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转眼崔泠已经来辰时宫小半个月了,却始终没有被梁檀召见,反而是他自己存不住气,时不时就会透过门缝偷看。
偷看了几次,他已经看出些端倪了——
这位辰妃的日子似乎很不好过,每天清晨天不亮就要出门,一直到天黑才回来,回来后脸上的倦容几乎遮掩不住。
又是一日夜间,他用过晚膳,等李公公离开后吹熄了灯烛,然后就坐到门口等着。他也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思,或许是孤独太久,也可以是心存警惕,让他总忍不住瞧瞧这位辰时宫的主子。
他熄灯后许久,梁檀才回来,穿过不大的院落径直回了寝房,房门关上,院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崔泠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就只看到这点画面。他继续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他性子虽然沉稳,却也不过十三四岁,突逢大变内心十分迷茫,加上莫名其妙被带来辰时宫好吃好喝地照顾,心里便愈发迷茫不解,白天还好,一到晚上,所有的不安都会涌上来,他一闭上眼睛,便能看到蚕室那把明晃晃的小刀。
崔泠独坐许久,身体被冰凉的地板冻得都快木了,这才要起身回床上睡觉,然而他刚动了一下,就看到主寝的房门悄悄开了,他一停顿,又重新坐下。
梁檀还不知道自己被人看个正着,鬼鬼祟祟地从屋里出来后,便悄悄来到院子角落吹冷风,一边吹还要一边警惕四周,避免被人发现。
正是寒冬腊月,院子里的水缸都结冰了,她只穿着一身薄衣,很快就冻得瑟瑟发抖。
她异常的行为引起崔泠好奇,他盯着看了许久后,终于忍不住将门缝开得更大一些。
梁檀正专注吹风,听到动静后吓了一跳,一回头就看到崔泠出现在门口,当即紧张地看一眼周围,隐约听到有人走来后,急忙朝崔泠跑去。
崔泠本想着对她行礼,结果就看到她三两步冲进自己的屋子,顺便将门也关上了。
崔泠顿了顿,这才俯身行礼:“参见辰妃娘娘。”
“免礼平身。”梁檀说完,随意扫了眼外面,确定那些宫人离开后,这才松一口气。
崔泠到底年纪不大,见到她举止古怪忍不住多嘴:“娘娘,您方才是在做什么?”
梁檀这才看向他。
十三四岁的男孩子,容貌应该正处在尴尬期,他却唇红齿白十分俊俏,梁檀看到这张熟悉的脸,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我想得风寒。”
她在他面前,没以‘本宫’自称。
崔泠一愣,接着蹙眉:“因为不想去请安?”
“你知道?”梁檀惊讶。
崔泠怕她发现自己偷窥的事,连忙解释:“我是偶然早起瞧见的。”
梁檀没当回事,落落大方地承认了:“没错,就是因为不想去请安,也不想与宫里人打交道,太烦了。”
她言语随意,崔泠生出些许亲切:“那为何不直接装病?”
“宫里的人哪有那么好糊弄,”梁檀叹了声气,“若是被皇后发现我装病,那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安全起见,她还是真病比较好。
也确实是太想休息了,才会出此下策,否则她哪会糟践自己的身体。
崔泠沉默片刻,道:“不知娘娘平日可用香料?”
“自然是用的。”
“香料为了增香,时常会加一味名叫鞭壶的草药,平日与香料一起焚烧对人无害,但若以水服之,就会脉象虚弱脸色发白,”崔泠说完顿了顿,“不过只是表象,对身子没有大碍,顶多是肠胃不适,比起吹冷风要好一些。”
梁檀眼睛一亮:“还有这种好东西?”
