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才过去三个月。
春暖时分,走在马路上,看两边楼上人家阳台里种植的花草盆景,尽呈四月芳菲。红的,黄的,蓝色的,各种好看的花儿开满阳台。抬头往上望,一溜儿的楼房上,都是欣欣向荣的时光在流淌。与此相反的是,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中的马路,却是满眼的萧瑟与稀落。风像一个苍老的小脚女人,吹动树下的落叶,但总吹不远。车流少,人影更少,马路上来往的多是跑外卖的小哥。行人全戴着口罩,步履匆匆。有零星店铺开门正常营业,但也有部分已闭门好久未重开。
“这场还不知何时是头的疫情影响太大了,改变了很多人和事,仿佛是走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黄小芹怅然若失,难掩悲怆地说。
“是啊,总算见识了,现在连空气都是那么值钱,更别说自由和金钱粮油等保命的东西。人拥有的时候随意挥霍,不懂珍惜,没有的时候想买都买不来。我爸爸就是一个这样的人。要是正常年,他能每一天健康的和我在一起,现在我只能在梦中见到他了。”
欧子元弯腰捡了一片落叶揣摩,又甩手如抛飞蝶状飞扔出去。看枯叶落地后,这才落寞地对小芹说道。
他们来到距离医院不远的一个社区小公园。公园里仅有几个胆大无所顾忌的居民脱了口罩在做慢跑运动。没被封控到的地方,政府虽然提倡居家,减少外出,但并没有采取措施限制人们的活动。
“我想听你的故事,了解你这两年怎么过来的。”两人坐在石椅上,望着偶尔掉下飘飞的落叶,黄小芹把自己的手挽过子元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下地说。
欧子元眼睛泛着热泪,这两年发生的事又一幕一幕地走回来。
欧子元和刘晶影一起从广州回到南京后,应他父亲欧祥荣的要求,欧子元就没有再出去找对口的专业工作,而是留在他父亲创办的批发公司里照料生意。一同回南京的刘晶影则不喜欢这种要持续地接待客户的销售工作,自己另找了个在浦口区气象局的专业性的工作。两个人就只有在刘晶影休息日而欧子元不用太忙时,再相约出游或在咖啡馆小聚,争取事业爱情两不落。
欧祥荣的批发公司业务涉及全国各地。有时候,他要离开南京前往外地洽谈业务,每次外出往往都需要一个星期左右才得返回南京。
2020年1月20日,离到农历新年没有多久的时间了,他前往武汉欲把一笔还没有了结的业务处理好。原计划弄妥后25号回宁,可23日突然降临的武汉全城封控防疫,把他困在一间旅馆里,哪里也去不了。不幸的是,仅过两天,欧祥荣就中招了,感染上了这种人人恐慌的神秘疾病。在他入住的这间小旅馆,曾有一位感染者入住过。旅居在小旅馆的欧祥荣至死都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与这位感染者密切接触过,算是倒霉透顶了。
欧祥荣平素身体还不错,但中招后,他感到全身肌肉酸痛无力,持续高烧不退,身体一会儿大汗不止,一会儿又冷得如被密封在冰窖里。自己在小旅馆旁边的药店买了一些感冒药,但服药后却没见任何改善。仅一天时间,就发展到喉咙如有刀片在剜割,连饮水都不容易,很快又发展到呼吸困难,似灌有水泥凝固在喉咙。
“子元,我现在很难受,呼吸不了。可能是感染了外面盛传的病毒……”绝望中的欧祥荣打给欧子元的电话中,这一句都没说完整就再也说不下去。
“爸爸,你现在在武汉哪里?我去找你。爸爸,爸爸……”任凭欧子元在南京这头怎么叫喊,他的父亲再也没有回应。而欧子元只是知道父亲身在武汉,至于在哪一个地方,他完全不了解。外地有业务往来客户的联系电话也是存在他父亲的手机里,想找个客户联系了解情况也没办法,他只能干着急。而他的母亲钱裕芳听闻他父亲出事,也惊吓得高血压又犯了,头痛欲裂瘫倒在床。作为家中独子的欧子元两头压力同时袭来,几近崩溃。他只好先叫救护车把母亲送去医院。
