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霜降,即使是西南也终于开始觉出些真正的凉意,不能再乱穿衣了。虽然苗姑早些时日已经念叨着让季熠和谢观南改换秋衣,可这两个火力壮的郎君仗着年轻浑没当回事,一个是爱漂亮,另一个则是觉得自己身体棒所以不在乎,都只把苗姑的嘱咐当耳旁风。
谢观南的生辰刚好是霜降的前一天,季熠说去年知道得太晚,错过了给他过生辰的机会,刚好今年一并补上。西雷山上如今住了个安南小太子,枫叶也还没红,便没有成为季熠的首选,他安排了画舫带着谢观南游河沿水路去了邻县。
谢观南到西南已经超过一年了,说起来倒是去了不少地方,但终归都是和各种事件相关,纯粹为了游玩目的而去的,最远怕也只有西雷山能算一个,尽管季熠特别想尽半个地主之谊,奈何谢观南不愿意因为自己生辰这么点事就请假,于是只得利用旬休这一日,提前一晚出发,次日游玩之后再当日返回。
时间所限自然也就跑不了很远,以他们所在位置划出一个十二时辰内能往返的范围,选择并不算多。云遮县往北的邻县是屏县,以西雷山相隔,而往南的邻县是白川县,从栖霞镇出了南霞湖,沿沅水不到半日就能到,回程时是顺流则船速还能更快一些,季熠很快便定了这条路线。
白川县的钟宝山一带因为有出名的丹岩,引来不少传经者在这里开凿石窟,所以留下了众多的沿山石刻,从第一窟开凿至今约有三百年之久,历代累计共有石窟十余座,造像百来尊,规模不小也堪称一景。而且这里汇集着来自周边各个小国的多种文化,石刻风格也很多样,非常值得一看,即使季熠和谢观南只有一日来回的时间,也足够他们走马观花、领略一二。
游船观景虽然距离远了些,但对于浏览沿山石刻却能算是上乘而惬意的方式,他们在船上不但免了登山的辛劳,亦能饮酒说话,既能远观群像磅礴的气势,又节约了体力,季熠都佩服自己怎么能如此机智,想到这么个过生辰的主意。
船是佟追亲自掌舵的,船上除了季熠、谢观南和佟追之外就只有两名静海卫,其他人都在后面不远处的另一艘船上,这已经是季熠能精简到最少的随行人数了。如果不是太小的船行不了远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和谢观南厮混的乘具当然还数悦庄园子里的篷船。
石窟基本都是传经者或供养人为了传经布道、积攒功德和替家族祈福所修,谢观南被不少人说过他有佛缘,远的不说,慧觉就当面说过不止一次,可他平日并非是个虔诚的礼佛之人,所以他不知道为何季熠会突然想着带他来看石刻。
“神佛之说飘渺,而石刻却是实实在在人为的,聚集当世最精妙之工匠耗费无数心血所建造的石窟,是属于凡人的杰作。”季熠是这样解释的,“白川县过去曾是多个民族混居的地方,前朝之前还曾有过独立的外族王权,如此小而强悍的一个王朝居然在几个大国的夹缝之间存在了数代,你不好奇吗?”
谢观南并没有那么多好奇心,但他喜欢听季熠说这些。这段时间季熠手上的事情也多,无论如何抽出一天来放松游玩都没什么不好,对谢观南而言去哪里并不重要,季熠陪着他便好,他对生辰也没有太特殊的概念,在家时他阿娘觉得这种日子里一家团圆吃一顿饭就很好了,如今在外,亲眷全不在身边,那么有季熠陪伴也足可堪慰。
钟宝山的石刻有着与中原其他地方石刻非常大的区别,这里的石刻内容、造像风格都明显带有周边小国的民族特色。无论是佛像还是供养人的雕像,从人物体态到衣着装饰、器物等等造型都很奇特,如果谢观南没有在西南生活了这么一年,乍一看这些石刻,断然想不明白这些东西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它们看起来太特别也太陌生了,但是如今的谢观南再仔细看,又仿佛看出它们和西南这里的少民装束有些接近。所以季熠说这一地带的石窟是从前某个外族王权时期的产物,就容易理解了。
“看装扮,这些石窟中的造像,和潭水寺的倒有些相像。”谢观南指着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处石窟,发现了眼熟的造像,显得有些兴奋,“所以钟宝山的石窟里也是密宗造像吗?”
画舫行至石刻所在的航段,佟追放慢了速度,让船上的两位贵人能静静欣赏沿途的景致。谢观南和季熠便干脆出了船舱在甲板上驻足,向两岸观望,虽说平日都不是潜心修佛之人,可到了这样的地方,看着沿岸恢宏壮丽的风光和绮丽的山石,还有那些不知耗费多少人力造就的石窟,心情依然不自觉地澎湃了起来。
“对,是密宗。”季熠指着他们目光刚刚经过的一处,明王、力士的造型特别醒目,最是容易判断,“等一下还有更特别的。”
季熠是来过此地的,他自然晓得哪里都有些什么,关子卖不了多久,船行得再慢须臾间就看到他说的特别之处了。一路都在感慨此地石刻造型工艺之精美的谢观南渐渐收了声音,他瞪大了眼睛,不多时却又收回自己的视线,左顾右盼起来,仿佛不知道该把眼睛朝向哪里,而他身边的季熠则促狭地放声笑起来。
“你够了。”谢观南耳朵尖一阵潮热,他之前也不知道西南民风能奔放到如此程度,“这里……难道一直是这样豪放的吗?”
