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衍冥却是被张越彻底绕晕了。
他搞不清楚,这个汉朝将军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十几万万的赔款,还能有人提供借款?
章口就来?
他委实搞不清楚汉朝的逻辑!
于是,只好弱弱的问道:“那这第三点是?”
张越看着他,露出一个无比亲切的笑容:“这第三,倒是简单……”
“贵主必须答应,自今以后,汉商、汉人及汉家使臣,在西域及其他贵主辖区,无论犯下何等罪行,都不接受匈奴及任何当地律法、习俗与传统审判!”
“他们必须交由汉家官吏来审判、判决!”
“当然,我方将在审判时,邀请贵方人员旁听,贵方受邀人员有权对审判结果提出异议,且有权要求重审,甚至有权向廷尉提出申诉意见,且廷尉必须答复!”
呼衍冥听着,瞬间感觉自己的智商真的不够用了。
汉人、汉商和汉使在西域真的有人敢管吗?
自大宛战争后,哪个不知汉朝人就是日天日地的存在?
哪怕是匈奴,若非必要,也不会随意伤害正常的汉朝商人、使者。
最多是扣留、软禁而已。
真的杀人乃至于虐杀,基本已经没有人有胆子了。
毕竟,万一杀的人里有什么背景通天的人物,甚至哪怕只是让汉朝人知道,拿着这个做借口发动战争,谁hold的住?
尤其是西域各国,现在对汉朝使者和匈奴使者的待遇是同等的,都是祖宗级,都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在呼衍冥看来,如今,这个鹰杨将军提出的条件,对现在已经衰弱、分裂的虚弱匈奴,甚至是好事。
原因很简单——那些汉朝商人和使者,都清楚匈奴人和西域当地的王国,是不敢真的随意加害他们的。
所以,他们只要出了玉门关,就舞的飞起。
而这些人,为了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更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害怕的事情。
若,从此以后,汉朝使者和商人,抓起来以后可以交给汉朝来审判……
对已然虚弱的匈奴而言,至少可以有一个对外挽尊的说法。
且,呼衍冥觉得,那些人比起害怕匈奴,显然更怕汉朝官吏。
没办法,谁叫匈奴人没有法律,只有规矩呢?
而汉法严密,犹如蛛网,刑律严苛,譬如熔岩。
这样想着,呼衍冥不由得心动起来。
觉得这个条件委实不错,既能甩锅,还可以减少麻烦,更可以缓和矛盾,真的是棒棒哒!
只是……
前面两条,真的是……
呼衍冥知道,只要他敢答应,回去等着他的只有死!
而且很有可能的是——他的主子拿了他的人头给其他人泄了火后,继续答应这些条件。
想到这里,呼衍冥就不甘心了。
但他也没有办法!
因,他此行的目的,便是说服汉朝,达成妥协。
以给己方争取喘息之机!
至少得撑到重新一统匈奴,休养生息,有了实力才有资格推翻这些协议。
思来想去,呼衍冥只要弱弱的看向自己面前的那位汉朝将军,恳求着道:“将军足下,贵国不是一直自诩礼仪之邦,以仁义宽厚而享誉天下的吗?”
“您的这些条件,如此咄咄逼人,苛刻至斯,小使以为有伤贵国声誉,有损贵天子圣名啊!”
“还请将军三思!”
张越听着就笑了。
在座将校,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到了现在,每一个人都知道,匈奴已经衰弱到,连表面功夫都没有时间做的地步了。
想想也是!
战争是世界上资源耗费最快的事情。
即使汉家体量庞大,亦被去年的大战,拖的筋疲力尽,国库空虚。
匈奴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诚然,匈奴打仗不需要发军饷,也不需要战后的抚恤、安置。
他们的军队,除了贵族,剩下的全部是炮灰。
可是,大军一动,粮草消耗的速度是平时的数倍甚至十几倍。
大军吃喝拉撒,军械消耗,都需要资源。
更不提其还动员了西域各国的仆从军,于是进一步的加快消耗资源。
张越做过估算,去年的战争,应该差不多将整个西域底蕴都烧干了。
如今的匈奴西域部分,恐怕连凑足一次万人规模的战争所需要的粮草都有难度。
而战争说到底,打的就是资源。
皇帝都不差饿兵,没有粮草与资源,至少在西域部分,匈奴的战争机器将卡壳!
