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一月顾听桉不曾来过庭轩院,江晏栖除了那几日,亦不曾再出过庭轩院。
一年之期满时,她恰将顾听桉替她整理的四十五本典籍阅完。
一年回转,又到仲夏。
“一年光景竟如此之快,再过几日便是太学之试了……也到了先生翰林院试的时候。”茶白有些感慨,竟便在先生跟前侍了一年了。
江晏栖看着满庭铅华,淡淡一笑,“院试不过是个起点。”
“先生说得是。”庭外篱笆畔,那是久违的素白之衣,仍如墨色荒芜中来,开出白玉之花。
时隔一月,却恍惚多年。江晏栖看到顾听桉那刻,心中的平静竟是裹了几分复杂之色,“该多谢君上。”
男子长身玉立,只是淡淡一笑,便有惊华之姿,“何曾有谢与不谢。若非我,先生这一年又怎会那般辛苦。”
“可……”
“逆流之路本便荆棘遍布,先生做了那个披荆斩棘的人,那些女子才可做开在原野上的花。大齐之众,不论男女,皆我臣民,——”顾听桉伫立在竹篱边上,明清的桃花眸似古海抵岸,清彻的嗓音如刻木三分,“先生,当我谢你。”
大齐之众,不论男女,皆我臣民。茶白听着君上的回答,一时对眼前这位君主肃然起敬。
谦折之答。江晏栖望着眼前的男子,白衣九尺,可伫云端。她柳叶眉似月薄长空,寒雾尽散,清沉的嗓音带着敬重,“君上是明主。”
“哥哥,姐姐。”
一道清稚如玉的少年之音忽响起,江晏栖抬眸看去,白衣如雪的小少年一年间竟又高了不少,惊艳绝伦的容颜长开了些,眉眼间亦多了沉稳之色。
江晏栖这一年无空教导。顾行止被顾听桉送去了白琼寺。那是个山高苦寒之地,即使只是登上去都要攀三千危石,可谓至险至寒。白琼寺传承上百年间始终是一人守一寺。不过说里面是一个和尚,不如说是个武僧。
要说白琼寺的存在,亦得从大齐皇室说起。大齐这么久以来,都有将少年皇子送去白琼寺磨炼一年的传统。不过这些年皇帝荒淫昏庸,已有二十多年不曾有人登过白琼寺了。那本便险峻之路恐怕也更巉峻了。
白琼寺的传承者自幼便随老寺主身畔,有三独绝,——天赋独绝,武功独绝,心境独绝。
这苦寒之地自上了,便要守着那座寺庙一辈子。
“阿行又高了。”江晏栖望着远处的少年,和一年前还是不太一样,但依旧还是阿行。女子清平的眉眼中漾开了潜藏的温柔。
顾听桉看着顾行止,冷清如雪的眉眼也不住一弯,“瘦了些。”
去白琼寺是顾行止自己选的。
即使顾听桉本也有意送顾行止前去白琼寺。江晏栖曾问他为何。
他只淡淡一笑,回道:“阿行将来是要担下大齐的。”
顾听桉想到那日少年眸色坚毅,“百无一用是书生,暗箭可谋,明枪却不可躲。阿行虽也不舍哥哥和姐姐,但阿行既是大齐的小殿下,便不能平庸,不可平庸。”
“阿行会站在哥哥身后,而非坐在皇权上,再也不前。”
顾行止走到顾听桉身旁,闻言不由一笑,“这一年里矜昔师父教会了阿行很多,瘦些也是应该的。”
“不错。”江晏栖看着少年笔直的身姿,轻笑道:“往后补回来便是。”
……
七月初一,翰林之试正式拉开帷幕。因着江晏栖的缘故,朝廷特许各地得了三品以上官员举荐的人才也可入试。因其科考难度极大,取于太学藏书,故也可作科举之试。入围前二甲者可入翰林。
太学之试与翰林之试是同一天,但前者只需考两天,而后者要考三天。
第三天时,翰林院十射之地外便已围了许多人,大多是女子,“若今日江先生真过了这翰林之试,咱们姑娘也都可翻身了。”
阮家兄妹也在其列,阮淮序眉眼温和,“枝枝,昨日的太学之试,如何?”
