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一年四月初七,山东按察使赵于敏上疏,弹劾辽东总兵官、宁远伯李成梁,其弹劾的罪名是私心任事、奖惩不公。
赵于敏的这次弹劾,显然是出自于高务实的授意——他跟高务实算得上是“老朋友”了。
早在万历七年的时候,时任吏科给事中的赵于敏就曾经上疏弹劾那位得罪了高务实的凌云翼,后来高务实出任广西巡按之时,赵于敏已经升任广西布政使司左参政,跟高务实也颇有交往。
而在去年年底的时候,赵于敏在广西三年考满,升任山东按察使,又和高务实有了交集,说起来还真是有缘。
当然,赵于敏之所以能轻易接受高务实的授意去弹劾李成梁这样的人物,主要还是因为他的座师乃是郭朴。
由于赵于敏是隆庆五年的金榜,所以高务实平时也是尊称他一声师兄的。
师兄师弟,只是身登金榜的先后问题,实际上在实学派内部,赵于敏的地位显然远低于高务实,高务实既然找他办事,他怎么可能拒绝?再说,他自己总觉得这山东按察使能落到他的头上,可能还是沾了高务实的光。
据说内阁当时处理这批调动的时候,他本来有几个地方可以去,包括云南、陕西和山东,职务倒都是按察使。而这三省里头,显然山东是最优项,所以竞争也很激烈,最后还是元辅张四维亲自拍板定下来的。
赵于敏觉得,元辅之所以力主让他来山东,多半是由于高务实的缘故——毕竟山东和辽东在政务上是一体的嘛!
果不其然,他来山东才三个月,高务实就有事情请他帮忙了。
弹劾本省总兵,对于一省按察使而言不算大事,也不算小事,但这也得看人来,李成梁显然不是一般的总兵。
要是山东巡按或者都察院山东道御史,又或者兵科给事中等人去弹劾,倒是问题不大,但按察使去弹劾,还是有些危险的。
然而赵于敏并不怕,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其中内情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反正在赵廉宪看来,帮高务实的忙简直就是升官发财的前兆。
赵廉宪的这次弹劾,说严重也不严重,毕竟“私心任事、奖惩不公”这种罪名本就可大可小,而赵廉宪的弹劾又是针对李成梁处置开原、抚顺等马市的问题,由于女真人在朝廷心目中的地位比较一般,所以正常来讲应该是问题不大。
赵于敏的奏疏中主要指责李成梁的地方,在于他认为李成梁对于历次战争中所缴获敕书分配有猫腻。
他表示,李成梁所缴获的敕书,有七成都分配给了哈达部,另外辉发、乌拉两部各分走一成,此三家就占去了总额的九成,而这三家偏偏全都是海西女真。
抛开这几年一直被重点防备的叶赫部不谈,建州五部一共只分到一成,长白山三部基本上没有,就算有几道,也属于可以“忽略不计”的那种水平,而更远的野人女真那就提也休提了。
对于这种情况,赵廉宪认为是李成梁“私心作祟”的表现,因为海西四部离李成梁的老家铁岭最近,李成梁麾下家丁之中,有不少人都是出自海西四部的“夷丁”,其中尤其以哈达部为最甚。
赵廉宪甚至还拿出了一个数据,说李成梁的家丁之中,仅仅是出身于哈达部的“夷丁”,就高达四千人左右,而出身于辉发部的也有“近千”,甚至连叶赫部出身的“夷丁”都有五六百,惟独乌拉部由于有前面三部的阻隔,仅有百人左右在李成梁军中效力。
赵廉宪表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成梁在分配敕达部格外关照,于是就导致了一个严重的后果,那就是“诸部心怀怨望”,皆“敌视哈达”,不仅使得哈达部“举目皆敌”,而且还让女真诸部认为朝廷处事不公,严重损害了皇上的威望。
总而言之,赵廉宪认为哈达部去年被叶赫、蒙古联军攻打,而同为海西女真的辉发、乌拉二部明明以前都是朝廷认可的“受哈达约束”之部落,却偏偏都选择按兵不动,就是由于朝廷在他们心目中已经不公正了,而哈达的贝勒在他们眼里也不配做“满洲国主”了。
换句话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于李成梁私心任事,奖惩不公导致的。
像这种除了几个数据之外,几乎通篇都是推论的弹劾,当然不会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所以朝廷的反应也不大,只是按例把这道弹劾转送到广宁李成梁处,让他自己上疏自辩。
李成梁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和自家三个弟弟李成材、李成实和李成林在议事。
巧得很,他们议的也是开原的情形。
平日里“留守”铁岭老家、负责李家在辽北事务的四弟李成林正说到他发现近来有人暗中查访李家在开原马市的生意,就被匆匆而来的李如柏给打断了。
“爹,二叔、三叔、老叔,有朝廷急报。”
李成梁皱眉看着李如柏,语气不悦地问道:“急报,有多急?”
