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八部的衰败,从图鲁奇攻入坊城的那一刻就已注定。
坊城守军,怎么会是他的对手。明浩鸿确实聪明,征战杀伐,不只是聪明就足够的,还要有无数生命换来的血淋淋的经验。
图鲁奇也想到了意外,比如秦岭大营的的动向,金奢狸会不会黄雀在后。所以当金奢狸和花惜,带着大军浩浩荡荡的回到凉州,他知道自己不用再担心。
圣京在自己手里,拿下坊城,可以防止秦关方面来军。待稳住局势,再图幽云六州。
他从没有想过,和明善的合作能够持续到成功。
到了某一时刻,两人必然一决天下谁属。他只是没有想到,明善早就动手,等他的草原大军过了秦关,黑甲军便踏冰越过大河,屠了河西走廊的党项。千里草原一路虐杀,最后到了幽云要塞。
他派去攻打幽云六州的军队到达的时候,碰到的是早就等着他们的守军。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占据圣京和坊城,毕竟孤城难守。且江北已无重兵,等缓过劲儿来,稳住局势,就派兵占据北海。乌鸦骑从北海入草原,之后两面夹击,幽云要塞必破,到时候又可以和草原联为一体。
图鲁奇也想到黑甲军不会坐视不管。只是他相信,即便与坊城血战之后,也有能力灭了黑甲军。
可当战事未歇,自黎明战到黄昏,坊城攻破的那一刻,图鲁奇的黑甲军突然出现,三十万整齐的黑甲军,仿佛黑夜之前的幽灵。
很早之前,世间便有黑甲军的传说。因为实在太久了,所以即便传说依旧,但已没有了那种恐惧。
图鲁奇从来不小看敌人,可大战开始之后,他才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小看了黑甲军。完美的战阵,默契的配合,攻守时机的把握。他从未想过,会有一支部队,可以把这一切做的如此完美。
草原大军本就消耗过半,且血战了一天。如今面对黑甲军,第一次冲锋,还未短兵相接,就被强弓硬弩射了回来。第二次冲锋,刚触及战阵,便在不能冲前一步。第三次冲锋,战阵打开一个口子,草原铁骑像水一样的冲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
图鲁奇仰天长叹,他是个聪明人,眼下己方人数虽占优,但气势早在之前攻打坊城时耗尽了。面对如此精锐的黑甲军,其实胜算不高。
他不想,但不得不认输。
明善单人匹马走到阵前,图鲁奇亦策马出阵。
都是聪明人,指责对方不讲信义的话就都不说了。
“看样子,你并不想赶尽杀绝。”
明善笑道:“战场厮杀,没什么意义。你看那些死去的将士,他们不在乎胜负,只在乎活着。这一点和你我不同,你我只在乎胜负,不在乎他们的生死。所以定下胜负即可,分出生死没有必要。”
图鲁奇笑:“草原男儿,可是很记仇的。今日栽在你手上,必有一日报回来。”
“即便没有仇恨,那一日也总会到来。”明善说:“不是他们放不下心中的仇,而是像你我这样的人,放不下心中的欲。”
图鲁奇大笑:“像你这样的人,竟能说出如此通透的话。”
“不是通透,而是你之所想,非我所欲也。”
“摆了这么大的局,装了这么多的人,天下还满足不了你?”
“我要的不是天下。”明善说:“草原有草原的妙处,或许有一日,草原成为天下之主,会有很多不同。我忽然想给草原一个机会,也给天下一个机会……”
“你什么意思?”
