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世英不爱说话,可她二妹田世玉是个爱说爱出风头的。
我多答应了她几句,她觉得露脸了,舍不得走,跟着我寸步不离。她才十三,小孩子有什么心眼?
我特意请世英世玉和小琴一起把昨天没搬完的东西一起搬回大队长家。几个人在小琴屋里看着我整理,世玉看见什么都新鲜,问个不停。
小琴让她妈叫去搬柴火。我借机会让世英世玉带我出去围着全村看看。
转了一圈,到了她家门口,顺理成章让我进去喝水。我坐到了中午,他们不好意思说让我走,留我吃饭。世玉恨不得让我住她家,但是她妈五个女孩,三个男孩,最小的妹妹世美才三岁,跟着爹娘住,其他四个姐妹一个屋挤的鱼罐头一样。
我也不可能从大队长家搬到她家只能申请知青宿舍。
我算是第三代最大的孩子,二舅三舅和小姨们对我很好,我这一世竟然比他们大了,也尽我最大能力回报他们。
对,我费尽心机回来,就为了和他们在一起,让他们过的更好一点。
马上年三十,我请假回了杜张村。
黄路泉村到杜张村,翻过北面小山,向北直走只有十二里。走大路,要西南方向绕个大圈,先去白谷堆,要三十里。
正好村里人要去白谷堆买年货,马车拉着一车人。我怂恿小琴世英世玉一起去,不买东西,去供销社逛逛也难得。
十几个人,村里两辆马车全部出来了。我穿着棉衣大衣,棉鞋帽子。她们也穿了最新的棉袄,叽叽喳喳一路。晃悠晃悠,挤在一起好像不冷了。
说好了几点回去,大家分散开。我请她们三个吃了油酥饼,里面放了葱花花椒面,外面沾了芝麻,又香又脆。
我看见了杜张村的人,宝生最爱瞎逛,他肯定也来了。又买了几个油酥饼去找他,果然在供销社门口。
我在后面哎呀一声,宝生回头,“姐,我知道你准来这里,我来了好几次了,你咋才来?”
我把油酥饼递给他,“吃吧,别都吃了”他说,“只给俺姐一个,其他人都不留”我说行。
宝生天生的二流子,自小到处逛。爱惹事,还怕挨揍。(上辈子他是我亲爹,就是不着家,爱出溜)这个镇上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让他带路,买了几斤肉,二斤点心,二斤糖块。还给姥爷买了帽子,给姥娘买了新头巾。把给大舅大妗子买的东西偷偷让宝生拿回去,不要说我买的。(毕竟他们是张琳的亲爷爷奶奶)
我们一起回了杜张村张家。张老太太又抱着我哭了,摸摸头,摸摸手,哭一阵笑一阵。
1975年春节,我来这里整一年了。从北向南,从那向北,转悠了一圈,又回来这里。
三十晚上,一家人守岁。我看着一屋子人,无论我是以前的张琳还是现在的王林,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在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放弃我。
大年初一,我和宝生他们兄弟姐妹一起对着老头子老太太和张玉福兄弟们妯娌们磕头拜年。
我偷偷给老太太一个红包,里面十块钱,她死活不要,我说在南都上班了,有钱,后来她再说帮我存着,等花的时候再找她要。我又把我身上的二百块钱拿出来,藏在她屋里房梁上,只有她天天看着,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买年货花了一些,又偷偷给了大妗子张氏十块,她以前是我奶奶,也疼过我,我愿意给她钱。
西河村,王大河的爹妈,我名义上的爷爷奶奶一直没有联系我。
初五,我让大舅和宝生送我回去西河村。
我只带了两斤点心。我刚下乡,没多少钱,有个心意就行。
