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据一边看着鲤儿抄书,一边在脑中捋着最近的事。
自迁都以来,事又多又杂,看似一团乱麻,实则是有一条主线的,
培养亲信势力。
与传统皇帝培养亲信势力不太相同,刘据要培养出值得代代信赖的亲信势力,
如老朱的义子沐英一般,大明一朝,世守云南,
在此基础上,还不能头重脚轻,让派出去的境外势力愈强,以至于压制住中原。
刘据像是在搭建一个积木高塔,越往上摆,每一步都要小心,一旦歪扭,可不是掉一块那么简单,而是倾覆之势。
那刘据何苦这么急呢?
他没法不急。
再有三百年五胡乱华,看似时间充裕,三百年不算短,但绝不算长,
民族矛盾,南北矛盾,阶级矛盾....两晋就像是一个高压锅,把人类历史上所有能想到的矛盾,都塞进了锅内猛猛烹煮,
人类被煮得稀烂,化为浮沫,从锅顶边溢出,撇去浮沫,炖了数百年,等到再有人揭开锅顶时,锅里什么都不剩下了,只有熬干的黑底。
但,这一切都是时间点到了某个时刻,突然爆发的吗?
显然不是。
有些矛盾是新生的时代产物,而有些矛盾是一直存在的,只不过是在晋时,被带出了水面,
祸根在西汉末就埋下了。
开春以来发生的每一件事背后,刘据都或多或少参与其中,
他从棋箧中抓出一把又一把的棋子,再摊开手掌仔细分辨,留下一两颗放在一旁,再抓再选,庆幸得是,选出了不少可委以重任的。
刘据抬头看向女儿,见鲤儿紧抿着嘴唇,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沾在脸上,刘据心中柔情,
“这孩子性情与她娘一样,外柔内刚,比男孩子还要坚毅,只要说她不如谁,心里比任何人都要强。”
“尤其是嘴唇一道,和她娘简直是一模一样,抿成一条线时,就是卯上劲了,太容易猜到。”
刘据抬手招呼,窦富轻声走进,弯腰,刘据附耳交待了什么,窦富领命退去。
刘据重新执扇,在旁给鲤儿轻扇风,
过了一个时辰,
“父皇,抄好了!”
“这就抄好了?”
“不信您看!”
刘据看过去,竟然真规整的写完了,这孩子只要想做,做得还真不差。
鲤儿皱皱鼻子,低下头,刘据向后招招手,窦富将一物递上,刘据将其凑到鲤儿面前,冰凉气息混杂着水果香,直往鲤儿鼻子里钻,
鲤儿实在没忍住嘴馋,
“父皇,这是给鲤儿的吗?”
“嗯,你爱吃葡萄味的吧,表扬你抄好书了。”
科馆出品,滋味甚美。冰块本就是稀罕物,制冰存冰在夏日要消耗巨大成本,汉贵戚的吃法也无非是含住冰块即食,刘据弄出的水果口味冰棍,在夏天,在大汉,成了不少人心中的白月光。
尤其是对小屁孩,小孩哪里见过这个,冰冰凉凉还带果香,
唯独一个缺点,太过珍惜,长公主都不是想吃就吃的,
但,长公主鲤儿吃得频率比其他几个皇子加起来都多。
小孩子忘性大,抄书时,鲤儿憋着气,想着再也不理父皇了,现在一根冰棍就又给她哄好了。
“父皇,您以后可不许凶鲤儿了,鲤儿觉得父皇最好,您却总是凶鲤儿,鲤儿很不开心。”
“你好好读书,我才不会凶你。”
“可是....”鲤儿很想辩驳,“现在学得,鲤儿都会了,您还是总让鲤儿再认真看,没什么看得了啊。”
刘据轻抚鲤儿的头:“父皇知道你都会了,不过是认字而已,再看也看不出什么花样了。”
闻言,鲤儿嘟着嘴,“那您还总说鲤儿不认真,都学会了,还要认真什么。”
“同龄人要学一天的课业,你用不上一刻钟就学完了,你比别的孩子聪明太多,先生也总是和我夸奖你,说从没教过你这么聪明的孩子。”
“哼~”鲤儿得意的仰起头。
“可,鲤儿,你觉得这是好事吗?”
