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加贡正使瓜尔佳·索尔果这几日可谓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原以为此行不过是一次简单的加贡与送亲,谁知道到了京师之后居然能横生变故。
先是司礼监派了人,在礼部主客司员外郎的陪同下来找他议事。说是说议事,实际上口吻完全是下令,要求他以塔鲁木卫贡使身份上表,将同行而来的纳林布禄之妹孟古格格进献给大明皇帝陛下。
索尔果当时听完这话脸都吓白了,他知道无论对他而言还是对于叶赫而言,大明皇帝当然得罪不起,可那位高司徒也一样得罪不起啊。
孟古格格是叶赫两位贝勒早就说好了要送给高司徒的,这次能够乘坐京华的巨舰由辽东来京,到了天津港之后还得到京华骑丁的全程护卫也是因此,现在被皇帝这么横插一竹杠,事情该怎么了结?
拒绝皇帝陛下,那肯定是找死;放高司徒的鸽子,那恐怕也是找死。
索尔果贝勒大冬天吓出一身冷汗,语无伦次地正要说明原因,谁料司礼监那位大珰稍稍示意了礼部主客司那位员外郎先出外间稍候,然后面色淡然地对索尔果道:“此中详情你不必过问,咱家只告诉你一句:此事是皇爷对高司徒的荣宠,高司徒也是点了头的,你不必操心那些。”
那些是哪些,大珰没有说,索尔果也不敢多问。至于他说的这些话,索尔果也不敢质疑,只好先应了下来,又问这上表之事的详情,并且表示他和手下人汉学不精,上表恐怕要延请高人代笔,能否稍稍宽限两日。
司礼监大珰回答说可以,并且指点他说翰林院有位名叫叶向高的大才,挺适合帮尔等捉刀代笔。
索尔果当然不知道叶向高是谁,但对于大珰的指点不敢怠慢。等他和员外郎一走,索尔果一边派人去翰林院门口等着找那位叶向高先生,一边亲自跑去尚书高府找高务实说明情况。
不过他没见着高务实,只听到门子带出来的传话,说:“本部堂事俱知悉,尔等照办即可。”
提心吊胆的索尔果这才稍稍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刚回到礼部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去找叶向高的费英东也回来了,他不仅人回来了,甚至带来了叶向高代笔的表文。
索尔果一问之下更加觉得吊诡,因为费英东说他在翰林院外等到叶向高的时候,叶向高听他一表明身份,直接便拿出一封书信,道:“表文在此,拿去誊抄便是。”然后转身即走。
费英东毕竟年轻气盛,觉得这事透着诡异,连忙拦住叶向高问他怎知自己的来意,叶向高哈哈一笑,道:“大司徒乃吾师矣。”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索尔果听完,终于相信了司礼监那位大珰的话,知道此事定然别有内情,而高务实是深知其中详情并且同意了的,所以才会有叶向高提前写好表文一事。
如果只是这般,索尔果也还不至于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关键是这道表文在以塔鲁木卫的名义呈上去之后,皇帝陛下果然接受了。而在此之后,皇帝又对前番辽北之战论功行赏,高司徒以后方调度之功得赏了一些银两、丝帛,以及……孟古格格。
忙了一圈又绕回来了?索尔果先是一脸懵逼,仔细推敲一番之后才大惊失色:叶赫被皇帝陛下耍了一通,而且还被警告了!