崔泠点头:“有的。”
“那你随我来,从香料里找一些出来。”梁檀说着,便径直走了。
崔泠看着她过于活泼的背影,只觉得这人虽比自己母亲还大上几岁,却是没有半点长辈的样子。他没有多想,跟着进了主寝后,便从香炉里挑了些还未燃烧的鞭壶。
梁檀接过后,直接就水喝下了,崔泠愣了愣,许久才反应过来:“娘娘这般信得过我……”
他本来还想先以身试药,好打消她的疑虑,谁知她根本没有疑虑,直接就将药吃了……深宫里的娘娘,就这么毫无戒心?还是说她笃定自己不会害她?不管是哪种原因,对现在的崔泠而言,都实在难以理解
梁檀笑了笑:“自然是信得过的。”
崔泠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木讷地点了点头。
主寝里突然静了下来。
许久,崔泠还是鼓起了勇气:“娘娘,您为何要救下我?”
这个问题还是来了啊,只是相比最初的警惕,如今只剩下疑惑,态度自然也好了很多。
梁檀清了清嗓子,一脸真诚地看向他:“我从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与我有缘,虽然与你爹不和,但我确实……想过认你当干儿子。”
崔泠愣了愣神,反应过来时,看着眼前这张年过四十却不减风韵的脸,莫名觉得不太对劲……眼前这女人的岁数,的确能做他娘了,可不知为何,他看着这张脸,就是觉得不对劲。
很不对劲。
十三岁的小孩努力绷住表情,可偏偏年纪太小,即便努力隐藏,也总在不经意间露出端倪。
梁檀看着他比同龄人更显小的脸蛋,挑了挑眉问:“怎么,觉得我不配?”
“……不是,”崔泠声音干巴巴的,“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我这个岁数别说做你娘,就是做你奶奶恐怕也是绰绰有余的。”梁檀抱臂。古代人结婚都早,四十几岁做奶奶的大有人在,她这么说可一点也不夸张。
崔泠勉强笑了笑:“娘娘说得是。”
“行了,我就是随便说说,往日没认你做干儿子,如今你戴罪之身,我就更不可能认了,”梁檀斜了他一眼,“不过看在你模样讨人喜欢的份上,救你一次也无妨,正好我这辰时宫缺可信的奴才,你日后就跟着李公公做事吧。”
崔泠虽然年纪小,但一听她这话就知道只是托辞,虽然还是不懂她为何救自己,但他心里是感激的,于是一脸郑重地朝她跪下,恭敬一拜:“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不过举手之劳。”梁檀勾唇。
崔泠额头贴地:“娘娘救我乃是欺君,是杀头重罪,怎会只是举手之劳,虽不知娘娘为何救我,但日后只要不牵扯崔家,我愿为娘娘做任何事。”
“你倒是聪明,这种时候还不忘崔家。”梁檀服用了鞭壶,这会儿肠胃已经开始不舒服了,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崔泠闻言愧疚抬头:“娘娘……”
“行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梁檀笑了一声,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肚子,“把你的心装进肚子里,我还不至于利用你一个小娃娃做什么,我救你……当真只是因为你合眼缘,况且我这儿遍布各宫眼线,除了李公公也确实无人可用,你若真想报答,那日后就忠心些就是。”
崔泠定定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再次深深俯身叩首:“是。”
说罢,这才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到梁檀已经躺下后,又赶紧将视线落到地上,“娘娘,鞭壶或许会引起轻微腹痛,若是不舒服了,喝些热水可以缓解。”
梁檀揉肚子的手一停:“知道了。”
等崔泠走后,她便叫人送了壶热水来,连喝两杯后,不舒服顿时减轻许多,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此刻脸色苍白嘴唇无色,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不愧是男主啊,各科知识都这么丰富。
梁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伸个懒腰回床上睡了。
卯时,伺候的宫人又来叫她起床了。
梁檀躺在床上轻哼一声:“本宫今日身子不适,你替本宫去向皇后娘娘告个罪,就说本宫今日不能去了。”
“可、可是,嫔妃每日向皇后请安是先皇定下的规矩……”宫人话没说完,就看到了她惨白惨白的脸色,顿时惊讶地闭了嘴。
梁檀幽幽看向她:“本宫知道先皇定的规矩,无事不得更改,可本宫如今身子不适,若是贸然前往过了病气给皇后娘娘,谁担得起这份责任,你吗?”
