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折送到沈忍生眼皮子底下时,他简直不敢相信。
显然同锦衣卫失了和气,又同一众将军以及前朝文臣们闹得难看一事让谢龛有了危机感。
这还是第一次,他主动妥协,将手中权柄移交出来,退步到他该去的地方去。
他颤巍巍地拿起朱笔,生平第一次有了做皇上的实感。
得知皇上得了亲批奏折的权柄之后,且日后奏折再无须往总督府送去,直接送入宫中后,奏折呈递的官员、呈递的内容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
得知平沙县知县侵吞赈灾粮,同山匪勾结残害百姓后,小皇帝怒火攻心,大笔一挥,直接派了巡抚姚法商带兵前去处置。
姚法商是姚不辞的亲侄子,此次任命平沙县巡抚,也是给内阁一个示好,意为只要将来他重掌皇权,定会视他为依仗。
那边姚法商带兵大张旗鼓地离了京,这边沈忍生在姚不辞的催促下,以为天下苍生祈福为由,强行将迎娶祁桑为后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九。
皇榜公示,昭告天下。
祁桑再一次被族中长老们请回了将军府,前来道贺的人络绎不绝,稀世珍宝堆满了视线。
她像个被摆放在那里的玩偶,锦衣华服,朱钗流苏,任人欣赏,赞美,恭贺,一张张谄媚笑脸在眼前晃动着闪过。
祁覃就坐在一旁,单手撑额,挑着双风流凤眼瞧着她。
林氏也端着温婉的笑,左右逢源,应对自如。
真是可笑啊。
她明明有亲生父母,如今这样的场合里,竟是母亲因疯癫被囚于后院,爹爹因中风瘫在榻上动弹不得。
最后陪在她身边的,是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林氏与祁覃。
她觉得可笑,就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夜里办了一场晚宴,席间觥筹交错,前来攀谈的人比比皆是,祁桑应酬着喝了几杯,有了几分醉意。
她抬头看着上方一轮明月。
月光笼罩下,是她出生的将军府。
周身围绕着她走来走去的,是她本该极为熟悉的亲友。
可除了这轮明月,将军府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她都不熟悉,身边一张张脸也陌生地让她恐惧。
祁桑踉跄着起身,不自觉地要往府外走去。
她不住在这里。
她的家不在这里。
可是眼前一晃,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祁覃歪着头,笑容放肆:“去哪儿呢?我这即将母仪天下的姐姐?”
扶风站在祁桑身后,冷声道:“让开!”
“着什么急?”
祁覃不但不让,反而上前一步,借着树影婆娑的遮挡,低声笑道:“以前倒是没瞧出来,姐姐还是个过河拆桥的。”
他指的是兰雪的事。
他依约告诉了她是兰雪同内阁泄露了她的事情,成功叫祁桑处理了她。
可祁桑答应他的,帮忙安抚兄长的那些部下的事,却迟迟没有动静。
酒水热辣,烧灼着胃部,后劲儿上来,又是头重脚轻,祁桑整个人都是迷糊的,听他说完后努力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
她不是故意抵赖的。
也曾私下见过那些个副将,他们虽不是兄长最亲近的部下,可多年来跟着兄长征战沙场无数次,都是兄长一个个亲自提拔上来的,所有的忠诚都早已给了他。
兄长仁爱、宽和,却并非一味仁慈,相反他严格按照军法处置任何一个违反军规的部下,甚至包括他自己,从不徇私,也从不轻视任何一个士卒的性命。
而祁覃,狠辣,残酷,独断霸道又视人命如草芥,虽说慈不掌兵,但一味地以酷刑压迫手下人低头,显然只会适得其反。
他几乎是完全同兄长相反的一个人。
“你杀太多人了。”
她说,努力让自己咬字清晰一些:“那些人都是战功赫赫,忠心忠义之人,你不该为了……”
她话说一半,又戛然而止。
这话说着其实没意思。
她一个不带兵打仗的都知道,祁覃又如何不知道?
只是那时敌军兵临城下,军中若是一盘散沙,必然是要大败而归的,到时死的就不止是几个副将了。
他必然是要杀一儆百,便是暂时唬住手下的人听命于自己,也要这么做。
当时的杀一儆百,此时必然要遭反噬。
“祁家的兵马是整个大雍朝最大最强悍的,你把控不住的,与其如此,倒不如来京城,去尚书府做个世家公子,享清闲,得富贵,不好吗?”
一句话,逗得祁覃低低笑出声来:“我去了尚书府,可就不姓祁了,将来如何称呼姐姐?”
“你若喜欢,可继续这么称呼下去。”
“那若我不喜欢呢?又该如何称呼你?”
“……”
祁桑头疼不已地按按眉心。
不明白他莫名其妙地为什么要纠结这个称呼问题。
“祁姑娘?还是……”
祁覃眼波流转,俯下了身同她视线平齐,笑着咬出两个字:“桑桑?”
他饮了酒,呼吸间是浓郁的酒香,同她自己的纠缠在一起,叫人生出一股极为不适的越界感。
祁桑后退了两步:“爱叫什么叫什么,走开,我要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自然是总……”
“祁桑。”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祁桑混沌的小脑袋分不清声音的源头,茫然地转身四下环顾。
喝蒙了,眼睛都涣散得不成样子。
谢龛走下台阶,轻轻握住她手腕将她带进怀中,长指挑高她清瘦的小下巴:“喝了多少?出府之前怎么应允我的?”
滴酒不沾。
祁桑双手抱着他精瘦的腰身,含糊道:“错了错了,谢总督饶我一次吧……”
这样若无旁人的亲昵。
祁覃眼底的笑意渐渐敛了,看一眼谢龛。
祁桑这模样,同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幕都不能吻合到一起。
同祁旻在一处,她乖巧、懂事,规规矩矩。
同邢守约在一处,她活泼、俏皮,天真可爱。
可如今,这扑面而来的娇媚之气,眉梢眼角媚态横生,呼之欲出的靡靡丽色又是怎么回事?
他房中多少侍寝女婢,自然清楚,这样的神态是需要在床笫之间调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