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邱。
愁绵的春雨终于停歇,烈阳四撒。
千机谷南峰、北峰与后山上的青树开始变得幽绿莹亮,剑堂前的巨榕树也变得郁郁葱葱,连着浮山上的明花也变得明明晃晃。
伤感被烈阳遮掩,一切好像变回了依旧。
午时,葵木满怀心事地来到了晴雨楼。
晴雨楼被繁茂的青树半围在其中,静逸清雅,却也孤单悲凉。
自与逆鳞洞一战后,葵木就再没来过晴雨楼打理了,楼中物件虽然整齐,却落了不少灰尘。
她望着黯然失色的一切,回想着当初与雨烟、雅尼一起布置喜房的情景,回想着那时的快乐、无忧与憧憬,心中的痛楚瞬间泛滥,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
她轻抚过妆案,轻抚过衣架,再抬手时指尖与掌心已是一片灰朦。
她黯然地拍去了灰尘,又向着床榻走去,脚底却忽然踩到了什么。
葵木低头抬脚,见到了一个灰蒙蒙的白珠。
她拾起了白珠,掸去了珠子上的灰尘,珠子立即露出了莹润的白光。
“是汐月的手链。”葵木想起了这是洛汐月手链上的白珠,又急忙找起了那根蓝绳。
许久后,她终于在床沿下找到了已经断裂的蓝色绳链,立即将白珠串回了绳链,又重新系上了绳结。
葵木紧握着链子在掌心,想着凤夜还是澜离夜时那明明朗朗的笑意,忍不住心痛阵阵,自语道:“夜师兄,我永远都不会放弃你的,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她收起链子在怀,转身欲要离开,却发现灵乐正一声不吭地站在门口。
葵木一愣,立即低下了头,像是犯了错一般,怯怯地喊:“灵乐。”
灵乐走进楼中,走到了葵木跟前,无比郑重地说:“葵木,你对凤夜究竟是何意?”
葵木急忙解释:“他只是我的师兄!”
“不止。”灵乐摇头,眼神中透出痛还有失望,“你爱慕他甚过喜欢我,哪怕他已经与我们为敌,可你还是放不下他。”
葵木有些语塞:“灵乐,我…”
“葵木,想想被逆鳞洞杀害的四十四位师兄师姐吧,想想雅尼师姐的死,再想想巴师兄的痛。”灵乐眼中升起眼泪,是因为那悲惨的一战,亦是因为此刻心中的伤痛。
他转身向着晴雨楼外走去,踏出门外后又扭过了头,开口:“或者想想我对你的爱,但你若是不在乎,那便不用想了…”
灵乐说完,便大步离开了,眼泪却随着心痛奔涌而下,落在了葵木看不到的地方。
“灵乐!”葵木追赶着跑出了晴雨楼,可是灵乐却凌空一跃,快速消失在了她的眼中。
“对不起…”葵木的眼泪洒在烈阳的光芒中,就如摇曳飒飒的青树叶那般莹亮……
*
千机大门处,杭不凡与郑齐山正在值守。
杭不凡望着许久未见的烈阳有些恍神,蹙着眉头愁然道:“时光荏苒,烈阳再归,可是她却已经不在…”
郑齐山闻声相问:“谁?”
杭不凡黯然地摇了摇头,“没有谁。”
“他?它?她?一定是她!”郑齐山依靠着巨石像思虑了片刻,忽然问:“不凡兄,我当初与你在玄影阁守护了一季,却一直没有见到月师妹的身影,她是去了西陵吗?那时你为何一直不许我提及她呢?”
“我不想提罢了。”杭不凡的神情愈加黯然了,心也开始隐隐作痛。
“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心事。”郑齐山从石像上起身,直直对到了杭不凡面前,不满道:“不凡兄,你与我之间也要藏着掖着?”
“我…”杭不凡与郑齐山向来无话不说,但是对于洛汐月的死他却实在开不了口,因为太痛了。
郑齐山却追问:“说吧,月师妹到底怎么了?”
杭不凡望了一眼郑齐山,泪水骤然间落下,“她死了…”
“什么?”郑齐山大惊,与他同时惊呼的还有巧至大门口的葵木。
葵木飞跑到了杭不凡面前,因为震惊而急喘着气,颤抖着双手确认道:“杭师兄,你刚才说汐月死了?”