武汉这边,查房的旅馆人员发现了昏倒在床上的欧祥荣,急忙呼叫120把他送去医院,很快他被确诊感染了后来被世卫组织称为新冠肺炎病毒的瘟疫。转去隔离病房后一个星期他就陷入了深度昏迷,而全球对此实发疫情尚在探索阶段,无任何特效治疗方法。束手无策的医生们虽然尝试了种种救治方案,最终还是没能把欧祥荣从死神手中夺回来。
他永远的留在了跋涉的旅途中,成了他乡的游魂。
两天后,欧子元荣接到来自武汉方面的电话告知噩耗,当他不顾一切的驾车想去武汉时,却被有关部门在高速入口处拦下了。封城中的武汉与世隔绝,暂时不能再与外界自由往来。
惊闻丈夫去世消息的母亲晕厥了过去,任凭被阻挡回来的欧子元如何安慰,整天以泪洗面。欧子元只好暂时放下手头的工作,时刻陪伴在母亲的身边。当时作为女朋友的刘晶影也抽空来看望两母子,帮助照顾他的母亲,共同走过这段极度灰暗的日子。随着岁月不断的流逝,在时间流水的冲淡下,欧子元心中的伤痛才慢慢的变小。
当武汉满街的樱花再次绽放在枝头,被温暖的春雨湿润,凝结着劫后重生的清露。漫长的七十六天过去了,武汉终于获准解封。欧子元这才得以从南京上路前往武汉,接回了父亲的骨灰,安葬在南京郊外的墓园中。
武汉虽然解封了,但疫情并没有结束,而是不断的向全国扩散,在各个城市间此起彼伏,没完没了一直持续到现在。
社区超市因为疫情防控没有了人流,有的坚持不住了,只好清盘结业。而作为供应商的欧子元的公司,也就同时失去了支撑,不但无超市下单取货,就连早先销售出去的货也没办法取回货款。可欧子元向工厂下单订货,在这非常时期必须要全款才能取货,走投无投的欧子元甚至连已经在公司干了多年的几个员工都难以支付工资。无奈之下,欧子元只好暂时结业,想等着不久之后疫情能结束时寻找机会东山再起,不料疫情却持续发展中缠绵至今,看不到被扑灭的希望。
2020年年中时,国内疫情稍微稳定了一段时间,但国外却又在此时狼烟四起,以惊人的速度在全球每个角落扩散,且死亡率居高不下。
人长时间没活干,像一块砖头一样搁在家中的角落,宽余的财富总会有坐吃山空之时。焦虑的欧子元便去找刘晶影,想得到她的协助。
在浦口区气象局的外面,欧子元与刘晶影一同行走在马路上,但谁也没先开口。走了一段路,欧子元才打破沉默说:
“晶影,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现在我爸爸不在了,做货源批发单凭一个人是做不了什么的。需要一个在外跑业务,一个在公司里接待客户,跟单理货等各种事宜。你能不能从气象局辞职出来帮我的忙?再说无论在哪里工作,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钱。”
欧子元最终还是把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他已猜到她可能不同意,但又真是没好招儿了。
刘晶影一听,无论婉拒还是直说,都可能让欧子元心里感觉不愉快。但做批发业务,她本身就非常生疏,勉强去做也干不久,而且她很享受和热爱她选择的专业工作。她也不明白,同样是从同一间学校毕业出来的人,欧子元为什么要执着于从事他父亲留下的半死不活的事业,而不是直接干回老本行。
“现在是非常时期,实体店就很难做,那么多店铺关门歇业你又不是没看到。重新做回气象事业不是更好吗?这是多少人挤破头也想进去的事业单位。没有商家间的尔虞我诈,薪资待遇平稳,休息时间还能享受一些工作以外的生活。”
“这只是非常时期才出现的困难,一旦疫情结束了就会往好的方面转变的。你进入事业单位,无论你怎么晋升,发展空间就是这么一点点,是成不了大事业的。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开销只升不降,在气象局里工作,你能挣多少收入?再说难道你甘心像池塘里的小蝌蚪一样,一辈子就呆在浅水处吗?长大了也还是一只小小的青蛙。”
