上很快找到了辣目。
唔,是被辣目找到。
辣目赶跑了看戏看笑话的所有人,转头对上夜昙要张不张的口,一句话也没让她说出来就张开手臂抱了她个满怀。
奇葩夫妻俩在大街上搂搂抱抱,更是不成体统…不过夜昙全不在乎,笑眯眯地任他拱来拱去。
“等太久,辣目,想娘子!”
他总是很直白。也真的是等了太久,不管是从前在月窝村还是如今在碎镜,他都是等得最久的那个。
夜昙抬手回抱他,软声哄道:“对不起嘛。前面碰到太多混蛋,耽误我好长时间。”
“嗯,嗯。”辣目哼了几声,也不知道还委不委屈。但他没了天光绫,身上滚烫。束发留出的龙须扎在夜昙脖子后面。手臂又越收越紧,夜昙忍不住呼气求饶。
“抱,抱太紧啦…你松些,我喘气…”
辣目急慌慌地松了手,单纯的一双眼里全是抱歉。嘴上也是。
“对不起,对不起!见到娘子,太高兴!辣目,手重!”
夜昙:“我没生气,我没生气!咱们去个阴凉的地方再抱吧。我也想死你啦。”
唉,果然见到这家伙,她就完全没了速速完成任务的急切心思。
急也急不得,辣目某段时刻只能想明白一件事,表达一种情绪。比如现在,他满脑子是想娘子,说什么时闻竹啊碎镜啊,也没用啊。
好在夜昙就是喜欢他这专一执拗的性子。辣目憨笑着拉住她的手往阴凉处找。夜昙勾着他滚烫的手指头,心中就砰砰点燃了温暖的火苗。
芭蕉叶宽,又属性寒清热,是以晒干铺平填充竹骨作茶棚的遮阳顶为最佳。辣目在路边这处清凉影子下停了步子,对着八仙桌下的长条凳瞪眼。
“娘子,坐!这里,凉快!”
茶棚的主人是个勤快的,本于一口大锅前搅动泉水烘得满头大汗,听见响动见了生意,直用巾子擦了把额就喜盈盈招呼上来:“二位先坐着,这竹叶茶还得煮上一会儿才能入香。”
说罢留下一碟子点心:“先吃着这些甜个口啊。”
辣目狠狠点头:“谢谢!”抓了一块就送到夜昙嘴边。夜昙的另一只手还被他狠攥着不愿放开,这也就索性十指扣进去与他交握,仅凑近腰杆去接这甜口。可惜这点心做得粗疏,撒上去也不知是些什么研磨出的粉末,挨了辣目指尖烤上几下就扑簌簌地往下掉,连着芯子也要化得又黏又粘——就从他指缝里坠下去滴在了桌上,化成一摊白泥。
夜昙半张着嘴没救回来吃食有些尴尬。辣目则是恼自己体质,兼咻得就从夜昙的五指山里逃开不碰她了。
“太热!烫着,娘子。烫坏,点心!辣目,没用!”
夜昙哎呀一声,又去靠他,辣目低头向后躲。
“是这天儿太热了。也是你太急,吃东西咱们不用手嘛,自然要个箸和匙什么的。”
茶棚老板:“抱歉抱歉,给忘了!”说罢递给他们两副器具再回去搅茶汤。夜昙夹了块点心重新喂给他,“喏,好吃吗?”
“嗯,嗯!”
其实少典有琴向来挑剔,缤纷馆每出新品都得过了他的眼才能待客。这样粗陋的路边摊食他定是不愿入口,除非是为陪夜昙尝尝新鲜。神识之中闻人随了这般讲究,怕是要哀呼碎渣伤己喉咙;没有情也有个品茶品好茶的爱好,这大碗茶棚里的碎茶也看不上眼;唯独辣目…只要是她喂下去的,别管什么粗疏不粗疏,怕不是毒药也笑呵呵地品尝完了真心地说好。
夜昙有些想讲究的闻人,臭屁的小没,最后她开始想有琴。想着若是和他一同坐在这芭蕉叶扎起的茶棚下会是如何?而她唯一在眼前的辣目还在认真吞咽。
夜昙伸手揩了揩他嘴角的碎屑,声调是化不开的软:“慢点吃,别噎着。”
“娘子,也吃!”
“好,我也吃。”夜昙也给自己夹了块,牙齿一合,果然又黏又腻,配上酥渣,满唇都是腻味。辣目也学着过来给她擦嘴。后捡了几粒渣子回手中细看,试探地舔舔。
“甜的!娘子比,点心,甜!”