“拿下凉州吧,就以秦岭为界。如果草原得天授意,那我也应该给你们一个机会。”
图鲁奇不会再相信明善。如今若要拿下凉州,怕是要把草原儿郎的命全部葬送。金奢狸的凉州骑本就精锐,花惜的那些军队,只能算二流,但浩浩荡荡接近五十万。
明善看出他的心思,便说:“有时候,人需要冒险一把,即便是你不相信的人。如果你不愿,只要放下刀弓,随时可带着人马,穿过幽云要塞回草原。”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尘土飞扬。黑压压的一片,不知是何处人马。
草原骑兵完全证明了人性本恶。战争是残酷的,但不应该残忍。
坊城的残忍,胜过曾经的黑甲军。
明善进城的时候,坊城已没有活人。唯一活着的就是莫雨修,连奉天司的高手,都没能逃得过屠戮。
莫雨修双眼空洞,图鲁奇独留他一命,不是心软,而是一种折磨。
“圣京一战你输了,坊城一战,你一败涂地。你可有何感想?”
莫雨修没有说话,感想是胜利者的权利。
明善又说:“你年纪轻轻就身在高位,诸多心计,以为只是权争而已。但权争是什么。”他指着满城死尸:“这几是权争。朝堂之上的谋略,出了朝堂就会变成死亡。”
手心摊开,一颗透明的珠子浮上半空,散发着奇怪的波动。
莫雨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他也不是笨人。看到这一幕,心里便有了三分猜测:“你真正想要的,就是死亡。”
明善摇头:“我曾问父亲,战争只求胜负,黑甲军每每屠城,实在没有必要。你知道父亲怎么回答我么?”
“明将军一定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明善笑道:“野火尚且烧不尽,何况人力。当时父亲告诉我,战争是件很残酷的事。人,天生好战,但天生不喜残杀同类。每每大战,屠尽生者,不过是让他们习惯杀戮与死亡。杀一个人,你会恐惧。杀十个人,你会害怕。杀一百个人,你会为自己感到自豪。”
莫雨修不明所以。
明善说:“这就是父亲与你们这些权谋之人的不同。战争于你们不过是工具,但对于别人来讲,却是生死。一次谋败,可以重新来过,但生死却不能重来。”
莫雨修苦笑:“千百年来,皆是如此。”
明善说:“千百年来如此,不代表是对的,也不代表应该一直如此。这是你不如萧离的地方,他不争不抢,不是没有欲望,而是不想被欲望束缚。”
“如果我是他,身份尊贵,娇妻美妾,我也不再想别的……”
“所以你就想到了渊后?”
莫雨修不再说话。
“心里有个远大的目标,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比别人高上一等。”明善说:“但你错了,在渊后看来,你不过是条听话的狗。”
“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我们岂非都是狗?”
明善笑:“你又错了,那叫高傲。如我或萧离,并不高傲,所以从不轻视人。只是在我们眼里,人与狗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你很了解他?”
明善伸手,浮在半空的珠子落下来,已经变成宝石般的血红色。
“你若想走,我可以送你回太平镇,因为你姓莫,这是我对莫老的承诺。”
“你既然这么说,就是我还有第二条路。”
明善笑道:“我会把渊后送给你,是你想的那个渊后,那个不把你当做狗的渊后。”
莫雨修沉吟着,他第一次觉得明善可怕。不是因为他有多厉害,是因为他好像能看得透人的心。
繁华的坊城,大战之后,一地瓦砾,空气里充满尸体烧焦的气味。乌鸦在头顶盘旋,嘎嘎的叫声,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兴奋。
一个魔卫骑马入城。眼下,连人带马,这座城里,应该只有这三个活物。
魔卫下马禀告:“将军,春老传来消息,还未找到两人尸体。”
“不用了。”明善说:“有些人,即便只剩下一口气,也能活下去,那两人都有这个本事。”他看着天空:“是天意如此,还是命不该绝,这苍天真要和我对着干。可惜,我不是个执着的人……”
雪山幽谷,萧离乍然醒来。方才一阵心惊肉跳,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两人伤势大好,功力恢复到五六成。以二人的修为,即便如此功力,已是绝顶。
看向渊后,她容光焕发,已经很久没见过她如此娇媚的样子。
“你的心不静。”渊后闭着眼睛,却像能感受到情绪。
萧离有些怕。假如一个女人,能这样感觉一个男人的心,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女人,对除了男人之外的一切生物都是心软的。
男人正好相反,只有女人能融化那颗冰冷的心。
心灵契合,恐怖过身体的契合。
渊后睁眼:“你在怕?”