“您被弹劾了。”李如柏道:“朝廷让您上疏自辩。”
李成梁轻哼一声:“你老子我一年到头哪个月不被弹劾,急什么急?先交给师爷们看看,让他们草拟个自辩疏拿过来我看就是了。”
李如柏连忙道:“这次有些不同,是去年年底新任山东按察使的那个赵于敏弹劾的。”
“赵于敏?”李成梁偏着头想了想,这才皱眉道:“我记得他是郭东野的门生吧……呵,他弹劾我什么啊?”
“他弹劾您私心任事、奖惩不公。”李如柏扬了扬手里的公文,道:“他说去年哈达部被打,是因为您偏心哈达,导致哈达部被女真各部仇视,所以才被叶赫联合蒙古鞑子给打了。”
“荒谬!”李成梁往太师椅的椅背上一靠,满脸不屑地道:“郭东野的门生,居然就这水平?这厮是怎么上来的?”
这个问题李如柏答不上来,但李成材却很熟悉朝廷掌故,闻言立刻答道:“赵于敏这厮,算是顺着高求真的大腿爬上来的。万历七年的时候,他和林一材师兄弟两人合作,帮着高求真弹劾凌云翼,后来……没记错的话,又和高求真一同在广西任职。倘若不出意外,他这个山东按察使说不定都是高求真帮他从张蒲州那儿要来的。”
一听跟高务实有关,李成梁就忽然正色起来,坐直了身子,朝李如柏招了招手:“拿来我看。”
李如柏赶紧把手里的公文双手呈了上去,李成梁一把抓了过来,打开细看。
看了一会儿,把那公文又朝李如柏递了回去,指示道:“拿给你二叔他们。”李如柏不敢怠慢,赶紧又送去给李成材。
李成材看完,一边皱着眉头递给李成实,一边对李成梁迟疑着道:“这件事……似乎有些蹊跷。”
“不用似乎,蹊跷大着呢。”李成梁有些烦恼的道:“我跟这个赵于敏素不相识,他应该没有什么理由跟我玩这一出,我看这应该是高求真的意思。”
李成材点了点头,却又道:“可高求真拿这点东西说事,管什么用啊?赵于敏的这些玩意儿,除了那几个人数点得还算清楚,剩下的全是屁话,什么证据都没有,这种东西送去司礼监,皇上能信?”
“所以我说蹊跷大着呢。”李成梁皱着眉头,沉吟道:“咱们跟高求真也算打过几回交道了,你琢磨着他会是个蠢材吗?”
李成材摆手道:“那自然不可能。兄长的意思是,高求真此举……别有用意?”