索尔果这才真正着急起来,他投入叶赫可没多久,实力也不强,带去叶赫的领民不到一千户。叶赫的两位贝勒可能还是看着他到底头上顶着一顶贝勒帽子才给他这个机会来出使大明,结果却横生事端,虽然看似事情都办好了,可皇帝陛下分明透露出“少在朕面前耍花样”的警告,如此自己回去之后会不会被两位贝勒迁怒?索尔果不得不思索其中利害。
说起来,索尔果还真是高务实蝴蝶翅膀下的“受害者”,苏完瓜尔佳氏在原先的历史中,处于鞑清“异姓贵族”的顶端,何至于像如今这样提心吊胆。
乾嘉时期的礼亲王昭梿在其《啸亭杂录》中提到:“满洲氏族,以八大家为最贵,一曰瓜尔佳氏,直义公费英东之后;一曰钮祜禄氏,宏义公额亦都之后……凡尚主、选婚,以及赏赐功臣奴仆,皆以八族为最。”这其中便是将索尔果的后裔费英东家族排居首位。
鞑清时期满洲旗人的姓氏,虽然常有同姓,但经常也有“同姓各宗”的情况。如叶赫国主一族姓叶赫那拉氏,清初大学士明珠、着名词人性德,皆是叶赫国主系叶赫那拉氏的后裔。
而叶赫部民也以部名为氏,也姓叶赫那拉氏,却与国主家族无共祖关系。晚清执掌朝政大权的慈禧,即非与叶赫国主系同宗的叶赫那拉氏同族。
同宗与同族还是很有区别的,比如在瓜尔佳氏里,则以“苏完地方”者为尊,概因世居“苏完”者,多为索尔果之后裔。
《清稗类钞》中有一则故事,讲的是晚清瓜尔佳氏大臣荣禄的遭遇。
“荣禄系出瓜尔佳氏,而瓜尔佳氏以苏完为贵。荣官户部尚书日遇一都统,展问氏族,则亦瓜尔佳氏。荣曰:‘然则吾等乃同族也。’都统转问有‘苏完’二字否。荣曰:‘无。’都统摇首曰:‘殆非也。’”
这故事的大意就是荣禄当了户部尚书的那天碰到一位都统,大家互报家门,原来都姓瓜尔佳。荣禄就很高兴,说:“那咱俩乃是同族啊。”都统就问:“你家是苏完瓜尔佳吗?”荣禄说不是,都统就很不屑,说:“那咱俩不是同族。”
这则故事的一些细节或与事实有差距,但是荣禄一族原出自乌喇瓜尔佳氏,原传谱书、家传也皆只书“瓜尔佳氏”,这倒是事实。
而当荣禄官居一品之后,则开始很突兀的不断提及自己是“苏完瓜尔佳氏”,甚至于身后的墓志铭也强行加上“苏完”之称,多少可见索尔果一族在鞑清门第之高。
当然,索尔果这一支门第之所以如此高,主要靠的是两个人,一个就是他这次带着一起前来的次子费英东,另一个则是他第九子卫齐的第三子鳌拜。
费英东之前介绍过了,此处不再赘述,而鳌拜这位着名权臣,虽然大家对他本人可能都比较了解,但对他的家世或许不太熟悉,这里稍微介绍一下。
顺治朝遗命的“四大辅臣”之一的鳌拜,是索尔果第九子卫齐的第三子,镶黄旗满洲人。《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中以“鳌拜巴图鲁”为题名为其列传。
根据《通谱》和《八旗通志》、《清国史》等官方史料记载,鳌拜最早以牛录章京的身份从征锦州,之后屡次从征,“亲冒矢石,鼓众奋登”,被太宗皇太极赐号巴图鲁,封三等男世爵。之后继续屡屡立功,升为二等公,是典型的军功勋旧。
后来因为作为辅政大臣过于跋扈被清圣祖康熙帝革爵,念其功高,免其死刑,改为禁锢,后来鳌拜死于狱中。但到了雍正五年,世宗雍正帝赏还鳌拜的一等公爵,加其号为“超武公”,令鳌拜之孙达福承袭。
所以读者诸君不要以为鳌拜被康麻子拿下之后就彻底完蛋了,并没有这事。某些影视剧中鳌拜被当场斩杀,亦或者事后处死之类都是子虚乌有。康麻子并不敢真的杀了鳌拜,激怒在鞑清军中根深蒂固的苏完瓜尔佳氏,只能一直关到他死。
而雍正这位比较喜欢就事论事的皇帝在坐稳了位置之后,立刻就给鳌拜“平反”了,其“超武”二字,也算是对鳌拜的公正评价,鳌拜的后人也得以袭爵,维持门第。
但这些“前程”,此时的索尔果可不知道,他现在满心忧虑,生怕回到叶赫之后被两位贝勒追究治罪。
费英东听完之后又惊又怒,惊的是大明皇帝陛下这手段当真了得,不仅没有坏自己亲信大臣的“好事”,反而加深了与他的亲近关系;
