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乾乾止住手上的动作，呆呆地伫立着，大脑中不断重复着那句“一元复始，万炁归宗”。张辰璐痴痴地望着抱在一起的两人，不免心中吃味起来，片刻后挤出一句，
“不然你们俩到车上再抱吧，这儿可是人来人往的，一会儿就给你们俩围住了。”
张辰熙赶忙松开胳膊，拉起了行李箱，也拉住了张辰璐的手，只是眼神还停留在张乾乾身上。少顷，张乾乾叹了口气，冷笑一声道，
“老子也倒是想得开。算了，死者为大，咱们赶紧回家吧。”
三人回到车上。司机帮忙将行李箱装好，便驱车带三人向张乾乾家中奔去。
一路上张乾乾坐在副驾位置指挥着路线，后座上姐妹二人小声絮叨着，先是嘘寒问暖，后又咬耳朵嘀咕着悄悄话。其实二人十分清楚无论是附耳交谈还是神识传音，都不可能逃过张乾乾的耳力。只不过悲切于心，张乾乾也顾不上去探查二人的交谈内容。
车子拐过最后一道弯，远远的便看到一侧的院门口挂着一束白色垛钱，这是用一刀白纸由理事的老人依照习俗几刀砍剁之后再翻折后拴系在撑杆上的标识，像极了一棵雪松，也昭示着主家逢丧。
车子行近院门口停下，门洞中的木门被卸下，门基旁卷放着一张芦苇编织的炕席，上面压着一个枕头，使它稳稳地躺在那里。院里七七八八忙碌的人有打扫庭院归置杂物的，也有垒灶筑台的。有些人脚脖子上还系着白色布条，代表着属于本家的人。
张乾乾看着眼前的一幕出神了几秒钟，推开车门时听到隐约的啼哭声时，泪水也止不住地滑落。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了院门口，直到跪在门洞，悲痛的喊出了一声，
“奶奶......”
模糊的视线中那张卷起的凉席和那个装满秕谷壳的枕头似乎还释放着亡人的气息，将他心中曾经的不满与愤恨荡涤一空。此刻，他只剩下真切的缅怀和沉痛的悼念，就像当初“失去”爷爷一样的痛彻心扉。
一阵急促的脚步过后，一个中年男人托着一卷白布赶来，将一块硕大的白布蒙在他的头上，随后另一人搓好一根麻绳在他头顶比量了一下，又圈出一个适合的尺寸，打结后做好麻冠扣在了他的头上。瞬间，张乾乾只觉得似有千斤压下，垂头嚎啕大哭。
中年男人的动作还在继续，一席孝衣披挂上来，稍细的麻线裹在了腰间。身后另一人拽掉张乾乾的鞋子，给他套上白布盖面的布鞋。
“孝孙回家了......”
一名中年妇女扯着嗓子喊了一句，院内堂屋瞬间哭嚎声大起。张乾乾跪爬前行，哭喊着向堂屋前行。
“孝孙谢孝了......”
跨过门洞进到院内，妇女喊声再起，张乾乾微微抬头，向两侧帮忙打理的众人跪拜磕头，众人也纷纷点头致意。随后张乾乾又向内跪爬而去。
“孝孙谢灶......”
行近搭建的土灶附近，妇女又喊了一声。张乾乾不得不转向灶前，再度跪拜磕头。主灶师傅叼着烟卷，沾满泥土的双手拍了拍，上前假意扶了他一把，
“生老病死在所难免，主家节哀，吃喝我们一管到底。”
显然这又是一套流水化的应承。
张乾乾回身看向堂屋，大门敞着，中堂里两个板凳撑着两扇门板，门板上一块蓝紫色的盖布下躺着的便是他的奶奶。其身前放着一个火盆，火盆中纸钱烧得正旺。火盆两侧十几人在白色孝衣孝帽下哭得前仰后合，除了一样头戴麻冠的父亲外，若不辨声很难分清谁是谁。
瞅着僵躺在门板上的奶奶，张乾乾行进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若不是堂内哭声流畅，似乎时间也流得缓了许多。就这样跪爬了许久，他终于来到了火盆前，看着已经实实在在离世的老妪，嚎啕大哭着。或许他打算哭诉几句，却也只能一遍遍喊着“奶奶”。
旁边的人继续向火盆内添着纸钱，燃过的灰烬和青烟被火苗狂乱地甩向空中，也燎灼着众人的眼睛。张乾乾也终于在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了扶在灵位上痛哭的父母。只这一幕，百感交集。他想到了曾经和奶奶的种种不合，想到了父母伺候奶奶的万般不易，声泪俱下中凄切良多。
