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黄小芹在路过一条巷子时,看见一个手佩玉镯颈戴钻链的中年妇人 , 坐在自己的店门前穿珠子。珠子看去似是人造珍珠,在白天的亮光下粉亮油润,给人雍容华贵的美,尽管那不像是真正的天然珍珠。
爱美的小芹忍不住停下脚步,凑上去看,手心痒痒的她还用手指去抚摸人家摞好的串链。
“这珍珠项链好漂亮,阿姨,你是串来自己用的吗?”
小芹瞪大好奇的眼睛问道。
“不是,我自己用也用不了那么多啊,这是外发加工的,帮人家串的。”
“只是单纯的帮忙吗?”
“不是,外发者要付加工费给我的。”
“噢,有加工费的哦,一条加工费是多少呢?”
“一条链60粒珠子,六毛钱一条。”
“还可以啊,阿姨,你方便介绍老板把活儿也发给我做一些吗?我是学生,想打点零工挣学费。”
“这个活看着容易,做起来很累的,既伤眼又手酸腰痛。你一个学生妹吃得这苦吗?找工作去饭店做服务员也比做这个强。”
“阿姨,我需要在家照顾爸爸,进厂进店不方便。何况我开学了还要上学,进店子怕到时人家赖账不按时给钱。”
小芹说得非常诚恳,加上她那副可怜兮兮急切的模样,阿姨心软了,便拿手机和外发原料的老板联系。得到的答复是叫黄小芹下午六点时,先来阿姨店里串装一部分。头批货上交了以后的货就可以拿回家串,串好了再拿来阿姨这里交货。一个月结算一次加工费。
这下黄小芹非常开心,连声向自称姓方的阿姨道谢,并坐在旁边,帮方阿姨一起串剩下的货。一同做了一个钟才记起打电话给她爸爸,告诉他要到晚上才能回家。
也许是合眼缘,方阿姨也挺喜欢这个小姑娘,两个人边干边聊了好多事儿。
一直穿珠到晚上九点,小芹才拿阿姨给的部分货带回自己家里加工。
黄东早做好了饭菜在家中等待小芹。见到黄小芹拿着一袋货物回来,听小芹说还可以在家挣点儿加工费,心里甚是欢畅。女儿学会自立,对他这个天天在外日晒雨淋东奔西跑的破烂王来说,她的每一点自力更生,胜过别人赠送的金山银山。而且他也不太乐意女儿跟着他去接触不是布满灰尘就是油污的废旧杂物,那实在太损女儿形象了。
此后黄东自己一个人天亮就出门去收废旧,天暗了才回来。而黄小芹除了取货交货时出门,其它的时间就是待在家中手工串珠。经常每晚熬到夜十一点多钟才熄灯休息,天一亮人醒了就马上起床接着干活。
酷暑难度,累死累活,小芹忘记了青春本是安逸的年华。
飞鸟在黄昏的窗外飞来飞去,都被疏忽了。
有时她闷了,就走到窗子边透气。瞧见别人阳台上养的花儿,不禁让她又想起妈妈来。想完妈妈又想此刻在外面街巷中忙碌的父亲。伫立片刻,擦了擦泪又坐下继续干。
桌上小闹钟隔段时间咣咣当当几声,宛若人间岁月在轻声叹息。
七月底,黄小芹通过网上查询获悉,自己已被南京一所高校的大气科学专业录取了。虽然不是她妈妈与她嬉戏时鼓励争取的北大清华,但能考上这样的一本学校,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因为她的同班同学很多人都没有考上一本院校。
查到成绩的当时,正是下午三点多钟,也刚好串完了昨晚拿回来的货物。爸爸出去了一天还没回来。她的心被喜悦之情涤荡着,决计交了货,就到城中村外的珠江岸边去放松一下,等到晚上爸爸回来了,再报给他这个惊喜。
方阿姨闻听来交货的黄小芹诉说考上了好大学,也替她开心,仿佛就是她亲闺女似的。方阿姨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块冰镇的西瓜给她解渴,还说今晚就开心庆祝一下,暂停一晚不拿货回去做也行。
黄小芹自己一个人漫步在珠江边。
滨江一路都是榕树芒果树等南方绿化树种。已近黄昏,满树金色余晖。夕光在江面跳跃,似从琴筝弹飞的乐符,又似天上碎落的星星。城中村里闷热不透风,江面却凉爽怡人。夏风习习吹来,如片片花儿落在脸庞,夹杂着海水淡淡的腥味儿。一条条快艇在江面飞过,如一条白色银链,挂在涟漪漾开的碧波之上。
小芹舒展双臂。一任这傍晚的暖光,一任这远来的海风,一任这翻飞的细浪。而她,只像个策马徐行的公主,缓缓的走在岁月的江堤。
忽然,她对着远方的江面呼叫着。
“妈妈,您看到芹儿吗?她在这里等您,如果您是岸边那丛凤凰树花,您就摇一摇。如果您是江水中的那尾银鱼,那您就拍起一朵浪花。妈妈,芹儿好想您,好想您,您在天堂一切都好吗?”
