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冷雨,一夜北风,刮来了寒潮,到了霜降。
大清早起来,枯草上凝结了小白菊花一样的霜花。七点多,太阳一露头,就没了。
晚上请服装厂后勤部的马主任吃了一顿饭,喝了两瓶白酒,迷迷糊糊中答应跟厂长提一提,把仓库里的残次布料处理给他们。
厂长姓宋,四十多岁,国字脸,大高个,一看就是值得信任的革命干部。
看着她的肚子,先请王林坐下,又给她倒了一杯水,“小王同志,马主任跟我说了你们想买残次布料,我们是不和个人做买卖的,你们买回去什么用途?”
倒抽一口冷气,确实没有想到宋厂长是铁面无私的人。几秒钟之内,只能说实话。
“买布料肯定是做衣服做鞋子啊!现在去供销社买布,都需要布票。我们村里人即使有钱,也没有那么多布票。
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特别是家里孩子多的,老大穿新的,老二穿旧的,老三老四都穿打补丁的。有的人家里只有一身好衣裳,谁出门谁穿,其他人没有衣服,都不敢出门。”
她说的虽然有点夸张,但山里确实还有些地方,老百姓日子过的很艰难。
宋厂长点上一根烟,虽然稍稍被打动一点,但与他何干?
王林喝了两口茶缸子里的水,继续煽情。
“宋厂长,我们黄路泉村,还有两岔河公社的一些村,都有妇女刺绣合作社,平时绣花,绣鞋垫,真的,我们还和港城的外商合作呢!
你们仓库里的废旧布料,总归要当废品处理掉,马主任说基本上都是卖给鞋厂做鞋底,不如卖给我们,稍微好点的社员们做衣服,剩下的布头做鞋,做鞋垫,行不?”
宋厂长是个好干部,只要不让他犯错误,不影响他的职位,他还是挺同情老百姓,愿意尽量帮助底层人民的。
“我可以签字同意把废旧布料卖给你们,不过要以合作社集体的名义购买。”
“好,我马上回去汇报,让公社派人来签字。另外,宋厂长,你们成品服装,也有残次品,不合格品吧?能不能一起卖给我们?”
宋厂长点头,“都是废品,你们找马主任和仓库的同事就行。”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秋天的天特别高,一只孤雁,不知为何落队,即使孤零零形单影只,也依旧努力的呼扇受伤的翅膀,被伙伴抛弃,自己不能放弃。
王林开心雀跃,直接打电话给田世文,电话里说不明白,让他马上回家,有急事大事,特别重要的事。
女人一兴奋,就忍不住花钱。逛了供销社,买了新的秋衣秋裤,毛衣,加大加肥版,又给田世文买了一套。
买了排骨,鲤鱼和胡萝卜,洋葱。今天看见啥,想买啥。还想买,两只手拿不了了,只能作罢。
供销社门口,碰到黄路泉村的马车。大爷看她大嘟噜小嘟噜, “世文媳妇,今天啥日子,咋买这么多东西啊?”
王林也不能说出秘密,只能说是给孩子准备着东西。
“放到马车上,送你回去。”
回家,一边美滋滋的做饭,一边想着怎么和田世文说,才能操作得当,达到自己的目的。
红烧排骨,清蒸鲤鱼,柿子鸡蛋汤,喧腾腾的白馒头。
田世文急匆匆请假回家 问出了什么大事?媳妇让他先洗手吃饭,看着一桌好菜,寻思媳妇给他摆鸿门宴?
看看媳妇的脸色,眉毛弯弯,嘴角上扬,应该不是坏事,那就先吃饭再说吧。
媳妇不停的给他夹菜,排骨大部分都给他吃了。他不爱吃鱼,嫌刺多,媳妇就给他夹刺少的鱼肚子,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她是不是要提过分的要求,还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要跟小白脸走啊?
