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晚间,有一老者入府,淮瑾前去迎接。
先于膳厅摆饭,又吩咐朝华饭毕备好茶水相迎。
席间二人并未饮酒,也只说些朝中的新鲜事。二人很快便回到书房。
朝华上前去奉茶时,就见一白须老者与淮瑾分坐两侧,淮瑾口中称其为老师。这白须老者瞧着不过是最平常的老人,虽有些气度,但更像是邻家爷爷,不禁对这位老者的身份感到好奇,见殿下对其十分有礼,谈话间不失尊敬,便也打足了精神来应对。
奉上茶水与果子后朝华便预备要退出去。淮瑾却道:
“不必,留下伺候吧。”
朝华称是,退守在门边侍立。
只听得老者叹道:“三殿下盛情相邀,老夫实是感激。如今您已出宫建府,倒是比之去岁更加稳重了,心甚慰。”
“老师谬赞,学生还需向您多学习。”淮瑾看向老者的目光透着几分浅显的好奇,“学生听闻老师元宵后便将告老还乡,只是老师在家乡并无三两家人,更无子嗣留下,却为何定要归乡呢?”
淮瑾佯作不解。
这老者原是太常博士,姓岑名望,字旬惑,饱读诗书,博闻强记,善围棋,淮瑾年幼时曾跟着他学过几年围棋,二人有师生之谊。
“是啊,年轻的时候不懂事,把媳妇给气跑了。”岑望摸着胡须笑笑,语气中像是有些遗憾,“后来这许多年又一心扑在朝堂,虽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好歹也算是为了大周朝奉献了一生。如此,竟一点也没想起要续弦娶妻以续香火,这才造成今日窘境。不过话说回来,哪有好娘子愿意嫁给我这个鳏夫老头子给我延续香火呢?”他捋捋胡须强自笑笑。
淮瑾忙接住话茬道:“老师若愿意,不若留在学生府里。学生的府邸虽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但胜在玲珑。”他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新府邸,有几分少年郎君的意气风发,“舒书斋里头颇有些积年的藏书与画卷,都是这些年学生想法子寻来的,必能得老师欢心。府中下人也都是宫里头派过来的伶俐人,照料老师的生活起居自是绰绰有余。闲时与学生下棋、读书,岂不美哉?”
岑望却摆摆手道:“岂敢岂敢。不瞒殿下说,老朽已三十余年未曾归乡了,此番告老还乡,实则是想叶落归根。若能葬在老宅门口的槐树下,倒也没有遗憾了。”
淮瑾闻得此言,忙赔罪道:“是学生多言,倒平白让老师伤怀了。不过学生观老师面色,倒觉双目仍迥然有神,身体也十分硬朗。才刚在厅上看您吃了一碗米饭,胃口倒很不错,想来必是能至耄耋。若老师允准,学生愿意为老师养老。”
“哈哈哈哈,倒是承您吉言了。不过……养老的事情老朽可不敢当,您是皇子,我是臣子,老朽岂敢让您给我养老。因此,回乡的事恐怕要叫殿下失望了。”
淮瑾见状略一沉吟,便换了个说辞:“养老倒是言重了,不过是照料老师起居,倒并不费事。反倒是学生舍不得老师,因此特来挽留,还望老师不要推辞。”
岑大人却并不接茬,只端起盖碗来喝茶,一口下去顿觉茶香满溢,口齿留芳。赞道:
“嗯!这盖碗茶倒很不错,是什么茶?”
朝华一直支着耳朵听,见岑望发问便上前答道:
“此茶名唤紫笋,是产自江南道一岸的绿茶,汤色明亮,香气清、隐含兰香。不过此茶性寒凉,喝这茶的时候最好佐上这道桂圆干,可以中和。”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茶点给岑望呈上。岑望呷一口茶,尝一口点心,正是好滋味。
淮瑾在一旁接茬笑道:“若老师喜欢,学生便常备着。不过,学生这里好茶可不止紫笋茶,蒙山茶倒也有许多,只是不知老师爱不爱蒙山茶。”
岑望双眼一亮:“爱,岂有不爱的道理!”
