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子收完了。开始刨地瓜。
先把长长的地瓜藤蔓卷起来,再用镰刀从根部割断。运气好,能抓住打窝的兔子,运气不好,有时候也惊出老鼠和蛇。
再用又宽又长的大板镢沿着垄子把地瓜刨出来,一兜篓一兜篓的,滴溜八卦真喜人。
年轻有力气的妇女也和男人一起刨地瓜,工分高。年纪大的就跟在后面拾地瓜。王林也拾地瓜。
先把地瓜上的泥扑拉掉,装在大筐里,再抬到地头上 运回仓库里。
地瓜出汁水,沾在手上黑乎乎的,怎么也洗不干净。
还留了一部分地瓜直接切片,一片一片摆开,在地里晒成地瓜干。
即使活络不太累,天天蹲着,王林也受不了。回家随便洗洗,躺床上就起不来了,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田世文回家早,就赶快去做饭,怕他娘又叨叨。
躺了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做完饭叫我吃饭,实在睁不开眼。不吃。
第二天早上,他们看见昨晚留的饭还能那样,一口没有动。
庄稼收完了,还要犁地,耙地,耧地。
秋季,从开始收割,到种完麦子,整个农历八九月都不得闲,到十月初将将的闲。
白谷堆村是平地,村东还是连成大片的水浇地,两辆东方红拖拉机,从耕地到播种,几天就完了。
只有村南一片坡地,需要人工。
社员分粮食分钱多,干活不用下大力,还有电,村头就有自来水,所以小伙子特别好找媳妇,本村的闺女很少外嫁,一个老婆子五个闺女都找的本村的婆家。只要看上小伙子不错,女方家主动上门开口,不要一分钱彩礼,就图了闺女嫁到本村,生活好,干活轻松。
黄路泉村大部分都是山坡地,薄土里竟是狗牙石。拖拉机开不上去,也怕石头把犁铧碰坏了,只能人工翻地。
只有凹地里种白菜那块地,又宽又平,土质又好。
白菜拔了,计划种麦子。大队里从公社也借了拖拉机。以前几头大马骡子要耕两天,拖拉机半天就完事了。
好几个平时不出门的小脚老太太让儿孙们用独轮车推着出来看新鲜光景,这铁牛真稀奇,跑的快,翻地又深,还不吃草。
其他的地,大点的用骡子黄牛拉犁耙耧子,小边角地块,用双手一镢头一镢头的刨。
犁是耕地的,耙是耙地的,耧是播种的,碌碡是犁地的,几千年前的工具,我们还依旧在使用。
犁地要两个人一组,田得水家,世和扛着犁和耙子,田得水牵着骡子跟在后面。到了地里,爷俩套上牲口后,老的有经验一手扶犁,一手握鞭子赶着牲口往前走,口里不停的喊着,世和牵着骡子,配合他爹的口令。
驾是直走,稍是后退,吁是停下。牵牲口的和牲口都懂。
马和牛比骡子更聪明,有时候一个人就能干,不用前面有牵牛的。骡子的优点是力气大有耐力。
这犁地倒说难也不难。开犁前要先看上次是合窖还是夺伏。合窖就是从两边往中间犁。夺伏就是从中间往两边犁。要总是犁合窖,地中间就成了一道壕。要是总犁夺伏,地中间就成了一道塄。
孩子们最盼犁起过的地瓜地。因为地里收不干净,还能犁出来一些小地瓜。七八岁的孩子们跟在后头,一看犁出地瓜来就疯抢。一个孩子为了抢上还扑下身子,用劲儿猛了,跌了个狗啃屎,嘴杵到了土里。引得一群孩子哄堂大笑。
田得水就吆喝他们离得远点,不然让犁片划破腿,或者大骡子蹬一脚,就把小鸡鸡蹬得散黄了。
耕完了,还得耙几遍。耙地是为了把犁过的地里的茬子耙出来,同时也压实地保墒。还能把头大的土坷垃弄碎,把地弄平整。
