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仲溪心中一震,低头看着怀中不省人事的慕容卿,月光下,与一年前上巳醉卧的模样几无不同,宽额高鼻,玲珑稚唇,可却如纸般煞白,几无血色。
这道刻在记忆中的红颜竟将折在自己手里!
“难道……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谷仲溪的声音微微颤动。
烈吟冬顿时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从来冷漠而不苟言笑的谷仲溪,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要不还是给堡里长辈再看看吧……谷大哥似乎很看重容娘子?”
谷仲溪沉默半晌,轻道:“故人罢了。”
烈吟冬不禁深吸口气,努力消化着这短短四个字带来的信息。
若是如此,终于可以解释为何谷仲溪独独留下这个女子的性命,至于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谷仲溪不说,烈吟冬自然也不敢多问,只是看着这女子满身的伤痕,不禁皱起眉头。
“她怎的会受如此重伤?不是傍晚已经下山了么?”
谷仲溪只愈发加快了脚步,沉默不语。
远远地,烈家坞堡高大的石墙显露,墙外忙忙碌碌,是烈家子弟在搬运尸首。
眼见一男子如疾风般快步走来,有人想上前阻拦,可当借着月色看清来人,所有人都知趣地闪在一旁。
一个动不动就屠尽入岭兵士的人,说是人人避之不及的魔头也不为过。
堡主烈惊鸿正立在院中,白须白发颤动,为死去的族人痛哭流涕,却见谷仲溪莽然直冲到眼前,惊骇之下连连后退,竟不慎摔了个屁墩。
“烈堡主。”
谷仲溪怀中紧紧抱着慕容卿,瞥了眼狼狈的烈惊鸿,语气冷淡。
“谷公子……有何见教?”
烈惊鸿留意到谷仲溪身后的烈吟冬,匆忙爬起身子,装作无事般高傲道。
“我的朋友受了重伤,请乞一间厢房休养。”
“这……”
烈惊鸿已然看清谷仲溪怀中之人,本就对这来路不明的女子抵触警惕,一时间支支吾吾,显然不想答应。
“匈奴人既然已经摸到烈家坞堡,总有卷土重来之时,我留在此处,可保坞堡不失。”
谷仲溪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刺烈惊鸿,虽言语间说的是对烈家坞堡的益处,可在烈惊鸿的感觉,若是不答应下来,下一刻自己便会身首异处。
“公子见外了,多亏公子的神兵利矢,否则今夜我烈家坞堡休矣。”烈惊鸿陪着笑,爽快道:“区区小事,我这就安排。吟冬,孙小娘子那宅子旁侧还有一处空置的宅院,原本就是给谷公子留着的,你带着公子过去吧。”
“可是……”
烈吟冬一听要把谷仲溪安排在孙小玉边上,登时有些急眼。
“快去!”烈惊鸿怒道。
“……好吧。”烈吟冬一万个不愿意。
“有劳烈堡主,可否请堡内医术最高的前辈帮忙看看我这朋友。”谷仲溪收了锐色,恭敬道。
烈惊鸿点点头:“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安排。”
烈惊鸿分配给谷仲溪的宅院比起孙小玉的屋子大了不少,虽有些时日无人打理,倒也算整洁。
烈吟冬点了油灯,谷仲溪将慕容卿轻轻放在榻上,一时满眼内疚。
烈吟冬站了片刻,觉得浑身不自在,只说了声:“不打搅谷大哥了,我去催催堡里的前辈。”
“等一下,”谷仲溪头也不回,只淡淡道:“你不必视我为敌,小玉的年纪只比我的妹妹大一些,我离家许久,也只将小玉当做是自己的妹妹。”
烈吟冬被一语说破了心事,尴尬不已,呆立在原地,只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只是,你接近小玉,看起来却并非真心。”
谷仲溪打了盆温水,仔细擦拭着慕容卿的脸庞,随口说了一句,唬得烈吟冬连连摆手:“我对小玉是真心的,绝无歹念!”
“但你的目的太多,或许你自己都忘记了本意。”
“我的目的……多吗?”
烈吟冬心脏剧烈跳动,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只觉得今日的谷仲溪十分陌生,从前根本不会与自己说这么些话,今日也不知是怎了,偏偏挑这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一句一句把自己赤条条的剥干净。
“你又学医,又习武,还想跟着小玉学月啸之术,常人哪里会有这么些目的。在这些目的面前,说你对小玉有感情,我不信,我相信小玉也是不信的。”
烈吟冬闻言一怔,强打了个哈哈,有些结巴道:“这……哪是什么目的……这……自然是为了在乱世中……多些保命的法子嘛……我对小玉的感情……与这些毫无关系!”
谷仲溪冷哼一声:“保命的法子。亏你会说,若真想保命,怎会接下坞堡防备这等危险的事务,又怎敢孤身一人追击那名逃兵?”
