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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见他无动于衷,对视一眼后咬了咬牙:“臣等知道掌印对太后情根深种,觉得太后不会害您,可您别忘了,这里是皇宫,宫中哪有什么真情可言,多的是虚与委蛇……”
话没说完,茶杯不轻不重地落在桌上,发出清脆一声响,似乎在警告什么。
那人顿时不敢多说,倒是旁边的人突然跪下,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掌印,您今日即便杀了微臣,微臣也要说,太后与皇上才是一脉相承,只要有她在,皇上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信您,将来待皇上独立亲政,您可想过该何去何从?”
“够了,”崔泠不悦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今日到此为止。”
“掌印……”
崔泠不再理会,径直离开了。
二人面面相觑,最后长长叹了声气。
另一边,辰时宫内。
小皇帝拿着书本,一板一眼地念着,梁檀闲散坐着软榻上,一边吃糕点一边检查他功课。
一本书念完,她端了杯枣茶给他:“快润润嗓子。”
“谢谢母后。”小皇帝接过来喝一口,依赖地坐在她旁边。
梁檀笑着为他整理袖口,问他近来状况。小皇帝一一答了,接着又想到什么:“母后,儿臣有话想问你。”
“想问什么?”梁檀低头询问。
小皇帝抬头看向她:“儿臣昨日在御书房,读了几本奏折,说是权宦当道,国将不国,儿臣看完觉得有几分道理,母后觉得如何?”
即将迈进里间的脚,倏然退了回去,静站在门口,想听听她的答案。
屋子里一片安静,梁檀平静抬眸,才发现昔日总跟在崔泠屁股后面、用崇拜的声音叫着掌印的孩子,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大了。
古人早慧,更何况一国之君,九岁的年纪,也的确不小了。
“母后?”他见梁檀一直不说话,眼底闪过一丝忐忑。
梁檀扬了扬唇:“母后在。”
“那……母后觉得,儿臣该如何做?”小皇帝抿了一下发干的唇,紧张地询问。
梁檀斟酌片刻,笑道:“谁同你说的这些?”
小皇帝不敢说。
梁檀也不在乎,笑了笑道:“为保郑氏江山,该果断除之。”
小皇帝猛然睁大眼睛。
“可他权势过大,为保朝堂安稳,不能立刻杀之,而是该一步步瓦解他的势力,叫他孤立无援,最后再杀之后快。”梁檀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了下来,看向小皇帝的眼神中透着冷意。
门外的人沉默许久,到底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屋里,小皇帝怔怔看着梁檀,许久才嗓子发干地开口:“可、可是母后,你舍得……”
“问本宫舍得吗?”梁檀又一次扬起唇角,“你既然敢来问,想来也听说过外头的风言风语,知道本宫和崔泠……”
“肯定不是真的!”小皇帝急切打断。
梁檀嘲弄一笑:“可惜了,是真的。”
小皇帝眼圈瞬间就红了:“你、你怎么能这么对父皇?”
“父皇?”梁檀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我且问你,你舍得吗?”
小皇帝愣了愣。
“崔泠待你如何,你自己心里清楚,若要杀他,你舍得吗?”梁檀轻声问。
小皇帝怔怔看着她,突然掉了眼泪。
梁檀叹了声气,伸手帮他擦了擦眼角:“既然舍不得,何必逼自己做坏人。”再成熟,也是个孩子啊。
“可、可是他们说,不如此,便保不住郑氏江山。”小皇帝胡乱擦一把眼睛,哽咽着同她说。
梁檀不甚在意:“你又非先皇亲生儿子,自你当上皇上那一日,郑氏江山便已经没了。”
小皇帝彻底愣住。
“当年先皇无子,被逼着从皇室中挑选储君,可他怕挑来的人受亲生父母蛊惑,会陷他于不利,所以才着崔泠从外头抱一个孤儿回来,”梁檀毫无心理障碍地将锅推给死昏君,“他自个都不在意江山姓不姓郑,你又在意什么?”