“行了行了，都缓缓吧。老人伺候成这样不亏了，哭会儿得了。这岁数了，干干净净地伺候走了，都对得起她了。快都歇歇吧，还有一堆事儿等着你们张罗呢。报了丧该来的客得安排着谢孝什么的。快都先别哭了。”
帮忙理事的叔伯婶娘们不断地劝着，哭嚎声也渐渐弱了。张乾乾也才想起来刚刚把张辰璐和张辰熙忘在了身后。他爬到父母身边，将二人的到来告知了两人。随后三人回身才发现姐妹二人已经走进了堂屋，正梨花带雨地看来。
理事的人虽见二人随张乾乾一同回来，但并不知姐妹二人的身份，也没敢做出反应。母亲东方钰一眼认出了张辰璐，起身走过去和她相拥而泣，随后又将张辰熙揽在了怀里。三人只是痛哭，却并无只言片语。
父亲张伯仁将张乾乾拉到身边，嘶哑着说道，
“叫你大娘给她们俩裁身孝衣，先拜你奶奶。”
张乾乾点点头，听着父亲的声音，原本止住的泪水又滑落下来。母子之情，他又何尝不能体会。他起身走向一旁的妇女，将父亲的意思转达了。妇女明显愣了一下，张乾乾看得出她是想打听一下这两个女孩的身份，只是转念她又明白了现在不是时候，于是就赶忙去裁剪孝衣了。另一旁东方钰和两姐妹已经哭得从站立相拥到了席地而拥，惹得周遭众人一阵侧目。
没多久，妇女擎着孝衣赶来，在东方钰的帮忙下给两姐妹穿戴好。随即东方钰拉着两人朝向老妪跪好，东方钰犹如杜鹃悲鸣，扯着嘶哑的嗓子喊到，
“妈，你孙女们来送您了！”
语落，堂内哭声再起。两姐妹哭喊着跪拜磕头。
张乾乾看向僵直的老妪，一缕几不可见的轻雾升腾转而消散。
“相柳，若非你欺我太甚，我也不会狠下心来将你炼化。如今，你我也算是恩怨已结。”
默念如此，张乾乾的神识之中，陆压元神不免打了个哆嗦。
之后，张乾乾被安排去给出殡时摆路祭的小店磕头谢孝。再回来时帮忙的人已经吃过饭离开了，家里只剩下平时走的近的左邻右舍和陪着守灵的本家叔伯兄弟。张乾乾回到火盆旁烧了几张纸钱，和父亲打了个招呼，知道父亲已经吃过饭，便自己去盛了一碗大锅菜，拿了两个馒头，坐在父亲身边吃了起来。
“璐璐和小熙回来了，你叔叔们也应该回来。”张伯仁操着依然嘶哑的嗓音自顾自说道。
“玲珑她哥明天过来，他看上我姐了，他还不知道她是我姐。”
张乾乾边吃边说，父子二人像极了各说各的。随即两人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旁边的房间内，东方钰斜靠在炕头，张辰璐和张辰熙两姐妹倚在她身上，被她亲昵地爱抚着，
“你们奶奶这几年是糊涂了，以前不糊涂的时候没少念叨你们。说话你们奶奶也走了，她这辈子也不容易，原本是儿孙绕膝的日子，最后也没享几年福。你们都长这么大了，我们想你们。”
“大妈，乾乾的女朋友也会来送奶奶，他们两个感情还蛮好的。”张辰璐说道。
“他们两个一起长大的，感情是很不错。玲珑那丫头对乾乾也很用心，两个人在一起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东方钰显然对慕容玲珑的存在已经坦然接受。
“大妈，大姐吃醋了。”张辰熙凑到东方钰耳朵旁悄悄说了一句。
“璐璐，乾乾怎么选择要交给他自己。特别是感情这种东西，只有真心选择的结果才能长久下去。他选了你一次，至于会不会坚持这样的选择，就交给他自己来决定吧。你和玲珑不一样，玲珑现在还是外人，给不了他太多压力，如果你给他压力了，反而会把他推给别人。明白么，闺女？”
东方钰也算是推心置腹的在和张辰璐交代自己的态度，尽管在张辰璐看来夹杂了些许的命令口吻，但是她还不敢违逆这位长辈的指示，即便是内心的那份敬畏也不允许她违逆。只是其中的些许内容惊得张辰熙瞪大了眼睛，嘴巴也张开老大，
“大姐，你......和大哥？怎么......”