萧离说:“我总感觉有事要发生,南风她们要出问题。”
“关心则乱。”渊后说:“你应该知道,即便真有什么事,你此时也无能为力。恢复到巅峰,除掉明善,才能彻底消除危险。”
渊后说的对,但有些事不能起念头,心里有了念头,就会一直想下去,再也不能平静。
萧离站起来:“我要回凉州了。”
渊后说:“但以你我现在的功力,还不是明善的对手。”
“他岂非和你我一样,也伤的厉害。”
“别忘了我的噬神姬,你若不能彻底牵制住他,我不能出手。”
这是最麻烦的。
萧离想:南风也有一样的麻烦。尽管自己千叮万嘱,只是这女人太善良,让人不放心。善良的人,即便聪明,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算着此时,明善已经得知春老六的消息。
山火灭后,没找到两人烧焦的尸体,明善绝不会认为是被烧成了灰,他宁愿相信两人没死。
渊后问他:“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但我们完全恢复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萧离沉吟着:“现在,明善应该已得到消息,确认我们两人还没有死——”
“你怕他找到这里?以他的聪明,或许真能猜到。”
“即便猜到,他也不会来。”萧离说:“他与你我没有仇恨,他不是要杀人。他最终想的,是抽出黑龙神魂,想看勘破终究之道。你身中噬神姬,已经对他构不成威胁。”
“那么你呢?你这样的人,连我都觉得是威胁。”
“但真正能威胁我的人,不是明善,而是南风她们。”萧离说:“我知道,你知道,明善也知道。他的目标不是你我,只要不阻碍他的计划,他根本不在乎我们的生死。如果我是他,我不会在乎无关的人和事,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阿满。阿满在凉州……”
渊后说:“不管他要做什么,都要和我们一样,先要恢复功力至巅峰状态才行……”她脸色忽变:“有人来了,我想你猜错了……”
三个黑点自远处疾驰奔来。
萧离心想:难道自己想错了,明善就是要追着他们不放。
渊后略有些紧张,他和萧离现在的情况,能否挡得住明善,乃是未知之数。这一番追逃,她也没了之前的傲气,知道有的时候,躲避并不是懦弱,也不是认输。
“先躲起来。”渊后说。
拉住萧离,身子躺下。暗中催动真气,地面积雪凹陷下去。真气一卷,像起了一阵风,卷动积雪,将两人身体覆盖。这是他们早就想好的法子,特意躲避像明善这样的绝世高手。
两人收敛心神,屏气凝息。
萧离心道:应该不会是明善。这人要么独来独往,要么就是手下的黑甲卫,绝不会带两个帮手的。
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是脚踏积雪的声音。
几人好快,也不过一刻时间,就从那么远的地方到了这里,想必都是高手。
只听一个人说:“这里便是天都了?”
萧离心里咯噔一下:这声音有点熟。
又有个人说:“是呀,我听师叔说过,所谓天都,就是这片雪谷。世外之境,自成世界。金砖银瓦玉栏杆,富丽堂皇。”
先前的声音说:“如今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雪谷。”
“是呀,师叔说天都破灭之后,异境消失。之后便是大雪冰冻,也许天都是什么样子,早就被冻在冰原之下了。真是可惜,想天都多少秘密,就此冰封……”
又有个声音说:“没什么可惜的,死了那么多人,就该随英灵远逝。当年那么多高人命丧于此,才换来你我今日踏足此处……”
萧离记起这这个人声音,另外两人也听出了是谁。他们是诸葛惊鸿的徒弟:拳头第一的十五,用剑第一的初一,还有曾经的武阁,刀中最绝的端木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