他兴奋得像是发现了这世间最新奇的事:娘子嘴边的碎渣比点心本身还甜。夜昙脸有些热,为他这毫无城府的肉麻话嘀咕:“这话挑着说倒是听着过分开窍了…”
而掌柜的终于煮好了茶,持了把青瓷大茶壶就快步而来,左手两碗,茶水倾倒成线,流入二人面前。
夜昙对着辣目面前那脸盆大的海碗暗道:这老板可真会做生意,点心这么腻自然要多喝几碗,再给男客自主配个海碗,这财源还不滚滚而来…等等!
好像没带钱!
夜昙顿时想跑,向着倒茶掌柜挤出心虚微笑。只等他继续回去煮汤才向辣目道:“辣目,虽然我猜是没有…但是,你带钱了吗?”
辣目迷茫地望向娘子,满脸写着何止是“我也没带”,几乎是“钱是何物”了。
他在月窝村没使过钱,损坏的东西是夜昙偷父皇宝贝赔的。出去逛集市也是夜昙包圆了账他挑东西即可,再后来是在帝岚绝的少君府白吃白喝。再再后来…
夜昙:“没事。你就当没听到,我瞎问问哈。”
夜昙捂面:“老板,你收首饰吗?”
她这头上的首饰还是十二客给她堆起来的豪华奢侈。就看掌柜的收不收了。
那老板咦了声:“姑娘给我首饰做甚?这茶棚是笃竹师太为过路人和香客提供休息之所。不收钱的。姑娘若是想给添些香火进项,去寺中上香便是。”
夜昙这倒觉着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是个不要钱的地方。她又道:“多谢多谢!过路焦渴之人都得感谢这师太!不过既是免费,为何茶碗却不一视同仁,我夫君的大上这好些。”
说这话的时候辣目也正渴了,端起海碗牛饮下去,夜昙傻看他把茶当水,牛嚼牡丹地全吞进肚。不过喉结鼓动几下海碗便露了底部青瓷花枝的形容,空空如也。老板笑答:“你这夫君,看着就比你热多了。你瞧他喝的。我这海碗也没上错。”
夜昙也跟着笑。辣目赧了,抿抿嘴巴说:“这个,没,尝出来!”
夜昙摸摸他的头发:“解渴就行!”
老板:“再给你夫君上一碗吧?”
“谢谢老板!”
海碗又被注满,辣目继续牛饮。热气蒸在他面前,也氤氲在夜昙心上。老板切了新的糕点说再尝尝这个,夜昙支着下巴向后再看纷扰行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儿,偶尔街上碰遇熟人还会停下打招呼寒暄几句。再想起方才围过来的热心人众,虽然说话不好听了些,倒也没有前些碎镜那么讨厌,连着这老板还有他口中的什么施茶师太,都是真的怀揣善意。
此层碎镜竟如此和谐安详?夜昙不由得有些懒怠神思,慢悠悠地等辣目灌下三碗茶,又给他喂了半碟新茶点,这才问出要事:“辣目提前来这里,可有听说那时闻竹的名字吗?”
辣目直起身子,猛捶自己脑袋:“吃,喝!忘了正事!辣目,去问了!”
辣目此时又急着把所得消息一并告知娘子,话至急处磕巴不少,气自己又气得面红。夜昙只觉他更可爱而非拖后腿,一手挡了他挥向自己的拳头道:“不急不急,你慢慢说。老板,还有茶吧!”
“有的!你们慢坐着。”
夜昙:“你看。都不着急。”
但辣目在说完之前还是再没吃过点心喝过茶水。
他比夜昙到的早多了,落在这条琳琅店铺和步履匆匆的街上。听着小摊吆喝、酒楼揽客,被一众行人往来间拥簇又擦身过,只孤单地傻站了许久。
后来才记得自己要帮娘子救人。可所知者也不过三个字的名。街上行人多且碎,辣目问了几个无果也就学聪明,直从街头的店铺找起。一家家进去揪着小二:
“请问,时闻竹!”
小二们多困惑:“客官您说啥?”
“名字!可听过?”
一家家消息灵通的小二或掌柜都对这陌生名字摇头,但还算礼貌应他。唯有一家店,在某巷尾深处,阴森森,寒津津,臭烘烘的,把辣目推出去道,穷鬼别来,少问!
辣目丢了几个火团:“烧你!”
然后把这店里的伙计吓得关门,盖住了内堂乱糟糟的声音。
夜昙听得捧腹,辣目怯怯看她:“辣目错了。没控制脾气!”
夜昙:“不不,你做的对!什么破店啊,一点不懂做生意的道理,来的都是客,不知道就说不知道,问个问题怎么能赶我们出去!叫什么名字,我祝它早日关张大吉。”
辣目努力回想,半晌才道:“蒲…蒲…坊。”
夜昙:“噗噗坊?这…卖的是个啥啊。是该倒闭了。”
“不是,不是!”