“是好事呀~别人都没鲤儿聪慧,鲤儿看他们都笨死了,明明那么容易的题目,他们却要想半天,
父皇,难道您喜欢笨笨的孩子吗?”
刘据淡淡一笑:“鲤儿,你很聪慧,你也能听懂我在说什么,那,爹爹接下来说的话,要把你当成大人了,好嘛?”
“嗯!”
窦富在旁侍立,默不作声。
“爹爹见过太多有天赋的人了,像你一样,可大多的天赋如诅咒一般,最后能用天赋成就自己的寥寥无几,
明明普通人辛苦学习才能获取的知识和技能,这些有天赋的人看一遍就会,为何最后却都泯于众人了呢?
过高的天赋,让这些人忘记脚踏实地了。
霍光很厉害吧,他都不叫天赋了,可以说是百年一出的天才,可他读书时,还是被先生规矩着每天读书抄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鲤儿,你很有天赋不假,但这会让你形成一种思维惯性,什么事都想取巧,以至于什么事都差一点,而有坚韧不拔意志的人,就算走得再慢,也有追上你的一天。”
窦富眼中闪出敬服的神色。
陛下看待人事,总是如此标新立异。
任谁有个殿下这么聪明的女儿,都会高兴,唯独陛下在认真的告诉殿下,
不要取巧,不要绕弯,脚踏实地的走好每一步。
窦富恍然醒悟,为何陛下总是那么不一样,
从君王来看,陛下是完美的,
雄才大略,赏罚分明,目光高远...身为臣子的众人,当然愿意聚集在这种君主身边,
但是,窦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陛下似乎不止于此,霍光等臣子对陛下的爱戴,不仅陛下是个伟大君王这么简单,
无可否认,刘彻也是个伟大的君王,但二者的差别在哪,窦富一直没想清楚,
今日恍然之间,窦富终于想明白了,
陛下的魅力不仅在身为君王的一面,更是在为人的一面,
假如刘彻和刘据什么都没有,他们只是出身普通的一个人,
没有人会和刘彻这种性子的人交往过甚,相反,刘据身边还是会聚集起一群人。
刘鲤儿若有所思,父皇对她说的道理还太过深奥,现在的她想不明白,刘据也没寄希望于鲤儿马上能理解,留下一颗种子就够了。
这颗种子,早晚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父皇...鲤儿要好好读书。”
看着女儿可爱又坚定的样子,刘据被逗笑了,
“好,那父皇就最高兴了。”
.........
洛阳城东
“友让,好不容易休沐一日,你非要拉着我出来,我特意算过,今日喜静不喜动,还是以静为好啊。”
搜粟都尉魏相一身相士打扮,被韩增半拖半拽的扯着。韩增见魏相一点劲提不起来,不满道,
“整日闷着有什么意思,你也说好不容易休沐一次,自然要大玩特玩啊,对了,你是济阴郡人吧。”
“济阴郡定陶县。”
“嗨,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这是洛阳啊,到处都是可玩的,我整日都要在营内闷死了,听说今日有鱼龙戏,错过就太可惜了。”
魏相沉默,
完全理解不到韩增所说的话,为何休沐一日就必须要出来,
I人永远不懂E人的世界。
见魏相兴致不高,韩增眉飞色舞,低声道,
“今日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就等着吧。”
闻言,魏相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每次韩增为自己准备的惊喜都是个劫数,还记得上次...咳咳,不说了。
站定,魏相两条腿扎进地里,
警惕问道,
“什么惊喜?”
“唉呦,惊喜就是惊喜嘛,惊喜要是说出来,那还能叫惊喜吗?”
“我不要什么惊喜,你先说,你不说我现在就回家。”
见磨不过魏相,韩增有些扫兴道,
“真是的,好吧,告诉你。我偷偷替你安排了一处,今夜的鱼龙戏,你也要进去耍。”
魏相:“???那你呢?”
韩增有些心虚道,
“我在旁边看着啊。”
好嘛,
I人永远不懂E人的世界也就算了,合着I人还是E人的玩具?!