他们也没有问我三十晚上在哪里过的。他们留我多住几天,让我带着王海去莱县城里,给大爷大娘拜年。
不管是现代还是特殊年代,人脉就是生产力。亲戚之间,平时多走动,见面三分情,肯定好过有事抱佛脚。
大娘田淑芬竟然是黄路泉村,竟然是田得水的本家的叔伯妹妹,竟然是张玉福给介绍的。
田得水以前在野战军后勤管采购物资,买了又找人半夜里,偷偷从小站从章莱山间小路,肩扛人背到军工被服厂,棉花包被山路边的酸枣树拉开口子,有时候早上路边看上去都是白乎乎一片。周围很多人被田得水雇过,包括张玉福。
后来济城解放战争前夕,因为同村的一个叛逃到了白区,上级怕同村人来找他,影响战斗,让田得水暂时回家休息。等一段日子,再去叫你回来。但是,再也没有等到部队叫他。他在家听到济城解放的消息,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自此之后,萎靡不振,郁郁寡欢。
我上现在我去黄路泉村下乡了,正好村里没有熟人。田淑芬马上说我给家里捎信,我的亲侄女,你就和王峰王丽一样的,也和他们是实在亲戚。
我们在莱城住的特别开心。
大娘教小学,马上要退休了。大姐姐王丽早已经结婚有孩子了,在钢铁厂上班,公公是副厂长。大哥王峰在钢铁厂当司机,未婚妻刘艳萍在县供销社上班。
大爷大娘给王海从上到下买了一身新衣服。我说我很多新衣服,从南都带来几身新的衣服,还没有穿。
在王大山家住了三天,王峰去济城钢铁厂送货,顺便送我和王海回去。
大舅指着路边一户人家,“那边那户人家是自己家里亲戚,走,我领你去认认门,大外甥以后长途路过这里,饿了渴了,直接去就行。要是赶趟,车能开到杜张村,就去大舅家吃饭。”
王峰也是走南闯北,大方直爽的人,提了一斤桃酥,直接跟着去了。
大舅非要带着王峰去杜张村认认门,可惜他赶着去送货,说以后一定去。
我们拎着大娘买的大包小包回了杜张村。
又陪着张老太太住了两天,王海要去上学了,我也要回去正式干活。
这次宝生送我走小路,杜张村一路向南,路过鸡山,柳树沟,翻过一个小山,山顶就看见黄路泉村的东北角了。
下了山坡,有一个极深极深的大坑,没有人说的清到底有多深,坑底常年有水,从来不干。但是山面直上直下,非常陡峭。
南面是个斜坡,过去就是黄路泉村。
我先去了田淑芬的娘家,她爹是田得水的三叔,我跟着王峰叫姥爷,他家只有一个闺女,田得水帮他闺女找了一个好女婿,自然侄子就和儿子没有两样了。我也就随着王峰叫田得水叫舅,赵氏叫妗子。我和世英就是表姐妹了。
亲戚套亲戚。前世的亲爹变表弟,亲妈变远房表妹。
中国的农村社会就是这么神奇。
有了亲戚关系,我可以皇而堂之的提着点心红糖上门拜访。赵氏推脱不要,我非得放下,“我大娘说了,我和王峰王丽姐的,你们以后可得照顾我。大舅妗子你们不要,就是不愿意替我大娘护着我,那她就得亲自来找你们。”
东西放下,我问田得水,“我想从大队长里搬出来住,老麻烦人家不合适。大舅帮忙想想,哪里合适。我也不想和男知青住一个院子里,我自己一个女的,和他们男的一起住,不好听”
“我自己住也害怕,不如以后,让世英晚上陪着我睡觉。我以后可能得经常来吃饭,妗子不要烦我。”
“哎,你一个小闺女,能吃多少,俺们家四口人,少吃一口就够你吃饱。”赵氏笑着说。
田得水抽着旱烟,吧嗒吧嗒想。
我又说,“大舅,你以前不是在部队呆过吗?咋不回去找找,以前的战友啊?”
“哎,以前认识的,都不知道去哪里,济城解放了,他们都跟着大部队去南方了,留下的都是后来的,不知道我的情况。……”抽烟抽的更凶了。
“咱自己找不到,组织上难道找不到吗?你向上反应反应啊?”
