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进环湖院子,一束光线不知从哪里发出,经由湖面漫射过来,乌重甚至觉得这束光线带着一股湿润的香气。而这香气随着他们的步伐逐渐浓郁,步进之后才看到环湖周围盛开着美丽的山月桂。在这些山月桂旁,每隔一段距离站着一个人,形色各异。
来到第一个人面前,风铃侍香介绍道:
“这位公子来自酡红众水石品,名叫茜多闻,是一名奇异的画师,什么东西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风铃侍香视线越过茜多闻的肩头后方又说到,“能在顷刻之间勾勒出复杂的意象,现实的描绘更是不在话下。”
茜多闻向众人深施一礼,眼中闪过一道光。如果风铃侍香所说果真不虚,那道闪光想必是茜多闻已经在脑中画好了几人的像。
随着香气的陪伴,又来到第二人左近。此人拢头披发,冠戴整齐,尤其引人瞩目的是那双清澈得如青山里未曾受到过风沙如透亮水晶一般的眼睛。风铃侍香说:
“这位先生名唤风安置,是群青众飘水品人士。他不但继承了飘水人那能够一目十行、百里看破的好目力,还在族人的禀赋上开发出了一定的洞穿坚壁的本事。作为一名弓手,真是羡煞我们呐。”
俄顷,风安置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血洒王殿,头顶大敌,派遣不当,祸患无穷,小心。”
这句话不知他到底是对谁说的,但看他那难辨雌雄的漂亮眼睛,仿佛让人感觉他是在描述一种未来一定会发生的事一般。乌重对谶语一向有些反感,但黄裳见到乌重的嫌弃眼神后小声说:
“世间事,诡谲怪诞,宁愿多加提防也不可嗤之以鼻啊。”
乌重点点头,倒是很认可这样的态度。他回头多看了一眼这人,倒是留下了颇深的印象。
众人随后又来到另一人面前。
这人四肢粗壮,面皮精瘦、黝黑,风铃侍香接着介绍道:
“这位先生来自酡红众田爱品,名唤绀栖豹,栖豹先生广识名山大川。天下没一出山峰是他没征服过的。极寒如冻无山,火热如钢溶锋,都曾留下过先生的足迹。祖上……”风铃侍香看了看头上的云彩,绀栖豹则道:
“姑娘谬赞了,世上名岭险峡何止千万,凭一个人的脚力怎么能踏遍呢?更何况隐峡秘岳又不录在册,人们却怎么知道还有多少山峦幽谷未曾踏足?而且真的乐‘山’者,是不会说‘征服’两字的。山人我更不可能说了。”
风铃侍香仿佛像上一段介绍的话还没完,要继续往下说,却又被打断并且纠正了错误那样,卡在‘祖上’二字上。片刻后才深表歉意的表达了自己学识不够,说了些请求谅解的话语。声音稳稳当当的,蒙着面,却也看不出她是何种表情。然后又抬头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把话说完那样接着道:
“……正是,诚如栖豹先生所说,先生的祖上是闻名遐迩的绀薄山,号艮震仙人。据说不久就要现身虹颜。”
花姿烟声吃惊的道:
“什么?艮震仙人还活着的话,那……不得几百岁了?”
绀栖豹迎着丹霄露的眼神说:
“可能是误传,当不得真。”
本家都这么说了,大家也不好再追究,而且绀栖豹那态度,也不是希望对话继续下去的样子。绀栖豹表示知道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所以便礼貌的结束了对话。
约百步左右,又见一个眉宇平和,中年人模样的人,静心吐纳,双腿盘坐于湖边。风铃侍香紧走两步,介绍道:
“这位公子先祖本是磬绝古晶的人,后游历西行,到了虹颜晶。最后在酡红众安居下来了。公子姓羽名妙听。‘五音断界秘法’之传人。闻希声如振钟,听玄音如明文。”风铃侍香对着天幕眨了眨眼睛,“妙听公子贵语惜言。我也知之甚少,待日后再相互了解吧。”说完便引众人走开了。
到这里,虽然谁都看得出这些奇能异才之士都来自或间接与酡红众有关,但即便是黄裳这样的人,暂时也猜不出其中有什么要紧的关系。也许只是巧合,但黄裳本就心思甚密,何况目前形势如此的令人焦虑,难免多疑。
其他人也就罢了,赤间界的亲闺女居然也掺和进来,这事不得不让他多想。虽然赤间界不像卢凛屏光、霸河先或绒紫金蓝这类拥有众多兵力,但要论及武功威耀,酡红众除了他有能力单挑红魔玺外,再无二人。所以黄裳此刻暗自权算,问题刚要出口时,丹霄露突然大叫起来。
原来,绕过羽妙听之后,站在屋栋面前迎接他们的,居然是丹霄露失散多年的同母异父的妹妹,丹广灵。
丹霄露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丹广灵的手急切的问到:
“幺妹!这么些年你上哪去了呀?”丹霄露不待对方回答,便从上至下的打量她,“老母亲和用六叔、丹棘……我们这些年一直都在找你。”丹霄露又撸起广灵的袖子,看有没有隐伤。
她继续问到,“既然人好好的,你怎么就不回家呢?”她双手抓住对方的两臂摇晃,“你怎么不说话?说呀?这些年你都干什么了?”
丹霄露毕竟也是泛彩涟漪堂培养出来的武者,到底还是察觉到习武之人的身体素质不同民间。对方一直不吭声,这时丹霄露才愕然发觉自己抓握的那原本应该是纤细嫩软的臂膀,如今竟犹如精钢一般坚硬。同时也才注意到,丹广灵背后一直背着的两把形制特殊的弓,而且每把弓上都有两根弓弦。
“霄路姐姐不用太激动,现在的广灵,听不见你的声音。”说话解围的是风铃侍香。
“什么!广灵聋了?”