怒的是他这一手不仅坑了叶赫,回头所有满洲人都会认为叶赫为了巴结大明已经完全不顾颜面,而且还害了他们苏完瓜尔佳氏,让叶赫两位贝勒很有可能因此迁怒他家。
苏完只是个小部,原历史上他们父子带去投奔努尔哈赤的家当只不过是“五百户”,现在虽然比历史上强一点,不必跨越哈达去远投努尔哈赤,而是就近投了叶赫,所以领民有八百户,可这八百户在叶赫眼里也实在就那么回事。
苏完部男女老幼相加也只有四千来人,其中顶破天能凑五百兵,在有大军将近两万的叶赫看来,基本上是多他不多,少他不少。真要是因此恼了叶赫二贝勒,苏完部就是大祸临头。
费英东的怒吼惊动了同住一院的孟古哲哲。她是女真人出身,礼节方面的讲究自然不如大明严格,于是亲自去见了索尔果父子,问他们何故发怒。
索尔果其实并没有“发怒”,他只是慌得一匹,发怒的是费英东。费英东见格格来了,稍稍收敛了一下脾气,强压着怒火解释了一番,然后道:“大皇帝玩弄权术,将我叶赫推到全满洲的对面,恐不利于叶赫之强盛。”
索尔果见儿子这话还算颇有分寸,稍稍放了些心,但又怕格格不明白其中用意,于是开口打算解释。
谁料孟古哲哲却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拦住了他,道:“你父子的苦衷,我二位兄长定能明鉴于心,你们不必担忧。”
然后稍稍一顿,又道:“至于叶赫的将来,你们也不必感到忧虑,事情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索尔果听得大为诧异,女真各国虽然也学着蒙古人的习俗,在首领死后而儿子年幼时有让其母摄政的传统,但孟古哲哲一个未出阁的格格可从来没有参与政事的权力,他也没听说过这位格格有除了美貌之外的其他才干,怎么此时此刻居然如此笃定?
费英东相比于常年夹缝求生的父亲显然更加耿直,当下便问道:“格格此言怎讲?”
孟古哲哲道:“明军数年之内连取辽南、辽北两胜,蒙古图们汗根本无力相持,至于进剿古勒寨等战,明军更是摧枯拉朽,二位以为这说明什么?”
费英东皱着眉头,瓮声瓮气地道:“自然是说明明军势大。”
“不错,明军势大。”孟古哲哲道:“此行路上,我曾听到京华的骑丁私下闲聊,得知明军在辽东有二十万大军。
我回想了一下,明军进剿古勒寨出兵两万余,辽南之战动用兵力也是两万余,此次助我叶赫收复西城依旧是出兵两万……二位,明军只需辽东十一之力(十分之一)便能如此,试问满洲谁能与之为敌?
即无人能与之为敌,我叶赫站在明军一侧,谁又敢与我为敌?即便满洲皆以为叶赫为明人鹰犬,却有何人敢冒此雷霆,趁叶赫当前之虚而入?”
这下索尔果明白孟古哲哲的意思了,孟古哲哲是说叶赫这次损失不小,正是近年来最为虚弱的时刻,倘若没有大明这座靠山,恐怕女真内部就会有人打算趁虚而入。
但眼下大明皇帝这么一番操弄之后,外界就会认为大明已经完完全全把叶赫当成了自己在辽东的新代理人,甚至取代了之前哈达的地位。
哈达是什么地位?满洲国主。
哈达当时得到了大明什么样的支持?谁敢动哈达,大明就揍谁——叶赫动了哈达,清佳砮、杨吉砮即刻授首。
至于什么站在全满洲的对立面……笑话,大家都是给大明当狗,谁还比谁高贵了?真要说高贵,那也是这群狗里头的狗王最高贵啊!
原先的狗王是哈达,但是哈达老了,衰落了,当不了这么狗王了,大明当然得重新挑选一个狗王。叶赫原本因为“桀骜不驯”,一直不被大明当做狗王培养,这次居然因祸得福被大明看重,这还不抓紧机会岂不是傻?
既然如此,名声什么的有那么要紧吗?等将来坐稳了满洲国主地位,谁还敢拿这事嘲讽叶赫!
索尔果望向孟古哲哲的眼神立刻就与之前不同了,而费英东也是一样,总算平息了怒火,长出一口浊气,默然点了点头,道:“格格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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