耙地的时候世和分开两腿站在耙上,两只手抓着缰绳控制骡子。为了增加重量,又让两个小孩子坐上……几个孩子争先恐后的往上爬,都想体验一下。世美世凤也想上去,田得水却说女娃不能上去。
世和头一次耙地,壅上来的土,灌到鞋里,他抬起一只脚往外抖,没站稳,差点掉到耙眼里。要是掉进去,要命倒不至于,至少让耙齿子划个遍体鳞伤。
地耕好耙平,晾两天再统一耧麦子。
老牛哗啦啦连拉带尿,噗噜噜一大滩。王林正在旁边低头拾地瓜干,一阵骚臭扑面而来,胃里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早上硬着头皮吃的半块地瓜,也都吐出去了。
旁边的大娘嫂子们互相看一眼,表情包似的,有好事儿的就忍不住,“王林,哪不舒服啊?”“世文媳妇肯定怀孕了,这两天看脸色煞白,…”
队长看着王林走路晕乎乎的,又听见妇女们议论可能怀孕了,让赶紧回去歇歇,去卫生院查查。
头上全是汗,胃痉挛抽疼,两条腿像面条一样。旁边玩的世凤送我回家,一头倒在床上,身体好像不受控制,飘在空中一样。又断断续续睡着了。
朦胧中听见老头老婆子回来了,又絮叨“早回来,都不知道做饭,大少奶奶一样等着伺候”老头子让她闭嘴。
“听说她吐了,你去问问,咋了?问问想吃什么,给她做点好吃的。”
老婆子肯定不会做。老头子是说给别人听的,说明他做为老的,已经关心儿媳妇了。至于老婆子管不管,他根本不在乎。
王林也不在乎他们管不管。等缓过劲来,自己慢慢去煮了面条,吃完才舒服点。又回去躺着。
田世文回来的晚了,他爹娘已经吃完饭了。一看饭菜就知道是他娘做的,问王林呢,他娘说,“在屋里躺了一天了,金贵的了不得。”
田世文进来看见我还在睡觉,摸摸我的头,“哪里不舒服,刚才听世美世凤说你上午吐了?”
我说,“好多了。不用管我,你去吃饭吧。”
他说,“你吃了吗?”“不想吃。”
他,“从昨天晚上一直没吃吗?”“吃不下,你自己先吃,我一会儿好点再吃。”
田世文把饭端进来,说“一会儿吃了再睡。”
一看还是老一套,南瓜咸糊肚,半个二合面馒头一块地瓜。王林地瓜吃多了胃酸,不知道别人为啥没事。
他吃完进来看见我一点没吃,“要不我去给你炒个鸡蛋吧?”
想炒早干啥呢,现在你们吃完了,再单做,老婆子不是更加嫌馋了吗?
赵婶子来了,拿着几个鸡蛋,“世文回来了,我来看看王林。世美说她今天吐的厉害,是不是怀上了呀?你们年轻不懂事,可要注意啊!给王林拿几个鸡蛋补补身体。”
老婆子屁颠屁颠接鸡蛋,不接怀孕的话题。
王林知道自己没有怀孕,也没有说出来。
田世文一听说可能怀孕了,马上进来,“你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带你去卫生院看看吧?”
王林盖上被子,用行动表示不想动,“我觉得就是这几天累了,现在好多了。”
赵婶子也跟进来,“还是找人看看,你们年轻人不知道深浅…”
王林说,“婶子,你有个亲戚不是看病挺好,等你有空领着我去找他看看。”
她妹夫是杏林高手,后世世玉上了环,都让他调的又怀了老三。
赵婶子连说行,过几天晚上我带你去。
王林拗不过赵婶子的劝说,喝了半碗咸糊肚。糊肚糊肚,就是糊弄肚子。
晚上,王林一直沉默不语,背对着田世文,他摸她的肚子,也像木头人一样,既不反对也不迎合。
田世文见她又变得冷冰冰,和前几天判若两人,跟她说话,也只是哼哼嗯嗯。心里一时没底。
王林回村参加集体劳动,是想为自己积攒口碑,将来考学,不求他们推荐,只求有人使坏群众们说句好话。首先要打好群众基础。
但是没想到太累啦,身体受不了啊!