汤足饭饱。两个人正正经经谈事。
王林详细说了宋厂长的要求,大眼睛一眨一眨盯着他,意思很明显,让他以公社领导的身份,把事情办了。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短。看看床上的新衣服,想想刚才丰盛的午餐,他怎么能拒绝呢?
何况媳妇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即使没有衣服和午餐,该帮也得帮。不如主动承担,还能让媳妇心里念他的好。
“还有没有其他指示?”田世文俏皮的问。
“我跟他说把废料买回去,给村里人做衣服做鞋,你帮我想想,怎么能转到我们代销服装上?”
这确实是个问题。田世文也在考虑。
“以公社的名义去购买废料,谁出钱?公社不可能出钱,合作社也没有钱,肯定要你垫付。
你垫钱买回布料,社员要买肯定得给你钱,从你手里买。
你为了大家先出钱垫付,为了证明你不是投机倒把,让他们签一个书面材料,同意你卖他们的废布料衣服给个人。
有些社员不会做衣服,你可以找人,把布做成衣服,卖给社员。”
至于是只卖给两岔河公社的人,还是其他人,就忽略不提了。
自己在家商量说起来很简单,关键宋厂长不一定同意啊!不知田世文如何说服了宋厂长,签了一份代销合同,当然有许多限制条件,要在不损害群众和集体利益的基础上,不能谋求个人暴利。
在马主任的周密安排下,周苗苗领着歇班的同事,在仓库里不但清点了残次原料,剪成一块一块的布头,分拣出了合格的,勉强可用的,瑕疵严重的三类。
大卷的布,水浸痕迹也是一骨节一骨节的,把上面完好的部分剪下来,可以拼接做上衣,裤子。
下面浸水严重变色的,就以废料的出厂价格卖给社员,他们做棉衣棉裤内里,或者做鞋底鞋垫,只要便宜不在乎彼变色。
那时候农村都是手工纳鞋底,要先用废布头布条打袼褙。
那个年代,衣服穿烂了都找不到布头打补丁,哪里有碎布打袼褙纳鞋底,有时候买一包烂布头几家分分,里面又臭又脏还有血腥味,不知从什么人身上扒下来的。
周苗苗的师傅,领着他们小组的人,用空余时间拼接做了一百件成品服装。她们有订单的原始图纸,又根据港城的服装杂志修改了款式,衣服上身竟然时髦了很多。
把这一百件衣服摆在市里四合院门口,挂出来第五服装厂代销服装店的牌子。
衣服不管卖不卖的出去 有了这个招牌,好像有了尚方宝剑。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卖衣服。
临街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的都是最朴素的蓝色灰色衣服,手工布鞋和鞋垫。
王林立即和南都的人联系,速速发来预订的最新款的冬季服装。
想起了夏天和的承诺,又邀请摄影爱好者协会的姑娘们去爬山聚会。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济南的秋天有多美,借用老舍先生的文章: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
济南的山,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化。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色了。山南已经红叶萧萧,北面还有苍翠欲滴。
再看济南的水,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水中有比翡翠还绿的水藻,还有小黄鸭。
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好像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
济南的秋天,泉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
济南的秋山秋水,秋色秋声,是一首温柔的诗。
老舍先生说济南是个宝地。虽然地处北方,济南却不仅有北方的大气,还有江南的温婉。
姑娘们有的不怕冷,还身穿漂亮的裙子,上搭各种颜色的开衫,和山顶的红叶争奇斗艳。有点穿着裤穿,大有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
王林提议姑娘们利用店里的蓝色涤卡细布开一个设计大赛,冠亚季军奖励布料。
姑娘们集思广益,有的做了中规中矩的中山装,有的根据服装杂志,做了时髦的小脚裤,喇叭裤,太有时尚嗅觉了。
在这些姑娘里面,有些是下乡知青,回城后还没有安排工作。王林选了两个漂亮,嘴皮子厉害的,让她们来服装店上班。
晚秋的阳光是温柔的,像母亲轻抚婴儿的脸。
这天是赶集的日子,王林请了宋厂长去参观她们的摊位。
有质量问题的成品服装,能修补的修好,修不好的按照次品的价格卖。大的碎布料按尺,像的碎布头碎布条买衣服白送。
世玉站在桌子上,大声吆喝,出了一头汗,头发粘在脸上。“大人的褂子两块,小孩的褂子一块五,不用布票!麦衣服送布头。”
大人衣服需要四尺布,供销社买布就得花两块八毛钱钱,还要布票,这个又便宜又不用布票,还送碎布头,周围村庄赶集的百姓纷纷购买。
“宋厂长,你们仓库里的废品,可是社员的宝贝呀!”