欧子元对刘晶影解释着说。
“那你可以先干一段时间事业单位,保障目前吃饭和生活,待疫情结束了再干回你家的批发业务。这样两方面都可以照顾到。”
“你不懂,批发业务本身需要连续不停地做才能留住客户,你这么突然一停顿,整个关系链条就马上断了,以后想联系人家也不认你了。没有人联系了,你又如何发展业务往来。”
“要不,你还是另外找一个人吧,这事我真干不了,确实也没有多少兴趣。”
刘晶影面露难色,无法说服自己放弃毕业后就从事的工作。这个事儿上,她的心肠实在是软不下来。
最终两人不欢而散,再也不说话,连分别都忘了拥抱一下对方,各自转头走开。
孤身走在雨中的街头,欧子元的心凉透了。他从没有如此迷茫过,不知人生何处才对他呈现一片晴朗天空。冷静后,他也觉得自己实在太过于勉强刘晶影。她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女朋友,而他却想把她当成私人物品一样支配。想通道理后他便不再要求刘晶影来帮助他开展事业,而刘晶影也没往心里去计较。
但此后两人再次见面说话,总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彼此一起走路时大多是沉默不语,一小段路有时也觉得非常漫长。但谁也没心情先说出祝福对方的话,宁愿让时光像一条张挂于空中的铁线,在冷雨中慢慢腐蚀生锈。
生意场上没有得力助手,欧子元只能自己先做点小的,他跑业务时就让老妈帮着看下店。这小打小闹实在赚不了什么钱,只够勉强维持生活,和疫情前他爸还在时相比,差别太大了。望着父亲打下的产业在他手中没用多长时间就衰败得如浊水中的腐叶,欧子元一度产生放弃的念头。
比这更难熬的,是情路上的彷徨。虽然说平时与他相处的是刘晶影,但在他的心里跑圈的,在他的梦里欢跳的,更多的时候,还是黄小芹的身影在舞动。
忘不了与她一同走在母校的小路上踩着落日余晖,也忘不了在广州咖啡馆里与她侃侃而谈人生。还有麓湖醉美的风光里,相依临岸观鸟,他撩起她柔软的长发,面对着粼粼水波轻声吟唱。他想不通为什么现在陪伴她的人,是林恒,而不是他欧子元。
他想用刘晶影来忘掉黄小芹。这对铁焊似的闺蜜,性格都差不多,但他无法解释,为何相处了那么久,他的初恋黄小芹仍是最让他一往情深,无法自拔。想忘,却忘不了,满眼都是她的星辰。想近,又近不了,窗外是迷乱的夜空。
而他也渐渐发觉,刘晶影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似的,总在有意躲避着他。但他却看不出个中原因,又不好意思问她。就算有时他壮着胆子问刘晶影了,她只淡淡的说身体有点不舒服,他自然想到或许是生理期的不适,不再细究。
最终有一天,他收到她发来的消息。
“子元,谢谢你两年来的陪伴和守护!为了我更好的发展,我决定离开南京去无锡了。希望你不要来找我了,我会常念起你和我曾经的花样时光。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解脱,我们实在没必要为对方活得那么勉强。谢谢你的理解和宽容。”
一阵冷风吹来,梧桐树落叶纷纷。欧子元蹲下来,捡起一片,放在身旁的公园石椅上,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和刘晶影坐在这张椅子上,观看白云,听鸟鸣,沉醉于从公园东边吹来的凉爽秋风。
而现在,他只能回望,一片叶子静卧在石椅上,枯黄又凄清。四周无人,只有空旷的秋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