太阳升起,又是一天。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活一天天干不完。
边角地也一镢头一镢头刨完了,用九尺钉耙耙平整。
最后就是耧麦种,种麦子。
大地也是用牲口拉,两人配合。一个在后面提耧,一个在前面牵着骡子或者黄牛。
先把浸了农药的麦种倒在槽子里,一声驾,黄牛拉着往前走。
能提耧的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把式。每队也就只有几个人会。
万一种子下的多了快了,既浪费种子,又会使麦子太密了。万一下的少了,又会缺苗断垄。都会影响第二年麦子的产量。
田得水在后面提耧,田世文今天没上班,在前面牵骡子 也不是简单地牵着牲口往前走,必须要匀速和笔直。这样种下的地,才垄直苗匀了。当然,提耧的牵牲口的,和牲口三方面配合的好才行。
我也跟着去干活,欠的工分太多了。耧麦子不太累,女的在后面拉碌碡压地。
队里就几头大牲口,小地块是人拉着耧子。几家一组,有的三四个人拉,有的两三个人拉。像老黄牛一样,低头蹬腿使劲向前,肩膀一道道印子。
田世文看着王林轻飘飘的,有点半死不活,和前一段时间活蹦乱跳,在床上跟他对打不服输的样子,相比好像不是一个人。
难道前段时间,自己太勤快,也在她肚子里播下种子了吗?
心里想下工一定带她去看医生。
他娘做的晚饭还是清汤寡水,她一直坚持省油省柴省事,熟了能吃就行。几乎顿顿南瓜,地瓜。
农村人喂自己的肚子,还不如喂猪上心,猪长得好能卖钱,不好好喂它不长膘。人只要活着就行,家里就那些东西,吃啥也那样。
王林嫌弃她做的不好吃,自己买了做,她又说败家不会过日子,也懒得做了。
吃不下饭,干活又累,所以虚了。
石芳菲终于来了。她接到了王林寄去的信和照片。报社正好要宣传新农业新农村,让她们下来采风。
她说“就是老一套,每年麦收秋收都要写这类文章,都是大丰收喜洋洋,没有新意,也很难出彩。”
王林提醒她说,“你要审题啊,新农业新农村,你变个思路,专门针对“新”字,做新类型的选题。”
“哪那么容易找到新的亮点啊?”
“改变思路就是亮点。人家扎两个辫子,你扎一个。人家直发,你是卷发,不就显得你不一样啦。”
“王林,我对农村不熟悉,我看着哪里都一样。”
我想了想,“比如别人养猪养鸡,你养狐狸,养孔雀是不是不一样啊?”
她打我一下,“哪有狐狸和孔雀,你们公社都是猪和鸡,地瓜和玉米。”
“如果一个村不光种地瓜和玉米,种了更值钱的东西呢?如果同样是地瓜,改变了做法,更值钱呢?”
石芳菲觉得王林上次长途步行的时候,出的主意,让她在报社出了风头,这次也可以试试王林的思路,多写一篇稿子而已,老格式的也写一篇,做两手准备。
石芳菲问,“你们公社有什么新项目啊?”
“新农业,你不要只看第一产业,庄稼地里种什么,还可以看看第二产业。”
“我们村以前种蘑菇,田世文他们还推荐别的村集体一起种,集体收入增加了不少呢!!!”
“我们村还有人,把小的只能喂猪的地瓜,做成地瓜糖,价值翻了几倍,还有人做豆腐,豆腐干,比直接卖黄豆,值钱多了。”
“新农村,你也可以看看新的农村人,年轻社员和以前的社员有什么不一样啊?我的这里的妇女不只会种地,还会刺绣呢,赚钱比男人还多呢!”
石芳菲觉得不错,先看看吧。
我找了大队长,让他从村里找有没有会做豆腐的,有没有会做粉条的。
地瓜糖我会做啊,我叫给世玉,让她出面。
地瓜变成地瓜糖,粉条,虽然很简单。但是别的没有,咱们有,如果上了报纸,咱们村也露脸了。
田大虎一听有记者,肯定大力支持,配合工作。
石芳菲拍了很多照片回去写稿子。
有做豆腐的,有做粉条的,还有我和世玉一起做地瓜糖的,我和刺绣合作社的妇女一起讨论花样的,田世文田大虎和大家一起在蘑菇大棚忙碌的。
既然现在社会在乎虚名,王林只能顺应时代。
虚名有时候是枷锁,有时候也是保护伞。
王林在黄路泉村待够了,不想装了。
以前一个人在石屋住的时候,挺开心。结婚了,要和他背后的家庭妥协,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