李成梁捻须思索着道:“别有用意我看是肯定的,问题是他这用意到底是什么……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实在不像是他的手段。你莫要忘了我前些天跟你说的话,早在先帝龙驭宾天之时,张太岳和冯双林倒台之事就很蹊跷,不像是什么意外,也不像是高新郑的做派,反倒很像后来高求真的风格。”
李成材接口道:“是,兄长说得不错,高新郑做事风风火火是不假,但却很少玩阴谋诡计,都是直来直去。而高求真这厮却像条毒蛇一样,要么不动,一动就要人命……像这样不痛不痒的弹劾,若说是出自他手,那可的确有些诡异。”
李家老三李成实这时候忽然插了句嘴,道:“大兄、二兄,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高求真这厮虽然和咱们李家颇不对付,但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把大兄往死里得罪,就仿佛总留了些力气一样。”
李成林对这句话也表示赞同,说道:“不错,小弟也发现了这一点,他虽然总跟大兄过不去,但下手一直都不算狠……呃,二兄见谅。”
李成材知道老幺的意思,他刚才的话里把李如桂被高务实搞得罢职下狱说成“不算狠”,所以说“见谅”。
这倒无所谓,李如桂虽然是李成材的儿子,但他在李家的地位显然谈不上多么重要,李成林这话虽然直接了一些,却也不算说错什么,因此李成材摆手表示无妨。
李成梁思索了一会儿,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高求真确信,我李成梁已经投了申次辅他们,高求真一时拿我没什么法子,所以只用这些小手段来提醒或者说警告我?”
李成材摇头道:“小弟觉得不太像。兄长,如果真如你所言,高求真这厮十年前就敢对张江陵那样的人物出手,那么十年后的今天,他难道胆子反而小了?虽说十年前高新郑仍在,但眼下不也是张蒲州当政么?这区别能有多大?更何况,高求真现在的真正倚仗,恐怕是……那位爷。”
李成材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天,然后才接着道:“既然这样,他又怎么会因为担心申次辅他们的反应而投鼠忌器?”
李如柏这时候忍不住道:“我看高求真怕的还是爹爹手里的大军……”
“你闭嘴,为父和你三位叔叔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了?”李成梁瞪了儿子一眼。
李如柏不敢反驳,怏怏闭嘴。
“大兄,你说高求真是不是看上了咱家的买卖?”李成林皱眉道:“要不然赵于敏为何别的都不提,就总拿开原那边的情况说事?”
李成梁皱眉道:“你是说马市?”
“是,大兄莫要忘了,高求真刚刚从开原回到辽阳。”李成林答道。
这次李成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认真思索了起来,反倒是李成材摇了摇头,道:“高求真虽然财雄势大,但看起来却不像是贪财之人,我听说他和土默特的买卖,一年给户部二十几万两,几个港口就更厉害了,去年好像给了户部将近四十万两。
如果再加上一些其他的行当,仅去年一年,单他京华一家,给朝廷的银子没有一百万两也得有个七八十万两……这是多大一笔钱?咱们在开原,甚至说在整个辽东马市的收入才多少?有这笔钱的十一吗?我不觉得高求真能看得上这点钱。”
李成林有些不服,道:“二兄,话不是这么说的,银子这种东西谁还嫌多不成?”
这次李成材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成梁却开口了,道:“我也不信高求真是看上这点银子了。”他目光有些阴冷地道:“我倒觉得,高求真是想提醒我,他已经知道咱们李家养兵的银子从哪来的……”
李成实有些不解,问道:“可是知道这个又怎样呢?朝廷上下这么多将领,谁家没有家丁?养家丁的银子总归就是那几种来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边将不靠马市靠什么?难道光吃兵册就能养活得了?”
李成梁摇头道:“这个道理我看高求真应该是明白的,但他未必是要我吐出这笔钱……我还是怀疑,他是在逼我‘下船’。”
下船?
李成梁的三个弟弟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李成材迟疑道:“兄长的意思是,高求真是在逼你站到他们高党那边去?可他十年前不怕张太岳,现在也应该不会怕申瑶泉,有必要这么做吗?”
李成梁想了想,也觉得李成材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的,沉吟着,语气发寒地道:“若非如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高求真想要彻底掌握辽东,所以非要逼得我对他俯身下拜、言听计从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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