“问过了,说很难…”
老百姓都是这样,为啥算了,往往费了好大劲,鼓起勇气找政府部门问问,被人一句话,泼了一盆水,浇灭了心中的希望。很少有人再问第二次,第三次。
我以后一定会慢慢鼓励他去找一个答案,让他心理恢复正常,不要重蹈覆辙,挂在树枝上,抛下老婆孩子。
选来选去,就在东北角村口那边,选了一个小房子。房子很小一间,是以前护林员住的,后面就是山坡。
房子是青石垒的,足够结实,不怕夏天山上的大雨冲了,只是缝隙能钻进蝎子蜈蚣。村里找人重新抹了厚厚一层黄土掺石灰的墙皮,挡风还防虫,屋顶重新铺了甘草,没有瓦压上一片片薄薄的石片子,靠山吃山,能用石头绝不用别的材料。
田得水又找会盘炕的帮着垒了土炕,外面搭个棚子,就当厨房。
村里大娘们唠叨,“一个闺女自己住在山边边上,吓死了,后晌能敢闭眼嘛?”
我又申请要支土枪,“我是军人的子女,不怕豺狼,更不怕坏蛋”。
其实,光秃秃的山上,啥也没有,坏人来干啥?有啥可偷。
竟是野草,谁去啊?连砍点树枝都是破坏集体财产的时代,大家都安分守己。
我也正式跟大家上工,干活了。
太累了,农民太不容易了。那个年代的农民更不容易。
黄路泉村的山虽然不高,但地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
特别是南坡西坡,地势高。。都是用双手把石头刨出来,四周围成一圈,挡住中间的土,不让下雨把土冲走。
类似于梯田。但是没有谁灌溉,都是靠天吃饭。下雨少了,庄稼干死了。下雨大了,把庄稼连土冲走了。
杜张村那边都是平地,土层厚。能用车推牛拉。
特别是白谷堆村大队竟然自己有拖拉机。还因为靠近煤矿,有水可以灌溉,粮食产量高吃的饱,干活下力少,吸引的外村女的想嫁进来,本村闺女很少外嫁。
又挨着几个大厂矿,能偷偷卖的菜和鸡蛋,来钱也容易。最早通电,通了自来水。
他们村的生活水平领先周围村子十年。
而黄路泉村,连小推车都不好使,只能挑土挑水挑粪。大家开玩笑,这边种地全靠手和肩膀。
距离二十几里地的三个村,经济差距非常大,就是因为自然资源不同。直到九十年代,黄路泉村以种植粮食为主,还是非常落后。一直到九十年代后期,改变种植思路,大家几年赶超了自然资源好的地方。
春天的农活,看着没活,就找活。抗旱,垒坝,都是累死人的活。
男人去河沟里,砸冰,背到麦地里,给苗苗喝点水,缓解春旱。
女人老人,用背篓背石头,垒去年夏天秋天冲毁的土堰。
背大石头占空大,背小碎石塞满了更压死人。我背了第二趟,就滚了咕噜差点摔断手腕子。只好和孩子一样去垒小石片。
我第二天就起不来了,请假一天。
我晚上又去大队长家里,衣服里藏了两瓶酒,进门时候放在门后面。神不知鬼不觉,懂得自然懂。说多了人家反而不敢要。
我也就跟着打酱油了。
一个月后,公社打电话,问我表现如何。大队长说我一直跟着劳动,很积极,通过了群众的考察。电话里又说知青办李干事,要求我写一份思想汇报,让我认真写如何放弃大城市的工作,不忘初心,支持农村建设的心路历程。重点突出怎么被父老乡亲战天斗地,勇于抗旱的事迹感动……
我花了一个星期在大队部写材料,反复修改,又被打回,说我重点不突出,要让别人听了,就能浮现出一个英雄大无畏的群体,要栩栩如生。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就趴在桌子上睡觉。到截稿日期,自然有早就准备好的,符合的稿子交上去。他们就是想找合适的人,上台表演而已。
后来,我又出去读稿子了,从公社读到县上,又读到市里,我会讲普通话,还是本地好不容易去大城市有正式工作的,又回来当知青,跟大家一起背石头,多么魔幻的经历,脑子正常的人绝对干不出来。我这个不正常,脑子被驴踢了的人,出名了,吸引无数群众来看我病成怎么样,才做出这么反常的举止。
江潮也在宣讲团里。休息的时候,他让我给他当向导,逛遍了济城的边边角角。坐了大明湖的船,喝了三股突突突泉水泡的茶,尝了甜沫和油旋。
其实我对济城一点不了解,以前下了高铁就回家,现在是土包子从来没有来过。
他拿着地图,很认真的把书上说好吃好玩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我想你是来打卡的吧?