这有天理吗?
魏相浑身一紧,表情肃穆,眼睛直勾勾的往前看,
“兄弟,不至于吧,你不想去就不去吧,你别生这么大气啊!”
“闭嘴!”
韩增闭住嘴,魏相眯起眼,“你看前面那人。”
“哪人啊?”
韩增顺着魏相手指看去,一眼就瞧到了,
“呵,这么大个子,这怎么了?”
魏相咋舌道:“白起相啊。”
“白起...相?何意?”
“头小面锐,瞳子分明,视瞻不转。”
韩增偷瞄过去,那人似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视线穿过无数人,精准找到了韩增,二人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发出刀劈斧斫声。那人最先收回视线,转身就走,隐没于人群中。
“头是挺小的,魏相师,这有何说法啊。”
“头小而面锐,敢决断。”
“瞳子黑白分明,明辨是非。”
韩增插嘴道:“就是谁也骗不了他?”
“额,差不多吧。”
“然后呢?”韩增来了兴致,
“最厉害的是视瞻不转,别人看他,他都不会回看。”
“这不是胡说吗,刚才我看他,他还看我了。”
“那是因你俩正对,你直勾勾的看着别人,别人能不回看你吗?”
“好吧,反正咋说你都有理。视瞻不转,怎么了?”
“难与争锋啊。”
魏相感叹。
“切,吹得那么厉害,莫说是白起相,就算是真的武安侯又能如何?咱们可是有冠军侯!”
“你这话说得倒是。”
魏相点头,
冠军侯霍去病那贵相,相书上都找不到模板。
“走,咱们跟着他。”
“啊?”魏相疑惑,“你不是要去看鱼龙戏吗?跟着他做什么?”
“还早呢,这小子也是个人才,跟上去看看。”
闻言,魏相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韩增最大的乐趣恐怕就是折腾,
“对了,我还没问过你,我是什么面相呢?”
“贵不可言。”
“我想也是,走!”
魏相有些后悔说了,又被韩增强拉硬拽走。
........
蜀中 临邛县
“族长!您还是收回成命吧!”
“是啊,咱们一辈子的基业都在这,哪能说搬就搬啊?”
“蜀中宝地,我们卓家治矿,就是要挨着矿山。我们还能往哪里搬?其余铁山矿山都被人占着,难不成我们还能从他们手中抢去不成?”
“族长,祖辈迁进蜀郡发家的好运,可不会再来一次了,卓家最好还是以稳为主!”
一众身着麻布衣的人,纷纷跪坐成列,俱面向身前老者,老者最引人注意的是满头华发,可这白发却透出浓烈的生命力,
这便是司马相如的岳丈、卓文君之父,卓王孙。
卓王孙是一代传奇富商,卓家为赵国富户,秦时被强迫迁至蜀郡,到了卓王孙时,已发展为巨富,
族人们的反对声急切,卓王孙确实泰然自若,眼中难掩讥讽,
竖子不足以谋,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和这群人说这么多有何用?
只是族人们的行为,让卓王孙觉得蠢得令人发笑。
“阿翁!!”
一道身影从门外扑进来,卓王孙看去,原本戏谑的眼神,忽然变得愤怒。
“祖业在此!我们迁走就是自寻死路啊!若阿翁执意如此,孩儿劝不住阿翁,只求死在阿翁面前!”
卓王孙子,卓文君的亲兄,卓弗阳。
啪!
卓王孙大怒,将翠玉蟾文茶盏,掷碎在儿子面前,
怒骂道,
“敢拿死威胁老子?!你要有本事,现在就死在老子面前!老子就当没生过你!
兔崽子!”
脸上浮肿的卓弗阳呆呆的看向阿翁,显然,被阿翁的气势吓到,
当爹的在刘彻朝,带领一大家人不仅平稳落地,更是积蓄了巨大财富,
为子的整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
虽说虎父无犬子,但也总有例外。
“他娘的!”
卓王孙仍不解气,上前一脚踢翻儿子,其余族人纷纷噤声,卓王孙也不避讳,
“旁人说两句就灌你迷魂汤了,手心手背你他娘的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