淮瑾更进一步:“既如此,老师今晚便在此住下,正好学生有几道史书修撰方面的问题想请教老师,明日一早咱们还在此处,您看如何?”
岑望却并不接话。他看着淮瑾微微笑着,似乎想等他主动开口。
淮瑾沉吟片刻,像是打定了主意,朝华见此便退至门外候着。
“知我者,莫若老师也。实则是学生有求于老师。”
岑望捋捋胡须笑笑,颇有些看破不说破的意思,又继续喝茶。“你倒终于肯说了。”
朝华掐着时辰进来添茶,茶点也换了一道。
淮瑾斟酌着道:“如今中宫有孕,于学生而言却是一桩好事,只是不知此时入局是否为时已晚?”
“万事未定,怎会为晚?正是好时机啊!”岑望笑得欢畅,一口一个桂圆干,瞧着倒有些兴奋,“你如此说,我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自入我门下起,读书做文章无不勤勉,你比起你的两位兄弟来悟性更高,也更善隐忍。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一直不肯冒头,凡事只做第二绝不同你兄长争高下。
“但如此也并非全是好事,郑王如今如日中天,原本太子之位非他莫属。但中宫有孕,朝局却要一变,你想要争就要做好打算,不要再回头。若你打定了主意,我便入你府做你的谋士,帮你争夺天下。想好了,明日午时便派人去淳化坊接我吧。实不相瞒,箱笼我都已经收拾好了,就等你了哈哈哈哈。”
淮瑾长舒一口气,笑起来:“老师果真料事如神。”
岑望亦笑笑,二人达成共识。“非也非也,是你告诉我的,也是你说给我养老请我出山我才答应入你府做谋士的。你可不许反悔,不论什么好茶也不许吝惜。”
“老师肯来便是学生之幸。”
岑望有些赞赏:“史料修撰一事,你做得极好。如今圣人器重郑王,他手头上的差事不会少,也正因史料修撰是个十足十的苦差事,费事耗力绝非一日之功,这才让你有了机会顶上。若非如此,只怕你还要在郑王的压制下出不了头。如今,你只要做好史料修撰一事,左右这是郑王不想要的差事,你接了他可是巴不得,所以你不必藏锋避讳,只管放手去做,我相信待到书成那一日,你必定不是今日这般进退维谷的境地了。”
“老师如此信任学生,倒叫学生心境上有了一些变化。”
岑望点点头:“既然咱们如今要入局,就放手、大胆去干,你私底下的一些动作要收好尾巴,此时郑王对你并无戒备,是咱们最好的时机。”
“学生明白了,多谢老师提点。”
二人相谈正欢,朝华见事已谈妥便又进去添茶。
过不一会淮瑾便亲自出门去送岑望回府,又赶着吩咐张松立刻将舒书斋收拾出来,一应用具都配备上,又细细嘱咐了一番岑望的喜好等,夜半方歇。
朝华第一天当值,却是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候着,便靠在廊下休息。载义进来说殿下往常这个时辰会直接回静安居,叫她先回去休息。她高声答应着预备收拾妥当便回去休息。
待她回到茶房,却见茶具等都各处散落,心里想着明日当差定要将茶具都安置妥当,必不能如此杂乱。又将各类用具等都收拾出来预备清洗。
一切收拾妥当后她回到书房将房内烛火灭掉,门掩上。转身预备回去时,却见身后站了一人。借着月光看,来人身长如松竹挺立,月色下神情闲远、似郎艳独绝。朝华心乱了一拍,忙垂首福身行礼。
“给殿下请安。”
淮瑾却上前来叫她起身。
“朝华,今日多亏了你,我与老师谈得顺利,也有你一份功劳。明日我将老师接了来,日后他的茶点都交给你安排。”
其实留下岑望的并不是茶点,而是淮瑾的野心。
但他愿意将功劳往她身上靠,更信任她、倚重她。便是这份信任,弥足珍贵。
“奴婢当小心伺候殿下与岑大人。”
朝华道了晚安后便离开了书房。行至院门口时她回头看,却见淮瑾仍立在院中,独看腊梅。夜色下香气悠远,朝华只觉此景似画,已入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