“两三百年前这里存在过的王朝,是由少民部落集结而成的,你也知道那时的部落没有接触到多少中原汉文化,所以他们的传统还是很原始的,生殖崇拜对他们而言是最神圣的。”季熠笑完还是很正经地替谢观南说明了眼前看到的东西,在石窟中出现的女性石刻都十分刻意表现出了性征和生殖意象,但这在少民部落的习俗中并不粗俗,反而是最崇高的信仰表现,“西南周边的小国往前数几百年,其实都是这样的部落演变而来的,他们有着很接近的文化和信仰,就连文字和语言都有不少相近之处。随着后来有梵僧沿着丝路传教至此,而我们也可从这些石刻里了解窥见一些当时文化汇融的情景。”
谢观南不得不接受人和人之间的参差,他看石刻就是石刻本身,他会赞美这些石窟的壮丽,为这些瑰丽的景象所折服,但季熠却能看到更多藏于其中的别的东西。
“就算是生殖崇拜,这里的部落更愿意记录和传颂女子的形象,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时候他们是以女子为尊的?”谢观南虽然懂得没有季熠多,但他善于理解和拓展,“现在那些小国里,有没有依然保持着这种习俗的?”
季熠露出个略微惊喜的表情,他属实是没有想到谢观南会这么快反应到这个事情上来:“你要这么说……还真有。”
不等季熠详说,江面上忽如其来地下起了阵雨,为了多看几眼石刻,两人都没立刻返回船舱,等静海卫拿着雨伞过来时,季熠和谢观南已经淋了个半湿,人却还乐不思蜀、情绪丝毫不减。
这场雨虽然没有败坏季熠和谢观南的游性,但回到家当晚,谢观南就发了场低烧。所以最后谢观南并未因为生辰请事假,却因为发烧不得不休了病假。
原本只是谢观南受了风寒,但这两人同吃同睡,季熠在家是不肯离谢观南身侧的,所以没两日后他也开始打喷嚏了。苗姑气得勒令两人统统不许出门,谢观南不许去衙门上值,季熠不许在书房会客熬夜,严格约束起了这两人的作息与生活习惯。
“我去年换季就没生病,还以为今年也没事。”谢观南鼻头红红,这几日一直喷嚏鼻水不断,就算季熠给他准备的帕子质地再如何柔软,也因为擦拭过于频繁而快磨破了皮,“苗姑这次真生我气了。”
季熠把两人喝完的药碗放到了门边的条案上,苗姑说他俩既然都病了,爱住一屋就住一屋吧,但别把病气再过给了别人,所以前来服侍的人都只把东西送到房门口,不与他俩近距离接触。谢观南自觉理亏,这两天见着苗姑和悦庄其他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季熠自然没有这层顾虑,没人随便靠近打扰,他还觉得更自在些。
“不妨事的,她就是心疼你,等咱病好了,你看她得做多少好吃的把你掉了的肉给加倍补回来。”季熠还是回到榻上去看他的书信,虽然不出门,但每日各地送来的消息他都得当天看完回复或处理了,见谢观南似乎对他的说辞不太确信,伸手按在对方手背上,“这次是我不好,我疯了些,让你淋雨时全然没想到季节已经变了。苗姑要生也是生我的气,决计是不会真的埋怨你的,你多招长辈喜欢你自己大概是不知道。”
“我知道的。”谢观南被季熠说乐了,他又不蠢,人家喜欢自己、表现出来的亲切与关爱,再如何迟钝,这么长时间了怎会没有察觉,无论是自己的爷娘,还是京城的师父、这边的冯叔和苗姑,还要算上西雷山上的山民和回了关中的谢群,谢观南当然知道自己一贯很容易讨年长者的喜欢,“给我取名的大和尚说过,我虽然姻缘路坎坷,但亲缘线始终顺畅,我就是很会讨叔伯嬢嬢们喜欢的。”
季熠看着谢观南不无骄傲的表情,也陪着一起笑了:“嗯,那我算不算是把观南的姻缘路趟平之人?”
“算。”谢观南把原本要放进自己嘴里的梅子送到了季熠唇边,“谢谢你。”
季熠把梅子咬了过去,伸出舌尖在谢观南食指的指腹上舔了舔。谢观南的情话从来都是这样朴实无华,但每次都能直击到他的心底。他腻在对方身边,存心过到病气就是为了能不错过谢观南的每一个表情,季熠知道自己这行为多少有点病态和傻气,可是他的小捕快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