阮枝沉静一笑,“大概不会丢先生的脸。”
“你便不担心先生过不了?”左韵微微挑眉。
阮枝轻笑一声,清澈明亮的眼是坚决的信念,“先生不仅能过翰林之试,还会碾压所有男子。”
左韵看清阮枝眸底的坚决后,不说话了。她虽方才那么问,却也的确相信依先生的能力足矣。
可怕的不是天才,是学到废寝忘食的天才。
阮淮序如今倒也受了自家妹妹的影响了。倒也不怪他们对江晏栖“狂热”。而是,江南阮家的确在一年间崛起了,甚至超过了江南根深蒂固的一些世族。
君上只赋予了江晏栖一定的权利,却不曾插手此事。虽然阮淮序本便有经商之才,但他们与官商之间的联系,与世族间的利益纠纷,实则是江晏栖在背后解决的。
当然说到这个,沈槐奚也做了不少贡献。仅一年间,他便下过三次江南。
阮淮序还是无奈,阿槐也只有帮先生的时候才那般殷切。
黄昏西斜时,翰林院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江晏栖是第一个出来的。朱红色的大门下,那身青衣自高除上走下。
“先生!”阮枝只隐约看见那身素青之衣便知那是先生,她不由挥了挥手。
江晏栖抬眸看去便是阮枝颇有些神采飞扬的面庞,她快步走过去,不由一笑,“久等了。”
“先生。”一旁还有十几个女子,全是惊阙书院的。
江晏栖看着她们柔和平静的面庞,心中有些温澜漾开,她不曾问她们考得如何,只是温声道:“姑娘们一直都很棒。”
闻言,姑娘们也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先生不知,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昨日科考时更让我紧张的了。”
“我也是,只怕这一年努力付诸东流,丢了先生的脸。”
“有一道题是先生讲解过的,我记得哦!”
“确是。若非先生讲解过这截搭题,谁会解得出‘得见也’这三字?仅这一题,咱们便遥遥领先了。”
“哈哈,遥遥领先,我也记得是出自《论语》!”
“先生,我也记得!”一旁女子闻言,皆争先恐后地回道。那是青春年华的面庞,充满了朝气与憧憬,她们研丽的容颜在黄昏下亦熠熠生辉,她们异口同声道:“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
江晏栖听着姑娘们有些嬉闹却又充满朝气的声音,她平静的柳叶眸中潋滟的是笑意。或许她一直追求的天下大齐也是此种意义,美施于众人,“我的姑娘们自然都很厉害。”
至始至终,江晏栖不曾提过一句太学之试。左韵这才意识到,或许就像阮枝信任先生一般,先生也一直很信任她们。
不论结果,她们这一年里的寒窗苦读,案雪萤窗,先生看在眼中。
其中一个女子站在热烈的氛围中,看着江晏栖却是不由红了眼眶,“对不起……先生,姐妹们都很厉害,可……我恐怕要辜负您的期望了。我知道自己愚笨,不是读书的料子,这次太学之试……我……恐怕过不了……”
江晏栖闻言只是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肩。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天才,但每一个人都有努力的资格。
有些人一生的努力或许都追不上他人至高的天分。但江晏栖自始至终称赞那份名为坚毅的天赋。
江晏栖眉眼温柔而沉吟,似亘古的明月起落于云色,她抬手替女子轻轻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夜灯长明,因其不止一缕星火。有披荆斩棘的刀,便也有原野上的花,——杜若,你是那朵花,只肖绽放便已足够了。余下的,让我来。”
杜若……女子闻言有些愣愣地回望着江晏栖的眉眼。先生的眉眼可纳百川,如月色青山,有墨香满怀,三千柔情。
她一直以来都是惊阙书院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学生,但先生记得她的名字,徐杜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