这些话的消息量太大,小皇帝还是懵的。
梁檀抬头看他一眼,露出和善的微笑:“切记,这件事不得告诉任何人,否则你、我、崔泠,都将万劫不复。”
小皇帝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可这就是事实,你也不必担惊受怕,此事如今只有我和崔泠知晓,我们二人绝不会透露半分,”梁檀说完停顿片刻,“待你能独立成事,我与他便去行宫养老,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你也不用再费心对付我们。”
“母后……”
“不过再忍几年罢了,这都忍不了?”梁檀又一次打断他。
小皇帝直勾勾地看着她,眼底是掩饰不了的茫然。
梁檀摸摸他的脑袋:“我知道你暂时接受不了,不如回去好好想想,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
说罢,便唤个人进来将小皇帝带走了。
小皇帝走后,梁檀独自在屋里坐了片刻,这才高声说道:“还不进来?”
外头静悄悄一片。
梁檀目露无奈:“我方才的话还不够清楚吗?”
不多会儿,一道高大的身影便走了进来:“何时知道我在外面的?”
“你刚来时我便知道,”梁檀说着,拈起他一缕头发嗅了嗅,“你身上,有旁人没有的味道,只有我能闻到。”
崔泠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你惯会哄我。”
“我以为你会哭着跑走,没成想竟然留下来了,”梁檀的语气里颇多遗憾,“我还想着,要如何哄你呢,你怎就没信我前头的话呢?”
“我若信了,只怕生气的人就是你了。”崔泠太了解她了。
梁檀笑了笑,倚在他怀里叹了声气:“从前多天真无邪的孩子,如今怎么变得这般多疑。”
“他是皇上,多疑才是对的,”崔泠把玩她的衣带,“你冒然告诉他往事,只怕他会接受不了。”
“再不告诉他,他怕是要对你我动杀念了。”梁檀冷笑一声。
崔泠将她抱住:“你不告诉他,他只会对我一人动杀心,如今告诉他了,他便知道你并非他生母,只怕才会对你动杀心。”
“他定然是不敢的,”梁檀扬唇,“人呐都怪得狠,你是他生母时,他总想忤逆你挑衅你,可真告诉他并非亲生后,他反而会顾忌许多感恩许多。如今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皇室血脉,将来再有人蛊惑他,恐怕他也不敢动心了。”
说完,她停顿一瞬,“宠爱只会让人滋生野心,可威胁却会让人懂事,他日后,即便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身份,怕也是不敢轻易动手了。”
是冒着自己被发现的风险杀了他们,还是在收回权势后与他们一体同心,只要不是傻子,就肯定知道该如何做选择。
更何况她与崔泠这些年待他那么好,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自己心里也会有杆秤。
崔泠安静听着她说话,许久才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对着自己:“宠爱只会让人滋生野心?”
“是啊,比如现在,我只想着眼前这个男人,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梁檀挑眉。
崔泠笑了:“已经属于你了。”
“还不够。”梁檀说着,攀上了他的胳膊。
这一日之后,小皇帝大病一场,梁檀知道将人吓狠了,心里虽然愧疚,却没有去看他,反而让崔泠前去照料。
崔泠衣不解带地照料了三天三夜,小皇帝醒来时,就看到了他憔悴的脸,瞬间就红了眼眶:“掌印。”
“皇上醒了?”崔泠目光温和。
小皇帝怯怯看着他:“母后呢?”
“待会儿奴才便请她过来。”崔泠安慰。
小皇帝别开脸:“不必了,朕知道,她在生朕的气。”
崔泠没有多言,只是为他掖好了被角。
小皇帝静了许久,又忍不住看向他:“掌印,当年真是你将朕抱回来的吗?”
“是。”
“……为何选择朕?”
