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梁的仕途忽然之间变得危险起来,朝中的抨击之多、力度之强,连申时行都有些怯于救场,只是在王锡爵的坚持下,申时行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发动各个级别的心学派官员开始为李成梁论功、开解,以期皇帝陛下不要因为这么“区区一次战败”就忘记了他以往数十次大功小功。
王锡爵劝申时行的话挺简单:“若失李成梁,恐九边再无我辈立足之地也。”
心学派开始为李成梁辩解之时,实学派方面要求严惩李成梁的声音正值高涨,很多中立派官员出于公私等各种各样的原因,也大多加入打压李成梁的呼声当中。当然,也有站在心学派观点一边的。总之,朝廷又被两种完全相反的声音包夹。
而在此时此刻,一贯被认为极力打压李成梁的实学栋梁、户部尚书高务实却始终没有发声,宛如在此次事件中置身事外了一般,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
事实上,高务实不是打算置身事外,而是在审慎地思考李成梁此人在“历史的高度”下究竟该如何评判其功过。
李成梁的功劳此前已经说得很多,高务实的了解也足够详细,倒是不必再赘述了。李成梁的过呢?除了这次被参劾的那些基本都可以看做实情之外,还有一点最为关键但言官们并不可能知晓的,那就是后世常说的“李成梁纵容努尔哈赤,养虎遗患”,高务实现在仔细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李成梁是否纵容了努尔哈赤?如果是,这种纵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如果是,这些纵容对于努尔哈赤崛起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如果没有这种纵容,是否能确定努尔哈赤就不能崛起?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成为了高务实眼下忽然要想清楚的问题。
高务实觉得,由于关系密切,李成梁作为威镇辽东的大帅,肯定对正在成长中的努尔哈赤产生过深刻的影响。不仅如此,从原历史的角度来看,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李成梁的确有所帮助,具体表现在四件事上。
一是努尔哈赤于万历十一年消灭阿台之后,李成梁将被误杀的塔克世尸首找到,交还努尔哈赤,并将寨内所得敕书二十道、马二十匹全部给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袭职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
努尔哈赤起兵时,不过是一个无助的“孤雏”,仅有“遗甲十三副”,既无影响,又无实力,连他本家族内的亲属都与他为敌,处境极其艰险。李成梁在这个时候给他敕书、马匹,交还塔克世尸首,承认他袭职都指挥使,不仅是对他的安慰,更是对他莫大的支持。
敕书对于女真人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有敕书才有通贡市的权利,而贡市是女真人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赖以生存的重要经济来源。同时,这也标志着朝廷对他地位的承认。
二是万历十四年,努尔哈赤向明边吏索要仇人尼堪外兰,明边吏即交出。并因以前误杀觉昌安和塔克世之事,对努尔哈赤“自此每年与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以了其事。”
这事在当前已经没有发生了,而在原历史上存在,并且实际上是上一件事的延续。努尔哈赤初起,当然不敢表现出丝毫对朝廷、对明边吏的任何不满,只以报尼堪外兰唆使官军杀害父、祖之仇为由,而尼堪外兰得到官军的保护,努尔哈赤向官军索要尼堪外兰,官军竟然同意交出,任他将尼堪外兰杀了,这是在女真人中给足了他面子。
至于每年给予银、缎作为误杀他父、祖的补偿,就更不仅是抚慰、给面子,更是经济上的支持。虽然交出尼堪外兰这事是边塞将吏所为,未必是李成梁直接干预,但和他三年前给予敕书、马匹的态度一定是有关系的。特别是银、缎之赐更不会与他无关。
三是万历十七年,朝廷授予努尔哈赤都督佥事职衔。努尔哈赤起兵初期,全力以赴统一女真各部,对朝廷努力表现“忠顺”,以取得官方支持。
他谨慎地按照要求派人到明廷朝贡,在抚顺、清河、宽甸、叆阳四处关口进行互市交易,照例领赏:几次将部属抢劫的汉人及牲畜送回;这一年,又杀了入边抢掠的女真酋长克五十,向明边吏献上首级报功,于是,经总督张国彦等上疏奏请,朝廷同意予以嘉奖,授予都督佥事职衔。
当时,对女真人来说,能得到朝廷封赏,意味着具有了高出他人、可以号令其他部落的地位,是莫大的荣誉,所谓“窃名号夸耀东夷”。所以,努尔哈赤“慕都督之号益切”,经过努力争取,终于达到了目的。
万历十九年,当叶赫部纳林布禄派人以发兵征伐相威胁的时候,他骄傲地怒斥道:“昔我父被大明误杀,与我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送还尸首,坐受左都督敕书,续封龙虎将军大敕一道,每年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疋。汝父亦被大明所杀,其尸骸汝得收取否?”