风铃侍香凝视天边,说道:
“没有,耳朵好好的。”
丹霄露又转头盯着丹广灵,却问风铃侍香,“那她怎么一句话也不说?”而且丹霄露察觉到一丝异样的气息。仿佛眼前的幺妹跟一个蜡像一样,彷同没有生命的感觉。不过往这方面想问题太过于异常,于是又问到;“那她总看见我了吧,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莫非她得了什么奇怪的病吗?没了知觉?”
风铃侍香回答道:
“广灵师妹现在也看不见你。她也没任何病。”
这下丹霄露彻底傻了,不知道该问什么了,但又好像不得不问,不过只是张大个嘴巴,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困惑的逼出一个“那……”便没了下文。
风铃侍香这会视线游荡在苍穹之上,缓缓从口中吹出几个字:
“她现在不在这里。”
费解,更费解了。
这时,武德丰沛的乌重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拍了拍丹霄露的肩头,对着风铃侍香念了几个字。风铃侍香佩服的向乌重施了一礼。遂说道:
“皇盾果然博闻,没错。这功法害与利都非常明显,而且非常挑人。并不全是资质问题,关键还是太难抉择。”
花姿烟声跳了起来,眼睛里满是景仰与好奇,又央告着乌重再说一遍那未曾听过的功法名字并寻求解释。
“通天飞灵心法。”乌重说,“我也只是有过耳闻而已。据说修炼此法的人,到了一定境界,便会‘灵’、‘命’两离。性灵永远漂浮于玄关灵台之间,命体则驻于尘世。对‘执念’与世间之‘恶’非常敏感。我们没有杀气,所以她便没有任何反应。如同死物一般的‘活着’。修此功法,等于一种速成,踏入万夫不敌之境界的极快法门。功得之刻,便是‘非人’之时。”
这显然不是什么正道之法,促使黄裳在心中又活动起了心思。而乌重的眼睛里是对这功法来路的好奇。丹霄露却是问道:
“广灵小妹为什么要修炼这样残酷的功法?”丹广灵在霄路这个大姐心中,依然是那个喜欢一切生灵,对万物充满好奇的开朗幺妹。她自然无法接受也无法想象造成这一切的原因。而风铃侍香的眸子里,终于闪现了一股悲悯。她目力劲扫,划过石士无泪、丹广灵,最后深叹一声:
“理由,可能霄路姐姐永远也不会听到了。”
“再是什么重要的事,也不至于要做到这种地步啊?家人都在,有吃有穿的,她自己也没缺手断腿的,为什么啊?”丹霄露没办法释怀。
这种问题,风铃侍香没办法回答,也没法替丹广灵回答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眼睛望着浩瀚的宇宙,在寻找什么。或许,她也想知道。
风铃侍香这个表现,不知道为什么让丹霄露无名火起。她这一下,把罪责的矛头直指不瞬门。认为是不瞬门害了自己的幺妹。
突然的咆哮,让风铃侍香也大为惊讶,眼神马上从天上收了回来。只听丹霄露怒道:
“你们凭什么要给她灌输这种残忍、卑劣的什么破功!害得她现在人不像人!这么多年没见,连一句‘姐姐’都叫不出来!为什么要让她练那鬼心法!隔离我们骨肉亲情!为什么?……”
虽然在骂,但骂着骂着,丹霄露声音逐渐哽咽。她心里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只是,她的情绪实在是没有一个出口。这时,她已经蹲在了地上,环抱着自己的腿,不断捶打着、哭着,并不断喊着“为什么”,“什么事那么重要,值得如此。”之类的话语。
风铃侍香起初是惊诧,但后来转为深深的同情。她虽然知道个中原由,但丹霄露和丹广灵,人家是血亲,是家人,自己怎好介入。况且,自己也曾对丹广灵做出过承诺。所以,只能忍声。
“有时候,自己的‘重要’却不见得是他人的‘重要’。‘什么事情很重要’这件事,对于每一个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说出这么一句看似废话的句子的,是人群中年纪最大的黄裳。
他的声音很平缓,每一个字都让丹霄露听进了耳朵,并进到了心里。
慢慢收拾了呜咽之后,她想,“确实如此,或许幺妹并不认为吃穿不愁或者其他‘大事’是最重要的。小孩子的一个玩具坏了,可能天就塌了。可能,小幺妹一直都是个天真的孩子吧。她认为的‘重要性’,我这个当姐姐的,多少应该试着去理解她,呵呵,虽然我连她的那个值得付出人性的‘重要’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总归是很重要就得了。”
丹霄露用石士无泪递过来的绢帕擦了擦眼泪,然后对风铃侍香认真的道了歉。风铃侍香则拉过她的手,走到丹广灵跟前,把丹霄露的手引到她手上,让她两人牵着。
一下子,好像什么都开朗了、释怀了。
“起码还活着,起码能见到……”她是这么宽慰自己的。
怪异的,丹广灵的眼里好似也涌出了泪光。风铃侍香温柔的透过那光,望向浩宇,似乎在寻觅什么。
风铃侍香就是这样,她偶尔跟你说话的时候会偏过脑袋朝天看。但你也不知道她看的是哪里,或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她的视线总是在找寻似的游荡。所以会让人感觉她心不在焉。不过此刻,丹霄露知道,她积极,乐观,有着期待。她的期待,却不在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