“你大姐是你二妈娘家过继过来的，和咱们家没有血缘关系。”
东方钰的解释让张辰璐脸上瞬间带出来一抹得意的微笑，张辰熙却一脸不爽的样子，悻悻然补了一句，
“那以后是叫大姐还是大嫂啊？”
“各论各的，小丫头，是不是很想念姐姐的阴阳碎？”张辰璐眯着眼威胁道。
“你就仗着自己是守道人，学了一身打打杀杀的功法，我是清道人，又学不来你那些，成天就知道靠这个欺负我，还把大哥抢了。”
张辰熙小嘴一噘弱弱地抱怨着。东方钰温柔的摸摸她的头，娓娓道，
“你们年龄还小，未知的事情还有很多。道门清、守两派并没有什么强弱之分，清道人和守道人本就是相辅相成，互相成就也相互制约，这些你们以后就会知道了。之前我和你们大爷只想让乾乾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却不成想单单依靠我们俩甚至是我们一个家族是根本无济于事的，乾乾最终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谁呀改变不了。我们能做的就是陪着他，看他以后如何成长。小熙，以后在一起时间久了，乾乾也会很疼你的，毕竟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
在东方钰的安慰下，张辰熙脸上总算透出了微笑，尽管那更像是胜利的宣示。
正堂灵前，张乾乾吃完饭和父亲一起抽着烟。
“百舸明天来了可不好交代，你和玲珑现在的关系，加上他对璐璐的意思，你要是处理不好，怕是把兄妹俩都得罪死了。”
张乾乾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问题有多么棘手，只不过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他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张伯仁又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追了一句，
“何况你和璐璐的事儿，以后也很难和玲珑说清楚。毕竟他们都是普通人，让她接受璐璐你觉得也可能么？最关键的是，让她接受你道门的身份又谈何容易呢。”
这一桩桩的现实问题让张乾乾显得束手无策，他抓起几张纸钱扔进火盆，以此缓解着自己的局促不安。反正当下也没有任何解决思路，唯一的出路就是指望船到桥头自然直了。父亲默默的摇摇头，起身走向了另一间里屋。
夜里吃完夜宵张乾乾就劝着父母先睡了，毕竟天亮后会有很多亲友要来吊唁，而他显然没有能力应对这些。也是因为这个现实问题，父母乖乖地去休息了。张乾乾和张辰璐张辰熙姐妹俩一起守着灵，起初还有本家的堂兄弟陪着，后来大家看他们三个一直凑在一起窃窃耳语，便也识趣地离开了。
深夜安静下来，张乾乾不由地又想起来父亲提过的现实问题。他内心也十分感慨，长大真没什么好的，要面临的桩桩件件全都是现实问题，几乎每一件都避不开也逃不掉。
“算了，我还是睡会儿吧。”张乾乾小声嘟囔了一句。
“困了吧，在我腿上躺会儿吧。”张辰璐盘好腿，说道。
“好吧。我其实就是随口那么一说。不过，睡会儿也行，白天还得帮忙张罗事儿呢”
“大哥，别那么多顾虑和压力，你是大天师，既然逃离了世俗常人的身份，也就摆脱了常人的规则禁忌。只是因为你做普通人太久了，才会有这么多心理矛盾。”
张辰熙握住张乾乾的手，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他。他在脑海中反复思考着妹妹的话，心说，“我自然成什么都好接受，毕竟逆来顺受惯了，但是让别人接受可没那么容易，你劝我有什么用，有本事劝通玲珑和大舅哥去。”
尽管内心如此清冷地想着，但他仍然暖心一笑，捏了捏张辰熙的脸颊，
“知道了，妹妹，谢谢你这么惦记大哥。”
“大哥，你可知道《连山》和《归藏》？”张辰熙像是突然想到，赶忙问道。
“略知一二，我还知道连山和归藏已经失传了。”
张乾乾转而心说，“小丫头，我知道的可比你多多了，就连《太平经》我都得到了原本，恐怕这《连山》和《归藏》也没什么特别的价值了。”
“大哥这就有所不知了，真正的《连山》和《归藏》可不是正史中存疑的两部易学着作，而是记录这世俗界的诞生和走向的道法，这世界的起源和规则都在这两部道法之中。原本上古天师曾抄录其中部分内容给世俗界人皇，所以这世上才会有它们的记载。但是这世俗界的常人过于执念私欲，几经争夺和损毁，最后才只剩下了传说。就像那《太平经》一样，原本也是天师救世的传承，只不过也没能扛过世人的俗念。”
“你们清道一脉了解的还真是不少，难怪大妈说清、守两门相辅相成。看来这清道一脉就像是研究院，知识储备还真丰厚。”张辰璐不免也对清道人提起了兴趣。
“事情不可能那么简单，就算是真像小熙说的那样，那《连山》和《归藏》的去处也不见得有人知道，所以从客观角度来看，它们仍然是个迷，毕竟谁都没有见过。”
张乾乾明显兴趣不大，权当听了一个传说。确实，于他而言，这些都不及太上传给他的《太平经》那样实实在在的存在且有实际价值。
“大哥，玉虚连山，归藏不周，这两部书就在玉虚山和不周山。”
“看来，祖宅的线索已经被发现了。”张乾乾看着张辰璐意味深长道。
“如果是爷爷说的，那干嘛只告诉小熙呢？”张辰璐看了张辰熙一眼，继续道，“无论如何，祖宅还是要去一趟。”
张乾乾未置可否，侧身躺下枕着张辰璐的腿缓缓闭上了眼睛。两姐妹没再说什么，各自盘腿打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