这也是张越敢狮子大开口的底气所在。
所以,他轻笑着看着呼衍冥,摇摇头道:“吾所言的条件,贵主不可有一字更改!”
“不然……”他正色的看着对方:“吾自将兵取之!”
“此勿谓言之不预也!愿使者深思!”
“答应,还是不答应,使者一念可决!”
“是战是和,贵主一心可断!”
呼衍冥被张越盯得有些心慌、恐惧。
他知道,若让这位鹰杨将军率军出征的话,恐怕,自己的主子就别妄想回漠北争霸了。
能不能保住性命,都可能有问题。
虽然,摄政王做过判断,现在的汉朝,应该也没有什么积蓄再支持大规模的战争了。
可问题是——万一呢?
万一汉朝人从裤腰带里挤出一点粮食,凑出一支两三万骑的军队,越过天山,那整个西域就要立刻崩盘。
届时,就真的应了这位鹰杨将军所言的了——吾自取之!
呼衍冥猛地咽下一口口水,低头道:“将军足下,您的意思,小使知道了,不过兹事体大,还请将军容我请示我主……”
张越点点头,道:“给贵主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的今天,若贵主不能答复,则吾将亲自率军,前往天山以西……”张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轻声道:“亲自向贵主要债,届时,条件就不是这么轻松了!”
呼衍冥赶忙道:“小使知道了,小使知道了……”
在同时,他内心则是一片绝望。
他知道,这个事情,无论摄政王答应还是不答应,都代表着匈奴霸权与地位的彻底陨落。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答应是饮鸩止渴,拒绝则是当场暴毙。
“我总算知道了……”
“汉朝人所谓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意……”
“匈奴,就是汉人砧板上的鱼肉啊……”
想到这里,呼衍冥忽然抬起头,看向张越,长身一拜,道:“将军足下,有一事,小使要告知将军……”
“使者请说……”
呼衍冥直起身子,咳嗽了一声,然后道:“将军可能不知,去岁我军与贵军交战,有乌孙骑兵在我军序列之中……”
“其部为乌孙匈奴翕候所辖之万骑,且是得到了乌孙昆莫准许来援的骑兵……”
张越听着,笑容渐渐消失。
“插刀教居然在西元前也有信徒?”张越内心感慨了一声,但对乌孙人的举动并不意外。
大国争霸,第三国插刀、浑水摸鱼,乃至于煽风点火的事情,历史上还少吗?
都不用看后世,整个春秋战国史,就是一部列强互相插刀史!
有一个算一个,都巴不得别人去死,自己独美。
尤其是战国晚期的历史,更是将这些事情表现的淋漓尽致!
故而,乌孙人的举动是符合逻辑的。
甚至,张越还可以更坏的揣测乌孙人的行为——说不定,将来有一天,这个曾经的准盟友会成为汉家的敌人。
他们说不定会和匈奴人在西域与汉军作战!
这是地缘政治的必然!
就像从前汉-乌孙在面对共同的敌人与对手匈奴时,可以当好朋友,可以有友好关系一样。
一旦,汉家经略西域,汉乌关系的未来就必然走向不确定与未知。
当然……
张越深深的看了一眼呼衍冥。
他知道,这个匈奴人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个事情,就是为了恶心和离间汉乌关系的。
论插刀队友,匈奴人也不差!
死队友不死贫道嘛,张越可以理解。
张越怎么可能上当!?
乌孙,现在还是有用的。
而且,如今,汉家连匈奴都没有搞垮,在事实上并没有能力和条件干涉、干预乃至于攻打乌孙。
所以,对于呼衍冥说的话,张越选择了左耳进右耳出。
他甚至都不会和天子提起这个事情,只会将此事记录在繁琐的报告文书里,并将其塞到一个角落中。
当然,现在不提,不代表将来不能拿这个做文章!
