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无事,徐生洲也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是中文核心期刊《数学月刊》的青年编委。
尽管这些年发论文一帆风顺,但总也免不了被一些挑剔的审稿人横挑鼻子竖挑眼,有时甚至是故意找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以彰显自己的权威与细致。如今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自己翻身农奴把歌唱,且看我如何大杀四方、血流漂杵!
正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当然,以上这些只是徐生洲的yy而已。等他真正打开编辑部转来的投稿论文时,态度非常端正,甚至是有些虔诚。
作为天选之子、神州科技职业学院之王、慕高山以东一万亩土地的统治者、6000名师生命运的守护人,徐生洲一直以来都要求学校老师在发表论文之前,必须要经他过目。——为什么不包括学生?实在是这些高考只考三四百分的家伙,连大学课本知识都闹不明白,还能指望他们写论文?
以前学校也就小猫两三只,真正做科研的人一桌都坐不满,徐生洲想审论文还得挑黄道吉日。
现在招聘的高层次人才多了,博士、硕士比比皆是,学校对发论文的奖励又很优厚,几乎每星期经由石新科汇总,递到自己手上的论文都有一大摞。什么生物的、思政的、教育的,基本上都不在徐生洲的射程范围内,只能仗着“初级超凡卓绝的学术眼光”,大致扫一下有没有抄袭,保证没有学术剽窃即可。至于论文质量如何、是不是学术垃圾,只能麻烦杂志的编辑了。
当然,也有徐生洲能看懂的,比如肖和平、简文桐以及偶尔才会出现的石新科的论文。
不仅能看懂,而且能看出味道来!
徐生洲小时候看过一则笑话。说有一个瞎子,能通过鼻子嗅出不同的书来。有人不信,递给他一本书。瞎子闻了闻:“有脂粉气,是《红楼梦》。”又递给他一本书。瞎子闻了闻:“有酒肉气,是《水浒传》。”那人不信邪,就把自己的文集递给瞎子,对方闻了闻:“有酸臭气,应该是阁下的文章吧?”
现在觉得,闻到味道可能有些玄幻,但看出味道却是不难。
比如肖和平的论文,好比六七十岁老运动员做体操,沉稳老辣中带着暮气,虽然眼力还在、意识还在,但很多灵巧的动作已经做不出来了。
相比之下,简文桐的论文更像拳击运动员练跳水,勇猛有余而精巧不足。平心而论,简文桐的数学天赋还不及衡平,能拿到京城师范大学的博士学位,全凭一股子沉下心钻研的狠劲儿。即便现在也是如此。所以在写论文的时候,难免以笨功夫为主。
至于石新科,则像缺乏锻炼的芦柴棒测试曲臂悬垂,那副龇牙咧嘴、死乞白赖的垂死挣扎模样,别人看着都费劲。关键是瞧他辛辛苦苦半天,结果测试不及格!
如今更多的论文摆在自己的面前等待审核,仿佛是要让自己品尝人生百味。
因为徐生洲在给《数学月刊》编辑部的回信中,表明自己主要的研究领域是代数几何和概率论。大概编辑部也觉得徐生洲专长在此,转给他审稿的论文基本上都是代数几何方向。
他像批阅奏折似的,先打开一篇,是中文的。
不错,中文有亲切感。只是看惯了英文论文,再看中文论文,尤其还是数学论文,总有点穿着京剧行头唱男高音的感觉。但不要紧,语言只有习不习惯的问题,并无高下优劣之分。相反,中文看起来更有一清到底的通透感,什么意思都能看得出来。
一目十行。
字面意思的“一目十行”。不是徐生洲马虎,而是论文就那么平易近人、老妪能解,都不用怎么太费脑子。就像纯洁男孩子的第一次,甚至都没尝清到底什么味道,就匆匆煞了尾。
就这?
徐生洲有些懵逼。想当初,自己从系统大爷那里倒腾的第一篇论文,就是发在这本《数学月刊》上,也不像这么敷衍潦草啊!究竟是杂志门槛变低了,还是这届论文作者不行?
他刚想给出“直接拒稿”的意见,忽然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审稿,大过年的,不要说开门大吉,至少不能给人留下“恃才傲物”“得志便猖狂”的印象。
那么,这篇论文应该怎么处理?
首先,要大改,把那些没用的空话、废话全部删掉。徐生洲直接帮他删掉了一大半的篇幅,虽然只剩下两三页纸,却明显充实饱满许多。
其次,还要进行更深一步的研究。花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找到了一个既适合对方水准、又切合论文主题的更深入一些的研究方向。
看着满屏都是修订、批注符号的论文,还有将近两页纸的修改意见,徐生洲感觉心好累。
比自己白手起家写篇初级论文都累!
好在看着原本苍白浮肿的300斤大胖子,在自己的精雕细琢下,逐渐出落成一个素颜5.5分、身材匀称的少女,他体验到了美容医生的幸福感和成就感。
好,第一份打完收工。
接着批阅第二份奏折。不对,是第二篇论文。
作者貌似对论文、对自己的外语水平都非常自信,所以是用英文写成。这对徐生洲来说,本应该是驾轻就熟,结果看的那叫一个痛苦。怎么说呢?如果说系统定义的中级论文像53度新飞天,初级论文像张裕解百纳,那么现在点开的这篇论文大概可以说是像葱姜料酒吧!
说是英文很好吧?
是不是会跳出几句很中式的表述。
说是专业论文吧?
是不是会有几个徐生洲都摸不着头脑的概念。
总之,主打就是一个不对味!
徐生洲突然感觉第一篇论文的作者还是很诚实可爱的,至少人家很坦诚、知道藏拙、不故弄玄虚,不是吗?像第二篇论文,即便徐生洲发过“四大”、攻克过冰雹猜想,依然有如老虎咬天——无处下口。老师不怕教没学会的学生,但怕教半瓶子水咣当的大聪明。
斟酌再三,无计可施的徐生洲最终只能痛下杀手。
直接拒稿!
接下来是第三篇。
徐生洲都不用读第二段,就知道论文作者应该是个二三流大学数学专业的研究生,行文措辞都很稚嫩,习惯于引用那些来头很大的名家观点,却不能给出自己的评断。很容易让人想到他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读到研二、研三,本专业的很多知识都还没学明白,脑袋里对于如何开展研究一片空白,但是临近毕业,学校对发表论文的数量有要求,只能东拼西凑一篇出来,投给中文核心期刊试试运气。
徐生洲很想给出毒舌但客观的审稿意见,比如:
“文章里的漏洞,比渔网袜的洞洞都多!”
“建议作者从高等数学第一册开始重新学起。”
“你写这样的论文,既是浪费自己的时间,也在侮辱审稿人的智商。”
但到最后,他在拒稿的同时,还是就作者论文存在的问题给出了两页纸的勘误,并建议他认真读读拉维·瓦基尔《代数几何基础》的前四百页,至少不会再犯那么多的错误。
审完了三篇稿件,徐生洲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瘫坐在椅子上一动都不想动。
想想很多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导师,动辄要带三届六、七个研究生,其中难免会有几个这样无心科研、只求学位的佛系学生,老师该多心塞?
还有,自己是不是有点冤枉石新科了?
没准儿石新科这样的学生,才是现在国内数学专业研究生的常态吧?
正胡思乱想间,邮箱里忽然收到来自《Acta. math.》编辑部的一份邮件。徐生洲顿时浑身一激灵:这么快?就凭论文的难度,没道理不到两周就返回审稿意见啊!难道是被拒稿?!
果然是“请看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