“妈妈,芹儿没有辜负您,她考上了大学。她没有让您失望,她长成了一个大人。能帮她爸爸,也能帮您。妈妈,您回来一次,好吗?芹儿在江边码头上等着您!”
江浪涌动着,有船出海,也有船回港。而黄小芹的泪,也飘落在江边,被不时穿飞的水鸟拈水拾起。
沿着码头走走停停差不多一个钟,暮色渐渐从远方走来。小芹走回城中村,到超市商场买了点东西,回家做好饭菜,等着父亲回来。
“咣当”一声,房门打开,黄东一身灰尘双手污迹斑斑的出现在门口。他往屋里一瞧,见小餐桌上已摆好饭菜,就是没见到小芹影子。
“芹儿,芹儿。”他习惯性的叫了两声仍没回应。
“芹儿,你在做啥呢?”他有点纳闷了,不晓得这丫头在做什么鬼。
依旧没有回声,他只好换了鞋到各房间去找。但从各房门从外往里瞧仍没见小芹在哪里。这就让他更觉奇怪了,难道小芹出去了?
在他转身从小芹房门向客厅回走时,躲在门扇侧里的小芹拿着一把百合花悄悄的走出来,在黄东的背后拍了一下。
黄东受惊转头,女儿笑意盈盈的捧着花束递到他面前。
“爸爸,您辛苦了!谢谢您!”
“芹儿,您这是什么意思?今天既不是父亲节,也不是我的生日。”黄东有点懵了,不知这丫头弄的是啥意思。
“爸,你猜一下,多猜一下。”黄小芹忍不住笑起来,父亲懵圈的样子非常可爱。
“是老板结工资了?还是你有男朋友了?”黄东被女儿的笑声传染,也不禁乐起来。
“瞎说什么男朋友,我才不想那东西。爸爸,我考上南京的大学了。”
“是吗?太好了,快拿录取通知书给我看看,我从没见过这珍贵的玩意儿。”
“招生系统上显示我已经被学校录取了,录取通知书学校随后会寄过来的。”
黄东喜极而泣,接过女儿的花,小芹也忍不住落泪,扑在她父亲的怀里。
“玲啊,幸有您在天堂保佑,我们的女儿有出息了,是个大学生了。您在天有灵就回来看看我们,跟我们一起庆祝女儿十年寒窗终获所成!”
