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绯袍中年人才从老父亲的房里走出来。
一出门,一位管家打扮的、四十余岁的中年人立刻迎了上来,恭敬地一拱手,然后低声道:
“老爷,予章那边传来的消息——周家提前举行了祭祖,将两周合流之事公布了出去。现在予章上下都在周家道贺……”
“哦梁震那边没按太子的意思办”绯袍中年人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疑惑。
“不清楚,但朝廷的文件如期到了,显然是梁震没有阻止……”管家头低得更低了。
绯袍中年人缓缓迈开步子,在屋前的花园里踱起了步子,转了一小圈,才重新停下。管家立刻跟了上去,做垂询状……
“看起来,周家的反应很快,许是有高人指点……这一次没有损着他们的声誉,我们夏家在梨川,就得更低调了……你布置下去,这1个月内,趁着我还在,把那些人的爪子都砍一砍、收一收,以前吃相难看的,都给我吐出来……”
“是……小的一会儿就去办。不过,老爷的意思是……还在这里至少待1个月”管家稍稍有些诧异。
“原本就没打算着急回去。现在太子那边没给我使上力,那我们就更不能着急回去了。留着,继续留,等着太子忍不住的时候。我倒要看看,没了我夏屠户,太子能不能吃上褪毛猪!”绯袍中年人眯着眼睛,捻着胡须,有些阴沉地说道。
“老爷高明……”管家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奉承,又低头询问道,“那东宫那边,要不要给那些人提个醒”
“要,怎么不要我夏望溪这才走了多久他们就忘了要跟着谁混去,马上给王少傅去信,提醒他,圣上交给太子的差事,本就是为了考验太子,我们为臣子的,定不可越俎代庖!”
“是……小的明白了。”管家阴阴地一笑,没了问题,轻声退下了。
绯色长袍的中年人重新沉默下去,只是眼神里的锋芒依旧,看着奢华庭院里的一株桃花树,半天没挪开步子。
当天下午,远在千里之外的雍京。
这座号称世界第一城的汉域都城坐落在广袤的平原上,如今已经有了内城、外城两大版区……不对,如果算上皇城,就是三大版块了。
但除了外城,内城和皇城,都不像我们熟知的那样,用城墙圈一圈就完事儿了。这里的皇城和内城,都是用一座一座的高楼形成的建筑群,高楼之间,用无数彩虹桥勾连,形成通道。内城以降,没有低于六层的高楼,这让雍京以俯瞰的角度看,像是地面上凸起的巨型花朵。而外城,就是簇拥着花朵的叶瓣。
不去说皇城,只说内城里的建筑群,都是显赫家族所有。比如内城以东,有一座茶色的高楼,不知是何材质搭建,高七层,楼外没有任何装饰标志。但仔细看去,能发现这座楼六层处有一座通道,竟然是直接通向皇城的!
这说明此楼的主人,在近100年来,是朝廷重臣,随时要被圣上召见的那种!否则这种“特殊通道”是没资格享受的。
此时,一台和周道奇驾驶的“螃蟹”一样的最新款陆行器,正在这半空中的皇城通道上行驶,速度并不快,反倒有几分悠哉。一位穿着茶色长袍、五十岁上下的清瘦文人,正靠在车厢壁,饶有兴致地看着半空的风景。虽然在这京城的高空,连鸟儿也没有半只,但只看那些形态各异的云朵,都能生出浪漫的遐想。
慢悠悠地,这中年文人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高楼中。一下车,一名儒雅气质、却穿着管家装束的中年人,立刻迎了上来。
“东翁回来了……”管家很矜持地一行礼,举手投足间很有气度。若非这身管家袍子,说他是一位满腹经纶学士也有人信。
“游兄在这儿可是有事”清瘦的中年文人走下陆行器,笑着对管家也行了一礼。这礼仪和称呼,全没将对方看作是下人。
“夏望溪的信笺,刚到的。东翁自己看吧……”游姓管家从袖口里摸出一张质地上好的信笺,递给了清瘦文人。
清瘦文人接过,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心中似乎已经有了计较。他面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微笑着看向自己的管家,问道:
“游兄也看过了罢你怎么看夏望溪的这份‘叮嘱’”
“以退为进的小伎俩罢了。”见东家询问,那游管家也不客气,直接说出了自己看法,似乎对这位当朝太子太傅也没什么尊敬之情。
“夏望溪想用这一招,让太子不得不请他出山,这样牢牢地把握住地位和办事的主动权。我们没必要配合他!虽说名义上,他为太傅,东翁您为少傅,但论声名、资历,东翁不会弱于他。若非韬光养晦,东翁又岂是做陪太子读书的清闲事的再说,在太子这里,夏望溪也不过占了个‘先’的便宜。
“所以,有这样的机会,东翁完全可以一展手脚,助太子于困境,那时,太子对东翁的倚重未必不会超过他夏望溪。
“而且,如果真如夏望溪的预料,圣上那里圣体有虞,会逐渐将权柄移交太子,那么东翁便应早做打算。有机会,进一步,东翁就会是当朝一人之下……”
游管家这话半白不白,但对于清瘦文人这样的聪明而言,这话和大白话也没什么差别了。游管家毫无顾虑地说这些,可见是真正的心腹。
不过,清瘦文人没什么赞同之色,反倒是“呵呵”一笑。拍了拍游管家的肩,同他一起并排行走,嘴里说道:
“游兄始终把夏望溪看成是‘暴发户’啊!