茶棚老板听了一耳朵,随口接道:“巷尾深处?蒲?公子说的是蒲博坊吧!赌钱的去处。”
辣目亮了眼睛:“对,对!蒲博坊!”
夜昙:…
原来是个赌场!这地方没钱确实进不去。夜昙懒得再计较,让辣目继续说。
他被那蒲博坊赶出来又续挨家询问。整条街问遍也无人听过那兽女的名讳。垂头丧气地照老法子抓行人问,受了好些白眼,被当成个傻子。甚至还有个恶劣的逗他,先严肃道我就是你要找的那谁谁,等他再问下句,那女子拽了他的天光绫吐舌溜之大吉。
“我骗你的,蠢蛋!不过你这法宝不错啊,借我使使!”
辣目啊啊叫着去追她,一路丢了一路的火球,那女子却像水滴融入湖泊,灵巧几转就没了踪影。辣目跑到天黑也没抓到她,只得找个楼檐宽些的地方躲着眯了一觉。
直到晨起日晒眼皮,望见一团人杵在那叽喳,而娘子的声音在中心忽隐忽现。
“辣目,没用。没帮上娘子。弄丢了,娘子的礼物。”
夜昙:“这兽女才是蠢蛋,敢惹我夫君!比那开赌坊骗人家财的还可恶!等我救了时姑娘必要抓住她痛扁一顿!辣目,你做得很好,我们排除了很多很多的错误。”
她掰着指头认真给他数,“时姑娘乍一看大约不常在这条街走动。或者寂寂无名,或者——有个假名。”
她再努力理清思绪。这层碎镜的托付者是讳莫高深的禅真和尚,一通阿弥陀佛下来只给了零星的话,说这时姑娘本在他庙门下洒扫侍奉听晓佛法,后回兽界办事失踪…也没说形貌性格家中是否有人,着实是讨厌!
“洒扫侍奉,听晓佛法,那便是寺庙中人…或者心之向往的…”
夜昙美眸一瞠,亮晶晶似星似月地猛拍桌道:“老板!这街旁可有寺庙么?或者什么女和尚。啊不是,尼姑之类的姑娘!”
辣目则跳起来!
夜昙:“怎么了怎么了?”
辣目指指海碗,指指点心,又指指头顶的芭蕉叶,焦急挤声:“茶棚,茶棚!尼姑!”
夜昙即时跟上他的灵光:“施茶的尼姑!老板!你说这施茶的尼姑法号叫什么!”
“笃竹师太啊。”
“哪个笃,哪个竹?”
“呃,好像是‘忠贞笃信,身正如竹’的两个字吧…姑娘,公子,你们别跑这么快,刚吃了东西容易腹痛的诶——”
夜昙拉着辣目一口气跑了小半条街,辣目因为自己帮上了几分忙高兴地憨笑跟随,甚至夜昙一个急停他都没记着停下,两条胳膊拉扯出一道鸿沟他才住了脚被扯回来。
“怎么了,娘子?”
夜昙又气自己,又笑他跑得跟兔子似的还咧嘴傻乐,脸皱成圆鼓鼓的一团。
“真是!我被你带成傻子啦!没问老板笃竹师太住哪就跑,回去!”
吃多了又跑急了的确腹痛,夜昙捂着腰揉,那本高雅精致的朝云近香髻散得更丑了。又是一头一身的汗珠沁出,再一抬头对着高悬朗日,夜昙心道:不能这么着急。热死、痛死、狼狈死啦!
夜昙一手卸了钗环,天灵盖松泛些,青丝也松泛些地散下披落在肩头和腰间。辣目傻傻地盯着她随意再把头发编成个辫子,放置于胸前。各式玉翠银环向他那处一送,只余一支素钗插进了发尾固定。
“先帮我拿着首饰。”
食指一勾,耳边多余的碎发就先入了发顶。夜昙再拍拍晒红的面颊,噗地吐出一口胃内胀气。
“娘子,漂亮…”
辣目突然夸人,还是在这一番没有半个动作和“漂亮”沾边的凌乱整理后。夜昙横眼道:“还漂亮呢,我快馊啦!幸好穿的是薄纱,再里三层外三层,我发的汗能把你熏晕。”
辣目好似这才知晓向夜昙脖子下的裸露皮肤看去,那薄纱轻盈露出胸口,一滴汗顺着下巴淌过修长脖颈再流向峰峦,没入他再看不见的地方。他深嗅一口,只有花香扑鼻。
他的话便也只有:“娘子,好香…”
夜昙:“…蓬头垢面衣不遮体外加一身臭汗能被你说漂亮又香。甚好。就喜欢你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样子,相当的开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