杭不凡的眼泪愈加肆虐,声音也有些沙哑,“对,死了…”
葵木也在顷刻间泪流满面,“这是何时的事?她…她为何会死?”
“前年冬日时她就死了,为了守护玄影阁而死。”杭不凡悲泣道。
葵木愣愣而立,却没有放声大哭。
她的嚎啕已经耗尽在春末的那些雨天中了,此刻她心中痛楚万分,却只有颓然而立,还有默默泪流。
郑齐山叹了口气后安慰二人:“不凡,葵木,雨过会天晴,花落会再开,你不要太难过了。”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葵木低语着,转身向着谷外走去。
郑齐山忧心她做傻事,便急问:“葵木,你去哪?”
葵木回头,眼中满是悲切,“我去丛林山看看师兄师姐们。”
郑齐山嘱咐道:“那早些回来。”
“好。”葵木点点头,御剑离去。
郑齐山看着她的背影感慨:“自与逆鳞洞一战后,葵木与灵乐二人可比以往沉稳多了。”
杭不凡抹着泪,伤切难隐地说:“经历了大痛自然瞬而稳重。”
郑齐山扭头看向杭不凡,神色真切道:“不凡兄,别难过了。你还有我呢!”
杭不凡泪眼蒙蒙地看了一眼郑齐山,落泪一笑……
*
葵木在丛林山悼念了千机谷师祖与战死的四十三位同门,而后又来到了朝乐山的山顶。
此时已值日暮,山顶巨岩上,连理草依在,但是不知为何有些枯萎了,倾斜着身子,光芒微弱。
葵木将手链放在了连理草前,继而痛哭忏悔起来,那些在雨季中耗尽的泪水再一次汹涌,甚至愈烈。
“汐月,对不起…我明明已经懂得情缘需要两情相悦,却还是以自己之意将你与夜师兄绑在一起…”
“都是我的错,害你受尽心痛折磨…”
“是我自私狭隘,只顾得夜师兄的心意却没有顾及你的感受…”
“是我太自以为是,自认为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让给了你,才会气你不好好珍惜,才会怨你离他而去…”
“汐月,我错了,对不起…你回来吧,让我再见一见你…”
日暮的山风有些浓烈,甚至带着几分呼啸,伴着葵木的嚎哭,阵阵吹来。
一个黑色的身影随着山风掠过巨岩,飞落在了葵木身后。
葵木察觉,立即起身又转身。
她抹了抹朦胧的泪眼,很快惊愕得张大了嘴巴。
在她面前,正站着一身黑袍满头银发的凤夜。
“夜…夜师兄!”葵木看着凤夜,看着他的黑袍与银发随着山风高扬而起,望着他漠然寒淡的眼眸,心中莫名觉得一阵冷惧。
“师兄?”凤夜扬起了嘴角,“我是逆鳞洞的洞主,怎会是你一个千机弟子的师兄?”
葵木以为凤夜是心记仇怨不想与自己相认,急忙道:“夜师兄,杀你娘亲的是公西师祖,师祖嫉恶如仇才会心生责怨,才会出手弑杀了晴前辈,你不能怪他无情的!而千机谷对你只有恩情,并无仇怨,你不该怀恨千机谷的!”
凤夜微愣,眼神瞬间寒戾下来,沉郁地开口:“所以,千机谷与我之间不止有着妨碍大业之仇,还有着杀亲之仇。”
葵木听闻很错愕,问道:“夜师兄,你…你怎么了?”
凤夜迎着呼呼的山风,冷傲随着银发齐飞,“睡得太久,忘了所有的故人与旧事了。”
葵木愣了愣,才喃喃:“你失忆了…”
凤夜瞥见了巨岩上的白珠手链,似觉熟悉,便以灵力收到了自己手中,打量起来。
残阳余辉将白珠映染得很温柔,随着莹润的珠光射入了他的眼眸。
一种熟悉的感觉从凤夜心头澎湃而起,耳畔与心头再一次响起了那声清灵的呼唤,“夜哥哥!”
凤夜冰冷的心忽现愁痛,淡淡的,却抓心挠肝。
他眉头瞬拧,问:“这是谁之物?”