“爸爸,妈妈一定会听到的,她一定在飞回来的途中。”
“是,是,你妈妈一定也天天在那边想我们。”
两个人紧紧拥抱着,夜色在外面蹑手蹑脚地行走。
窗外进来的清风吹动着墙上一天比一天薄的日历本,不觉又翻到八月底的27号了。一个星期后,黄小芹就要带前几天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去南京气象信息工程大学报到。黄小芹也在方阿姨处和串珠外发老板结算完加工费,好心的方阿姨还给小芹五十元的红包庆祝她准备入学。
黄昏又来了,归鸟在窗外盘旋飞翔,啾啾啾地鸣叫个不停。
做好了晚饭,小芹待在房间里等着父亲回来。她静静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刷手机看新闻,一会儿走近窗口往楼下看,可是天已经暗了好久,父亲人还是没见回。她纳闷为什么这么晚了,父亲依然未归。打他电话提示关机,黄小芹估计爸爸的手机又没电了。
自从妈妈离开后,黄小芹发觉自己多么在意爸爸的一举一动。总是觉得父亲像是自己的眼睛,一刻钟都不能缺少。一个钟头没有他的消息,黄小芹就会陷入无边的紧张之中。也仿佛她靠着一棵树,没有这棵树挡住她的背,她总是害怕自己会被刮起的疾风吹落到荒野。
望了望窗外那越来越浓的夜色,远处的灯火在闪亮。楼下那棵年长的芒果树,那根半边枯腐了独伸出来的树枝,只有两片可怜的叶子。
小芹按摩了一下额头,又拿了自己的手机再打电话给爸爸,回音提示还是无法接通的关机状态。于是,黄小芹用锅盖盖住餐桌上已凉了的饭菜,关了房门,拿了手机离开了出租屋。
入了夜,楼下附近的街铺渐渐热闹,倒是马路上的车辆比白天少了好多。小芹一边走一边急切张望,往人多的地方看几眼。在平素和爸爸常走的路搜寻着,越走越远。不时走过一两个同样是踩着人力三轮车的人,但不是她父亲。
她非常焦急,手心握出一层汗水,在身上的衣服擦了几次。黄小芹慌得几乎要呼喊爸爸了,又怕惊到行人。
东入西出四处搜寻,在转行到城中村外的马路时,在路边一棵高大的榕树下,坐着一个背影熟悉的人。
黄东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呆呆地坐在树根旁一动不动。他的三轮车斜横在路边,车上空空的已没有了废旧物品,只有一小袋苹果搁在那里。
“爸爸,您怎么了?”小芹见状急跑过去,蹲下身问。
“芹儿。”小芹的突然出现让他有点吃惊。“没事,就是一个半钟头前回到这里,被后面一辆行驶速度超快的摩托车撞到我的车,车头打转我摔了下来。脚踝痛麻了,站不起,手机也摔坏了,才坐这儿缓一下。”
小芹赶紧摞起他的裤管查看伤势。
“爸,会不会撞到骨折了?”
“脚倒没撞到骨折,我按着验过了,只是磕痛,加上挺危险的,想坐会恢复体力再回去。这摩托仔心地挺坏的,拉起他的车,也不多看我一眼就开跑了。”说罢,黄东试着站起来,伸伸腿,转转身子。小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现在的人有几个愿意去扶倒地老人的,世风日下,都被一些坏老人碰瓷给讹怕了。万幸你没多大碍,要是再重点,已经是晚上了,真不晓得是否有人愿意上前探问你伤势。”
两人随后慢慢朝家的方向走去。望着在车鞍上缓慢踩车的父亲的背影,黄小芹心里很不是滋味。要是意外让他重伤了,他一个人躺在外面,谁会去帮助他。要是她开学去了南京,父亲自己一个人在广州,以后的日子谁来照顾他啊。
望着前方忽明忽暗的马路,爸爸单瘦又努力前行的背影,小芹对着夜空长叹一声,心里萌生了一个主意。
开学前三天的晚饭后,黄东父女俩坐旧沙发上歇着。黄小芹削了一只苹果,递到黄东面前。黄东不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咬。
“爸,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要保证不生气,我才说。”
黄东眉头一皱,打量了小芹一眼,这丫头又要弄那一出戏?
“什么事这么庄重,得我先保证你才说?是学费钱没够吗?”