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若乌孙人将来不识趣,待匈奴崩毁,这个事情就是他们亡国之兆!
“使者……”张越面无表情的道:“您所说的事情,本将军自会去调查……”
匈奴人想恶心他?
张越自不会白白被人恶心,于是故意挖了坑,给他一些希望。
“若调查清楚,本将军自会遣使往乌孙问罪!”
呼衍冥听着心里大喜不已!
若可以挑拨汉与乌孙开战,对匈奴来说,无疑是大喜。
既可以免费得一个盟友,又能减轻自身许多压力。
真的是天神护佑,祖先有灵!
却是不知,张越也在打着歪主意,也在计划着想个法子激化乌孙与匈奴的矛盾。
最好让他们打起来!
即使不能,也要加深这两国的矛盾!
………………………………
长安的早春,寒风依旧。
不过,春意却已经渐渐显露。
丞相刘屈氂透过车窗,看着宫墙下已经萌发出嫩芽的小草,莫名的有些想笑。
“丞相……”贰师将军李广利的马车,停到刘屈氂的车旁,掀开车帘,李广利拱手一笑道:“丞相也是奉诏而来?”
“嗯……”刘屈氂点点头,道:“鹰杨将军自居延传信,言及匈奴内讧之事,陛下已召在朝两千石以上议事……”
李广利听着,眼中闪过一丝叹息,一丝懊悔,一丝无奈。
若早知道,匈奴人单于会死,而且其死以后匈奴内部矛盾会激化到这个地步。
他去年又是何苦来哉?
那些心思、盘算、计谋又是何苦来哉?
明明可以躺赢,他却选了最难最苦同时也最不好走的道路。
结果还搞砸了!
若他去年,没有强行推动战争,没有起那么多花花肠子,没有那样攀比。
如今,他已经可以笑着坐看疯狗互撕。
然后,躺着就可以收获一切荣誉。
甚至可以拿到灭匈奴,至少也是臣匈奴之功!
如今……
一切的心思,一切的计算,一切的谋划,都像一个笑话!
他这个贰师将军更是如同笑柄!
但这还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他现在依然是贰师将军,他的姻亲依然是丞相,他的部将与嫡系依然控制着无数官署。
只是没有了兵权,也没有了继续向上的空间,只能坐吃山空。
“张鹰扬真是好运气啊……”刘屈氂却是忍不住的有了些嫉妒心:“自今以后,天下事悉决于鹰扬也!”
“丞相……慎言……”李广利赶忙圈住刘屈氂的大嘴巴继续说下去——哪怕现在这里并没有外人,但万一传出去的话,恐怕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更可能会成为他人用来攻击那位张鹰扬的武器!
若在以前,李广利自不在乎这些,但现在,他知道,自己是决不能轻易被卷入这些纷争里的。
因,他现在的力量,每消耗一点就会少一点。
而且,开罪张鹰扬,几乎是自寻死路!
刘屈氂却是有些不在乎的撇了撇嘴,虽然没有再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已经将他出卖!
过去的整个冬天,对刘屈氂来说,都如同一场折磨。
他这个丞相的权力,在这个冬天里,肉眼可见的迅速减少。
到的现在,甚至已经丧失了对其他九卿的有效管控。
丞相府的命令,除非有得到天子的加持或者得到九卿本人的点头,不然其他有司就将之当成废纸一样。
连宗正卿都敢不给他眼神,都敢在他面前阴阳怪气了。
更不提新丰与太子据在徐州的事情了。
现在,这两边做任何事情,都不来丞相府报备了。
而是自行其是,或者自己去找相关人员解决。
他这个丞相越发的变成泥塑一样的符号。
这让刘屈氂难免心里不平衡,于是只好碎碎念的发泄发泄。
李广利看着,微微摇了摇头,只好道:“丞相,不如我等先行入宫去向陛下问安?”
刘屈氂点点头道:“也好!”
于是,两人的马车缓缓启动,驶入宫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