“的确,夏家不是世家,三代以降,就出了夏望溪这么个读书种子。当年我与他同年,殿试前均是我第一、他第二,偏偏到了殿试,这个顺序反了过来……
“三十年前,我也曾愤愤不平,认为我俩都是学‘史’的,我还兼修‘文理’,他只修了个‘书’,殿试策论怎么会写的比他差呢
“后来我才明白,此人胜、也就胜在他的出身。”
见游管家有些不以为然,清瘦文人继续解释道:“夏望溪出身微末,每一步,他都走的小心翼翼,同时,又敢赌,能把握机会。这是我们这些世家子弟、清贵出身者都不具备的素质。我们无需小心翼翼,因为背后有靠山,也无需赌和拼,因为我们经得起失败,再怎么走错路,也不会跌落尘埃。
“夏望溪不一样,因此这一路走来,固然运气不错,也锻炼出了他超人一等的敏锐嗅觉,尤其是对上头人心的把握,可以说,满潮朱紫贵,他为第一人。
“当今圣上是明君,恩威并施,于民则仁,御下则严,他要的是为臣能干、品相端正者。因此坐到巅峰位置的,都是为人方正的君子们。
“太子不同,太子2年前才坐上了东宫之位,性子温和,甚至可说是柔弱。大家都说,太子未来是仁厚之君。可仁厚之君最喜欢的是什么大臣当然也是对上体贴的、重情义又忠君的啊!所以,仁厚之君面前,为臣子的不能一味搞君子之交淡如水那一套,反倒要‘卿卿我我’,蜜里调油……
“这一点,夏望溪就把握得很好。他老家那帮亲戚,穷奢极欲,未尝不是他主动把把柄交给太子。这样太子总给他擦屁股,就是对他‘施恩’——这是太子最喜欢干的事,如此,他才有机会对太子的恩情感激涕零。反过来,这也让太子觉得,此人根本离不开他,除了忠诚对上别无他路,自然会对其信任有加。加上他在太子坐主东宫之前就陪在太子身边,资格最老,这样的情分,远非我们可比。
“正因为如此,他能吃准,即便这次‘撂挑子’,在太子那儿也只是当作‘耍脾气’。这就好比是夫妻俩关起门来闹,离却是离不开的。你且看,这一回太子没按照他的心意,阻拦周家合流,他便会立刻察觉到,太子可能知道他是‘恶人先告状’了。在太子表现出不满之前,一方面,他依旧摆着架子,不会跑回来认错,但另一方面,他又会收束家人、摆出一副‘我已经知道错了、但我很委屈’的姿态……这其实就是他给自己和太子,做了个台阶。”
“这……未免也太做作了堂堂太子太傅,怎可如此小女人做派……”听着清瘦文人的分析,游管家一脸腻歪。
“可太子偏偏吃这一套!他会认为,夏望溪内心里还是体贴他的……闹脾气嘛,那就更要安抚……所以,你别看夏望溪还端着,留在老家,但实际上,太子那里只会更想念他。这时候,如果有人看不清这点,贸然想来顶上夏太傅的位子,只会让太子觉得‘投机钻营、无情无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