我不想说话,他问我想什么,我抬头眯眼看着太阳,“我在想李清照有没有在这里晒过太阳。”
他说,“肯定晒过 熟上说她在这里划船了,弄湿衣服不得晒晒啊!”
鸡同鸭讲。
“我想王云和石芳菲了。”我低头小声说。“还有一起来的所有人,不知道他们好不好?”
“等以后,我们组织一次,全部都来。”他一边划桨一边说,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我心里忽然想捏捏。真是小鲜肉。
我突然心里骂自己老牛吃嫩草。虽然我生理年龄比他小一岁,可我心理年龄几乎大他一倍。
宣讲会空前绝后,我带着印着优秀知青的暖水瓶和搪瓷杯回家了。
过了三月三,开始用暖床给地瓜催苗,马上种地瓜,种谷子。
大队长看着我优秀知青的奖状乐开了花,说以为来个秤砣,没想到还是个开花炮。没想到那三个男知青来了几年,家里没有关系,迟迟回不去,已经油盐不进,是老油条了。
竟然屈尊问我对春耕生产有什么建议。他也许认为我跟着领导们跑了一个月,能听到什么小道消息。
小道消息这个确实没有。
不过,76年年发生了几件特别的大事,书上学过我知道,今年是75年啊。书上没学过。好像听老人说,那几年老天爷哭个不停,天上神仙哭,地上百姓哭。因此地里庄稼都没人收,又下大雨,成熟的玉米发芽了,有毒不能吃,导致冬天不好过。
这一带种谷子很多年了,龙山小米特别有名。但是产量很低,秋天收获的时候,不及时晒干,就会发霉,质量大打折扣,如果发芽,更白搭半年功夫。
地瓜又耐寒,又不怕雨水。后来这一带就是种植地瓜为主,地瓜和地瓜干卖的酿酒厂,再买白面吃,比种小麦玉米产值高很多。
我想了很久,才压低声音,“我偶尔听到几句,领导们好像觉得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卡的不要太紧,只要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但是不能明白说…”
“我觉得填饱肚子对大家最最重要,是不是多种点管饱的,产量高的,抗旱抗风抗雨,收的时候不着急莽荒的”
又特别说一句,“我胡说八道的,你可不要听啊。”
他砸吧砸吧嘴,去开会,研究地瓜要不要多种。育苗的暖床再多弄几个合适。其他豆类谷类今年先少种一点。
我被分到果园组,跟着学习剪枝,授粉,嫁接等,属于技术工种。
对比挑水栽种地瓜秧苗,这个工作轻松多了,关键,亲爱的田世英同志也和我一组,受我领导,我要开始改造计划。
赵氏让世英下工叫我一起去吃饭,说“王林你有文化,见过大世面,以后多教教这个闺女。她死犟死犟,以后,我都怕到婆婆家被人家打死。”
我心想,打死倒是没有那么严重,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倒是事实。我从小生活在唇枪舌剑,刀光剑影中。世英同志体力打不过,嘴巴上从来不认输。年轻时候也是受过皮肉之苦,后来我长大一点,张宝生才不动手。
得了她亲妈的令,必须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