崔泠眼眸微动,停顿片刻后开口:“本是选的是另一户庄户人家,只是去的路上,遇到逃荒而来的你亲生父母,他们苦苦哀求,奴才一时心软,便接过了你。”
“那他们……”小皇帝眼睛一亮。
崔泠微微摇头:“饿了太久,已无力回天,救治半个月还是去了。”
小皇帝眼中光亮瞬间灭了。
崔泠看着这样的他,沉默片刻后开口:“他们二人已是强弩之末,可还是为了你拼尽最后一口气,当时奴才便想,如此爱子心切,心肠必然不坏,他们的儿子也定是慈悲之心,所以这才将你带进宫中,而非随意找个人家送养。”
小皇帝怔怔看向他,崔泠后背笔直,不像宦官,像个读书人。
“皇上,您若遗憾,不如将全天下的贫苦百姓都当做父母来看,做个好皇帝,给他们衣食无忧,我与太后,会好好陪着你,待你长大之后,便将一切都交给你,”崔泠说着,握住了他的手,“我与她从来不是贪图权势之人,如今所做一切,无非是为了将来能得个善终,还望皇上成全。”
小皇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许久才艰难点头:“好……”
崔泠笑笑,等他入睡后才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就看到梁檀等在院中。
“进去看看?”他问。
梁檀摇了摇头,朝他伸出手。
崔泠牵住她的手,二人慢慢往辰时宫走。
许久,梁檀才说一句:“唱白脸开心吗?”
崔泠扬唇:“奴才不想唱白脸,是太后娘娘逼着奴才来的。”
“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梁檀笑了一声。
崔泠不语,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小皇帝十六岁时,梁檀和崔泠便去了行宫,将江山彻底交给了他。
没有了太后和掌印护法,一时间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小皇帝这才发现自己这十几年过得有多自在,独自支撑一段时日后,便跑来行宫求二人回去。
虽然不是亲母子,可到底养了这么多年,梁檀看到他憔悴的模样顿时心疼,也动了回去几日的念头,然而一向宠着小皇帝的崔泠,却果断拒绝了。
“他总要自己长大的。”崔泠一本正经。
梁檀扫了他一眼:“你就是不想回宫而已。”
崔泠没有否认。他十三岁进宫,如今已经四十四岁,在宫中的三十一年,无一年是真正轻松的,如今好不容易远离朝堂,与她安心相守,他确实不想再回去。
梁檀看着他眉间淡纹,突然意识到他也不年轻了,顿时心中一片酸软,然而一想到小皇帝的可怜样,便又开始纠结。
崔泠见她犹豫不决,蹙了蹙眉一个人先出去了。
屋外,小皇帝正眼巴巴地瞧着这边,看到他来了后顿时眼前一亮:“掌印。”
“时候不早了,皇上赶紧回宫吧。”他淡淡开口。
小皇帝:“……掌印,行宫离皇宫要走一日的路。”
崔泠看一眼将晚的天色,回答:“那现在走,不耽误明天上早朝。”
小皇帝:“……”好痛苦,有种被催着上学的感觉。
面对小皇帝痛苦的神色,崔泠毫不心软,正要直接把人轰走时,梁檀突然出来了,小皇帝赶紧躲到她身后。
“梁檀。”崔泠沉下脸色。
梁檀叹了声气:“行了,别闹。”
崔泠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梁檀将人打发走,与小皇帝单独聊了一个时辰,这才将他叫回来。
入夜,小皇帝去了偏殿。
梁檀与崔泠一人一张躺椅,坐在院中看月亮,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你与皇上今日都聊了什么?”崔泠到底还是先开口了。
梁檀侧目看向他。
“想来是商议如何一同回宫的事吧,”崔泠依然盯着夜空看,语气似在赌气,“不必商议,想走就走吧,反正我也留不住你。”
梁檀扬唇:“我怎么听着,某人说的不像真心话啊?”
崔泠轻哼一声,难得跟她闹起了脾气。梁檀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崔泠,你究竟在怕什么?”
崔泠表情一僵。
“怕我再被权势绊住了脚?怕我会贪恋京中繁华?还是,怕我一去不回?”梁檀声音清浅,轻易戳破了他的不安。
崔泠不说话了。
许久,旁边的躺椅上发出吱呀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