烈吟冬哑然,良久,轻叹一声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所谓烈家正室,仅剩我一人而已,在这坞堡之内,我……身不由己。”
谷仲溪一声冷笑,淡淡道:“烈家正室……你姐姐不是还活着吗?毒宗逍遥阁的花魁槐香,说起来,也是个撒谎成性的人呢。”
“我……我没有撒谎!”
烈吟冬有些气恼,可关于姐姐烈吟秋的消息是小玉所言,自然没有什么好抗辩的。
“哦?那你方才说那么多,有几句真,几句假?”
“我……我喜欢小玉是真!我……身不由己也是真!烈惊鸿明面上说是要栽培于我,实际上只是把我当作工具罢了,其他族人皆知晓,我又如何不是孤身一人!至于月啸术,我其实根本不想学,这是小玉家传绝学,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染指!至于今夜……本是五人追逃,可追着追着,便只留下我一个人去送死,我又有什么办法!”
“那在他们弃你而去之时,你为何不放弃?只说一个人追不上,让那名匈奴兵逃了便是,无人能怪罪与你,不是么?”
“我……怎敢放弃!那些匈奴兵杀进堡内,早已洞察坞堡防御结构,此时放他们回去,怕是不到天明,大军便会杀进坞堡,到那个时候,我怎能护得住小玉!”
谷仲溪淡淡一笑,稍稍提高了些声音道:“你听见了?”
烈吟冬闻言一呆,还未解其意之时,厢房门却已被推开。
门外之人瘦瘦小小,眉目清丽,不是孙小玉又是谁?
“啊……小玉……你……”烈吟冬一时慌乱无比,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孙小玉走进房内,却故意不看烈吟冬,只快步走向榻边:“谷大哥,卿姐姐她……”
“怪我,我对她的猜疑太深了,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堡里的前辈,但愿能救回来吧。”
孙小玉望着昏迷的慕容卿,心如刀绞,半晌,又对谷仲溪道:“谷大哥,为何要问冬哥哥那些问题?你是在顾虑什么吗?”
谷仲溪淡淡一笑:“有备无患罢了。”
烈吟冬在旁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发出声音。
谷仲溪解下佩剑放于案上,拍了拍烈吟冬的肩膀:“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另外,你与其为了讨好他们什么都涉猎,倒不如为自己,只精于修习一样本领。”
烈吟冬一时怔住了,喃喃道:“为自己……只修一样吗?”
“去吧,帮我看看这堡里的前辈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
“好!”
烈吟冬飞也似的冲出屋子。
“谷大哥,你是要走了吧?”孙小玉眨着大眼睛盯着谷仲溪,似能看透灵魂。
谷仲溪淡淡叹道:“慕容卿应该是身负使命的,受此重伤皆因我而起,若非我故意漏了个破绽给她,倒也不会跑回草庐,被匈奴甲士围攻。所以不论她能否恢复,我欠她的,我得还。”
“谷大哥是认为卿姐姐和那些害死青竹姐姐的坏人有关?”
谷仲溪点点头,又摇摇头:“说不上来,很多事情我都看不透,若稷哥在这儿,定不会如此迷茫。但不管怎么说,慕容卿的武功不够格进入那个组织,至少我遇到的人来说,那个组织的人,要么善于隐藏、工于心计,要么武艺高卓、心狠手辣,这两点她都沾不上。”
“谷大哥若要走,没法子带小玉一起走吗?”
“会很危险。今夜一战已然如此凶险,她的使命怕是更加困难,我怕是没有办法分心照顾你的。”
“哦……”
孙小玉一脸落寞,目光又回到慕容卿的脸上,轻轻理了理凌乱的秀发。
“不急呢,不论如何,也得等慕容卿醒了再做打算,若是能将她的伤养好,我也会在堡内多待些日子。”
谷仲溪话音未落,门外一阵脚步声,烈吟冬飞奔而回,上气不接下气。
“谷……谷大哥,长老来了。”
一身形干瘦的老人懒懒地走进屋子,谷仲溪忙深深一揖。
长老摆摆手,一声不吭,径直往榻边走去,干瘦枯枝般的手指搭上慕容卿柔夷般的玉腕,只片刻便抽离起身。
“长老,怎么样?”
谷仲溪的语气中满是焦急。
老人抬眼看了下谷仲溪,目光中满是冷漠。
“力战气竭,将死之人,还枉费我跑这一趟,哼!”
言罢,老人拂袖而去。
谷仲溪的心沉了下去。
“诶长老,长老,她只是丹田枯竭,若有相合的内息补足,该是有活路的,不是吗?”烈吟冬追在长老身后高呼着。
屋子里只留下默然的两人。
谷仲溪看着慕容卿的目光愈加黯淡,但孙小玉的眸子里有星辰闪动。
“或许,我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