宋厂长频频点头,这些东西在仓库里只能发霉,拿到市场上,不但改变了群众的生活,还增加了工厂的收入。
政策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谁不愿意在指责范围之内,为老百姓做些好事呢!
大部分布料都分给两岔河公社刺绣合作社的妇女们了,集上只卖了很少。
没买到的群众围着摊子,都不愿走,“还有吗?”“啥时候再来啊?”
物美价廉,谁不想要啊!
宋厂长抵不过群众的热情,“我认识很多服装厂,纺织厂,你们可以去联系一下,每个工厂都有这种残次产品。”
太好了!正等着吧这句话呢!
又联系了本市其他几家工厂,买了他们作废的布料。
但是堆积如山的废布料,怎么变废为宝呢?真让人头疼。
这些废弃布料,除了水泡的,还有花色印错的,抽丝的,褪色的。
这些布料做的衣服,城里人肯定不会买的。
王林又开始发愁了。她化悲痛为食欲,一天吃五顿饭。每天不是在吃,就是在想吃什么。
为了管住嘴,她制订了严格的学习计划,每天上午两个小时,下午两个小时,是学习时间,不能进食。
除了正餐,其他时间水果不断。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不少水果都在秋天成熟收获,有山楂、柿子、梨,还有石榴、葡萄、大枣等。
接连下了一夜急雨,白天出了太阳,又是大好天气。
一辆卡车,停在西营梯子山脚下。
卡车驾驶室太高,王林怀孕马上六个月了,腆着肚子像个企鹅,朝前试了几次不敢下。
只能朝后下车,抓住把手,踩着车门框,离地还好远呀!
“放手,跳下来,我能接住你!”田世文在下面张开手臂,小心翼翼。
“你接不住怎么办?我快一百二十斤了?”
“相信我一定能接住!别怕。”她和孩子比他的命重要,胳膊断了也必须接住。
“一,二,三…”眼一闭,心一横,王林松开手,身子向后仰,男人稳稳当当的接住她。
落地以后,她好奇的打量周围。“这是哪里呀?我们来这里干啥?”
“上次杜金彪结婚那个朋友,他家住这里,他家有个大果园,一会多摘点水果拿回去吃。”边说边帮媳妇穿上厚开衫,扣上扣子,她肚子越发大了,动作笨拙不得劲。。
落了一场夜雨,一场秋雨一场寒,身上的衣物又厚了两分。
农历十月,已是秋末冬初。
原本郁郁葱葱的山头,经历过寒霜,丛林尽染,有的金黄,有的红艳,夹杂着松树柏树的深绿色,让满山火焰一样的红多了层次感,更加绚烂。,
脚步惊动了树上的鸟,突然惊的扑棱棱飞起,枝桠颤动。
半人高的枯草中,发出窸窣声响。那是躲在深草里的兔子在拼命逃窜。
阳光穿过树枝,投下斑斑点点的亮光。
王林正好带了相机,走走停停,看到完美的红叶,爬树的松鼠,奇形怪状的石头,都要拍下来。
田世文站在一根柿子树下等她,树后远处山上的松柏,衬得通红的柿子晶莹透亮,男人眉眼带笑,温柔的看着她。
咔嚓,王林按下快门,留住了这一刻的美好。
二十分钟到路,两个人生生走了一个小时。陡峭滑溜的坡路上,男人拉着,扶着,保护着他的两个心肝宝贝。
到了半山腰,有一棵百年的大槐树,三个人合抱那么粗。叶子早已掉光,虬枝峥嵘,黝黑似铁。
树下摆着一张小矮桌,几个人坐着抽烟喝茶。
看见他俩从坡下冒出头,有人站起来。又过了一刻钟,他俩才迈着四方步,慢慢悠悠走到树下。
陈清明竟然也来了。“你这真成了宰相肚子啦!架子真大,磨磨蹭蹭的,几点了才来!”