这段话很能说明李成梁对他的支持是多么有力,使他在女真各部中有了多么优越的地位,有了骄人的资本。
不过,上面这段话里有个问题需要辨明,那就是“续封龙虎将军”之事。明廷加封努尔哈赤为龙虎将军事在万历二十三年,《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修于天聪九年(1635),这里为了夸耀而把后来的事提前说了,这是修书人的问题。
还要说明的是努尔哈赤封龙虎将军时,李成梁已于三年前被劾去职,所以这事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当然,还不能不说这事和此前努尔哈赤的受封所打下的好基础有很大关系。
四是万历三十四年,放弃宽甸等六堡已开垦多年之地,为正在发展中的努尔哈赤提供了势力扩展的空间。
万历元年,由李成梁倡议,将官军的防线向鸭绿江边推进了800里,将原来的孤山堡移建到张其哈剌佃,险山堡移建到宽甸,沿江新安四堡移建到长佃、长岭等处。这就是着名的宽甸六堡。
六堡位于鸭绿江以西,毗连建州女真,是防御女真的前哨,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而且,经过三十几年开发,“生聚日繁,至六万四千余户”。
李成梁第二次守辽时,军事力量大不如前,防守吃力,便与总督蹇达、巡抚赵楫一起建议,放弃了这一带地方,将防线后撤。于是,这一片已开垦之地就落入了努尔哈赤之手。这时的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建州女真以及海西女真三部,势力蓬勃发展,地盘的扩大对于发展更加有利了。
李成梁作为辽东大帅,而且是在朝中和地方都极有影响的“太师”,在以上四件事上对努尔哈赤崛起初期的顺利发展无疑是在外因方面起了很有利的作用,也可以说,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是有帮助的。
所以综上所述,高务实认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李成梁和努尔哈赤关系密切,对努尔哈赤的崛起起了有利作用。正因如此,后来努尔哈赤叛明为患时,朝野都说李成梁“养虎自贻患”,直至后世也还有人骂李成梁是汉奸。
但高务实认为,即便他与李成梁如今并非一路,甚至还属于政敌,但如“汉奸”这样的评价,仍未免有些过激。
客观地来看,李成梁守辽三十年所作所为,虽然无论间接,还是直接,都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有利,但从本质上而言,他还是在忠实地执行明廷对边疆少民“分而治之”的政策,“离其党而分之,护其群而存之”。
对不听朝廷约束的王杲及其子阿台、叶赫部两代东、西贝勒等进行严厉的惩罚,给以足够力度的打击,但对表现“忠顺”的努尔哈赤却是宽容的,后来很值希望他能像哈达部王台父子一样效忠朝廷、忠顺守边,而对于他后来的叛乱,高务实认为李成梁应该也是始料而不及的。
不过,李成梁镇辽后期,当年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早已消退,辽兵的实力也早已不是当年,要控制辽东局面他已经力不从心了,所以才有了他万历三十四年放弃六堡之防的举动。
当时他提出放弃六堡的理由就是“地孤悬,难守”,事实上这是一句实话,也是实情。这时候他所求的只是维持辽东暂时的平静无事了。所以,也不能说他是有意扶持一个他所服务的王朝的叛逆者、掘墓人。