葵木望着手链泪,眼蒙蒙地答:“是汐月的。”
“汐月?她是谁?”凤夜语气又冷又怨,怨这个“汐月”让他心神不宁。
葵木很惊讶凤夜竟然会忘了洛汐月,不敢置信地问:“洛汐月不是你最爱之人吗?你难道连她也忘了?”
“我最爱之人?呵。”凤夜觉得有些有趣,但更有不屑,“那她现在何处?”
“她死了…”葵木的眼泪再次汹涌,“我当初给你与她同服下了同心花浆,本是希望你们可以同心同爱,结果却害得她与轩辕律羽无法在一起,饱受心痛折磨…我对不起她…”
“死了…”凤夜忽然有些失神,心中的愁痛也开始泛浓,让他倍感折磨,于是紧握着手链向着峰顶下扔去。
随着几声撞击声响,他手中已然空空,却还是忍不住气怨道:“既是我心爱之人,又怎能与他人在一起!她一个女子,不仅三心二意,还扰我心神,确实该死!”
葵木怔怔地听着撞击声消逝在山风中,觉得面前的凤夜陌生得有些可怕。
凤夜如今虽无记忆与爱意,但却有恨意。
他眯着眼,冷厉地自语:“轩辕律羽,夺我所爱,该死!”
葵木恳劝他:“夜师兄,求你放下仇恨吧。哪怕你这辈子再不回千机谷,可是在葵木心中,你永远还是我的师兄!”
凤夜不知葵木的眼泪是因为伤感与痛楚而流,只以为她是畏惧,所以十分不屑。
但他今日并无杀心,而是别有用意,于是微扬起嘴角半笑着说:“既是葵木师妹开口,那我便暂放仇恨吧。”
葵木听闻激动万分,抹着泪又哭又笑,“我就知道夜师兄不是恶人,我就知道你还惦记着我们的同门之情!”
“死者扰心,还不如生者在怀呢。”凤夜笑着走近了葵木,更是伸手将她搂进了怀中。
他轻抚过她的发髻,又低头靠近了她的耳畔,轻语:“谢过师妹告知我洛汐月背叛之事,这样的女子,根本没有资格扰我心神。”
葵木呆呆地站着,心跳狂烈。
她曾爱慕了凤夜百年,与他从未有过如此接近,近到能感受到他胸膛的阔实与气息的炽热,让她完全抗拒不了。
可她突然想到了灵乐,于是猛然清醒了过来,立即抬手推开了凤夜。
凤夜笑着后退了几步,迅速转身,又瞬变冷戾。
他抬眼瞥了一眼残阳,悠然地说:“天色已晚,师妹该回去了,我们后会有期。”
凤夜说完,纵身一跃,黑色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葵木呆呆地站着,心跳剧烈依旧,耳畔炙热依旧,久久无法回神。
“葵木!”随着急切的呼唤响起,暮色中出现了雪莺的冰蓝之光,还有灵乐焦虑的脸庞。
“葵木!”灵乐降下寒剑来到了葵木身旁,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刚才雪莺一直探寻不到你的气息,真是急死我了!”
葵木回神,紧抱住了灵乐,哭着道歉:“灵乐,对不起,我不该还想着夜师兄…”
“不怪你,是他太卓绝,是我无法比拟,又是他先入的你心,是我无法追及超越。”灵乐依靠在葵木的发髻,望着残阳泪光闪闪,却又神情释然,“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责备你的…”
葵木想着凤夜的那个搂抱,心头依然有些激荡,可是当她想起他的那句“死者扰心,不如生者在怀”时,那份激荡即刻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她紧紧依靠在灵乐怀中,感受着灵乐才能给与的真爱与关切,哽咽着:“不,他薄情寡义,才比不上你呢!”
灵乐惊喜地望着葵木,眼中的泪光瞬间化为了脸颊上的泪水,继而又变为了一个热烈的亲吻。
残阳余光掠过泪水,带起一抹莹亮,最后消失在了远山……
*
朝乐山下,黑暗之中,赭球闪闪,迅疾高飞,回到了乘龙疾驰的凤夜手中。
“洛汐月,该死的女人!”凤夜望着寻回的白珠手链,眸中冷傲消散。
他的心头弥漫上了一层愁,一阵痛,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与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