“你光棍一根,抬脚就走,当然快了。”田世文一刀毙命,遮小子看见他和媳妇感情好,总是冒酸水。
陈清明看着他一手拿着媳妇的衣服和小包,一手拿着水杯,不由咋舌。要不是早认识他十来年,真不敢相信心黑手辣的犟石头也有这样的一天。
大金牙从院里迎出来,“弟妹来了?穷山僻壤的路不好走,身体还好吧,快进去歇歇。”
王林笑嘻嘻迎上去,“金哥,路上挺漂亮的,看风景走的慢。”
大金牙也哈哈笑,“弟妹喜欢看风景,春天一定要再来,整座山都是连翘,山下有樱桃花、杏花,美丽醉人。”
众人心里不屑,真是城里人啊,这破山旮旯有啥好看的风景。
院子里几个人忙忙活活,有杀鸡剁肉的,有烧火做饭的。
到正屋里坐下,大金牙说,“早就想请你们来家里坐坐,今天是我的生日,大家聚聚。”
招呼大家先喝水,一会儿菜好了,就吃饭。
田世文带着王林去后面的果园摘水果。
这是一大片梨园。主人故意留了几棵,让她自己摘。黄澄澄的秋梨像人参果。
男人看一眼她的肚子 耐心的嘱咐她,“你摘下面的,高处的千万不能摘,你看上哪个,老公帮你摘下来,啊?”
王林挑了一个又大又黄的梨,咬了一口,汁水在嘴里炸开,清甜的味道顺着喉咙一直到达胃里,又慢慢沁入心底。
她伸舌头舔了舔唇瓣上的梨汁,看着男人的眼眸故意撩拨,语气温柔,“你要吃梨吗?”
田世文口干舌燥,盯着她嫣红水润的嘴唇,没有开口说拒绝,明显就是想吃。
她把梨举到他嘴边,跟他分享清甜可口的梨。
他故意咬了她牙印的一边 ,快速嚼了几下,咕咚压下去。女人歪头娇俏一笑,“甜吗?”
男人抿了抿唇瓣,幽深眼眸闪了闪,他既怕她这样大胆又爱她这样大胆,嘴上淡淡的,“没吃出味,再吃一口。”眼睛却不经意瞥向她胸前。
人类的幸福不相同,这边形影不离,那边影单影只。
另外一棵树下摘梨的陈清明听到背后轻快的笑声,不用回头看就能想到,冰块脸同事那死样子,眼角的褶子能夹死苍蝇了吧?
大金牙过来,“饭菜好了,大家饿了吧?走走走,别饿着弟妹。”
嘴上说走,身子不动。
三个人知道他有话说,都停下脚步。
大金牙给田世文和陈清明递烟,眼睛却看着王林。“弟妹搞得动静,我们都听到了,有好事,别忘了大哥我呀!”
路上的一个小时,田世文已经跟媳妇大约摸分析了,大金牙为啥请他们来吃饭。
王林也想把自家的烂摊子分出去。
她脸上堆起标准笑容,“金哥,无论什么时候,衣食住行,永远是人的基本需求,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粮食咱老百姓不敢动心思,就小打小闹弄个点心作坊。
现在,我们有一些废旧布料,如果能变废为宝,金哥想一起做吗?”
大金牙是岱山方圆百里,跺跺脚,土地爷也抖一抖的人,黑市政府都有人。这种人,只能顺毛捋,不能逆着他。
有了准话,大金牙也不刨根问底,殷勤着让快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