宫人急忙跪下:“奴婢不敢。”
“不敢还不快去告罪?”梁檀说着,便捂嘴咳嗽起来。
宫人连连答应,起身便往外跑去。梁檀目送她离开,顿时舒畅地伸了伸懒腰,翻个身继续睡。
这一觉一口气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宫人再次来到床边唤她,她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怎么了?”
“娘娘,皇后娘娘派了太医来为您诊治。”宫人小心翼翼道。
这个皇后好没出息,竟然跟她猜得一模一样。梁檀嘴角抽了抽,抬头看向门外时,不仅看到了太医,还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的崔泠。
崔泠时不时往远处看,似乎在等什么人,不多久,李公公便来了,他顿时垂下眼眸静站,旁人看来同之前没什么区别,梁檀却一眼就看出他放松了许多。
这俩人密谋什么呢?
梁檀心生疑惑时,崔泠若有所觉地抬头,和她对视后顿了顿,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这是……在安慰她?梁檀起初还不确定,对视片刻后就没有疑问了。
一想到自己现在四十几岁,却还要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用眼神安抚,梁檀就忍不住想笑,只是唇角还没翘起来,崔泠就冲着她皱眉头了。
……嗯,不能笑,哪有生病还笑出声的。梁檀咳了一声,一秒变虚弱:“那就请太医进来吧。”
“是。”宫人应了一声,便将外面等候许久的太医请进来了。
太医进门时,崔泠也跟了进来,只走到香炉附近时便停下了。
梁檀看了他一眼,这才同太医说话。
简单问诊之后,太医拿出锦帕为梁檀号脉。
虽然崔泠说过脉象不会被看出来,但梁檀还是有点紧张,等太医号脉的功夫后背出了一层薄汗。
许久,太医皱着眉头起身。
“如何?”梁檀立刻问。
太医恭敬地低着头:“娘娘脉象虚弱像是邪风入体,但并无大碍,只需吃些丸药,闭门不出休养些时日就好。”
“闭门不出?”梁檀惊呼一声,随即意识到自己太过做作,又赶紧收了戏瘾,“那怎么能行,本宫还想每日向皇后娘娘请安呢。”
门口的崔泠闻言默默低头,才没让自己笑出来。
“冬日寒凉,早晚尤是,为了娘娘的身子考虑,这些时日还是莫要出门了。”太医继续客套劝说。
梁檀一脸忧愁,叹了声气后惋惜道:“那也只能这样了,皇后娘娘宅心仁厚,想来也不会同我计较这几日的功夫,有劳太医了。”
“娘娘客气了。”太医收拾好药箱,转身便往外走,只是经过香炉时突然停下,一脸疑惑地朝香炉看去。
梁檀心跳一停:“怎么了?”
“娘娘这儿的引蝶香,似乎比一般香料要淡。”太医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崔泠一顿,手心顿时出汗。
梁檀默默咽了下口水:“本宫不喜浓香,这味道正好。”
“可微臣记得这味香料不该如此清淡才是,”太医话说到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娘娘,微臣可否借香炉一看?”
“……你看香炉做什么?”梁檀故作不解。
太医试探地看着她:“微臣怀疑娘娘身子不适,是因为被人下了剧毒。”
崔泠下意识看向梁檀,心底愈发紧张。
那玩意儿若是剧毒,她昨天晚上就死了。梁檀明知道这太医在胡说八道,可对上他的视线时,还是要表现得一脸惊恐:“当真?”
没办法啊,太医既然提出要看香炉了,摆明就是猜到了鞭壶的事,如果她一味拦着或者面露惊慌,他必然会猜出她在装病。皇后派来的,自然是她的心腹,恐怕这人前脚知道,皇后后脚便会听到风声。
梁檀面上滴水不漏,内心慌得一批,毕竟谁也不知道皇后那个小心眼的,知道她装病后会怎么整她。
正不知要如何让太医打消念头时,梁檀一抬头,突然对上了崔泠的视线,她如滚水沸腾般的心境瞬间平和,静了静后缓缓开口:“香炉还燃着,为免伤了太医的手,先让奴才将火灭了吧。”
说罢,她看向崔泠。
崔泠低低应了一声,便侧过身去灭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