“汉奸”这顶大高帽既然摘掉,高务实就认为李成梁在他过去的功劳之下至少罪不至死——高务实本身在政治上一贯不喜欢搞斩尽杀绝,正如同当年他没有对张居正斩尽杀绝一样。
哪怕你是我的政敌,但只要你的基本出发点里头还是有为这个国家和民族考虑,那我就不至于非要与你不死不休。
人民内部矛盾嘛,还不算完全的敌我矛盾,这属于我站了上风、掌握了实权就可以偃旗息鼓的矛盾。
而且说实话,实学派官员们现在对李成梁的抨击本身也已经开始出现“拔高”,尤其是说李成梁尾大不掉这一点。
李如松在不久前刚刚履新,去了宣大任宣府总兵,麻承恩被调去陕西三边进行西北平乱战争之后的扫尾工作。故而任养心在弹劾李成梁的说辞之中有“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一语。
这个说法就显然有些拔高,因为李如松刚刚调任宣府,而宣府事实上是实学派——或者干脆说高务实——的基本盘之一。李如松虽然带着五千辽东铁骑,是放在哪里都称得上强大的一股力量,但具体到了宣府的话,这五千铁骑也只能保证他说话有人听一听,绝对称不上什么“不可摇动”。
宣府之军力,总额已经超过13万,而且作为高务实影响力巨大的“嫡系”军镇,无论武备还是训练都堪称楷模,虽然不能说已经可以无视李如松的五千铁骑,但至少可以丝毫不惧。
李如松之外呢?李家军出身的将领虽然众多,所任职务也不能说不重要,但无论在哪——即便是在辽东,也不足以形成“尾大不掉”。
本来辽东方面很可能真要出现这种可能的,但经过高务实抚辽时期的一番操作,他的宣大“嫡系”对辽东已经有所渗透,而辽东仅次于李成梁的本地将领曹簠也早已是他麾下将领,目前所掌握的“嫡系力量”是并不弱于李成梁的。
李成梁平时在辽东显得极其强大,那和他是在任辽东总兵关系更大,如果没有这张虎皮,单靠李家军可不至于。
况且李家军被李如松带走了五千,这次又损失了八千(其实并没有完全损失掉,但朝廷方面包括高务实现在都按全军覆没计算了),当初号称四万家丁的李家军现在只剩两万七千左右在辽。
辽东有大军十八万左右,李家军剩下的这不到三万人真的能反了天去吗?何况曹簠及高务实的宣大嫡系加在一块儿也有将近三万,李成梁如何能真正做到尾大不掉?
说句实话,要说李成梁尾大不掉,那还不如说高务实尾大不掉,只不过按照大明的传统,朝廷并不认为文官能够“尾大不掉”,哪怕心学派都没有这种意识——他们也只是觉得高务实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
然而文官对武将的影响力问题,朝廷诸公是不会多说什么的,此前掌权的文臣大佬,谁没有收到过武将们自称门下走狗的投效书?这是一个但凡作为文官都不会打破的传统,甭管心学实学,都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打破默契。
这样一想,高务实就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有个限度:弹劾李成梁就弹劾李成梁,不要拉拉扯扯把其他人都牵连进来。
比如李如松那种直肠子,你说他打得不够好他可能也就认了,但你说他居心叵测要造反,没准他本来根本没想过,但经你这么一咋呼,人家怒火中烧真的反了也没准。
现在的问题在于皇帝没有透露口风,不知道他生气不生气,或者生气到了什么程度。不搞明这些,高务实也有点不好主动表态。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高务实正打算继续保持沉默等皇帝的反应,陈矩忽然亲自来了,说皇上宣召,命高务实至乾清宫西暖阁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