“不是,其实此事也不重要。就像去市场买菜,本来想买个猪脚回来炖花生,后面觉得肥了点不买一样。”
“不买猪脚,买猪下水也行,青菜豆腐也能下饭。”
“爸,我只是打比喻,说的不是买菜这个意思。”
“那直接明说就不行了吗?还转弯抹角乱比喻干嘛的,在考我的文化程度吗。”
“那你听我说完了要保证不生气才行,你生气的话我就不说了。”
“是不是你做错什么事,犯到别人了?”
“没有,爸,你不要乱猜,你想象力比我还丰富,都能下笔如神了。”
“快说,我保证不生气,绝对不会生气,我气量大得很。”
“爸,我想清楚了,我打算不去南京读大学了,留在广州陪你,这样你就有伴了。。”
“真是胡扯,还没见过哪家闺女像你这么想的。你是不是头脑发烧烧坏了。”黄东闻言扔掉吃了一半的苹果进垃圾桶里,几乎暴跳起来。
“你保证不生气我才说的,一说你就真生气。”
“你这不是小孩子胡闹吗?多少人奋斗十年,想去读都考不上。你考上了这么好的学校反而不去,你是怎么想的,骨头卡肠子里不消化吗?哪来的这么糊涂的想法。蠢死了,知道吗?”
“爸,你莫生气,您听我说。我在广州生活习惯了。南京是北方,各方面和广州不一样,我怕我去了那边,待不下去读不成书。到时候既浪费时间,又把你挣的辛苦钱白白扔了。这样的话,不如踏实呆在广州,找个活打工。”
“那么多两广人到北京东北更远的地方都能上完大学考上博士,到你这里就不行了?而且南京和广州也没你说的相差很大,别以为我书读得比你少点就不知道国家地理知识。”
“读书说到底是为了日后能挣钱,现在工作也是为了挣钱维持日后生活,目的都一样。有必要去争这个虚名吗?”
“孔雀是鸟类,鸡也是鸟类。鸡天天在菜市场被杀,你见过有杀孔雀卖的吗?这就是不同。你愿意做一只吃饱了就睡的鸡,随时等人抓翼捏头一刀划过,血流完扔滚水里,去毛炖熟了上餐桌?”
“我又不是什么金孔雀,再说就算是小鸡一只,我飞树上,不给人抓不就行了吗。”
“你这是头脑简单。如果什么知识都没有,你靠什么飞到树上?飞滚水锅里还差不多。”
“甭管你怎么说,我决定不去了。”小芹有点生气了。
“你这是在要我的老命。你知道吗?你问一下地下的你妈,问她同意不?她可是为了供你读书,拼命挣钱而给累死的,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你实际上是怕我一个人在广州孤单才不想去的,对不?那我去南京陪你读完整个大学。”
一说到她妈妈的死,小芹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是黄小芹心里最软的地方,只要一想起母亲,她就控制不了情绪。
“爸,你在广州那么多年,都知道收废旧也到处存在帮派,去南京你更是难以立足,更难找到别的工作。你自己一个人在广州,我真的好担心你。总怕你出意外之后,无人知晓,也无人照顾。你说,这让我如何能安心学习?”
“全家人都奋斗到这个地步了,才有今天这个成果。一路走来,爸爸不容易,你妈妈更是因此而离开了,岂能因为一个担心自毁一生的大好前途。再说你爸爸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准备按时去学校报到。你的成功是爸爸最好的安全保障。你懂吗?爸爸可是全指望着你,余生能过几天安闲日子的啊。”
“爸,爸。”小芹哭得泪如雨下,黄东心疼的把她拉入怀里,抹去她的泪水。
风吹进来,拂动她染湿的头发。
“芹儿,放心吧,爸爸在广州会照顾好自己的。四年大学生活很漫长,又不是十天半月就完的。爸爸肯定不会让自己再出意外,那样就没人挣钱供你读书了。所以你安心的去上学,拿到奖学金,爸爸在广州就可以多休息一天不用那么拼命。”
小芹靠在他爸爸的肩膀只好不停的点头。
甭管老爸怎么说,她依然保留有她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