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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三 卯时

天色蒙蒙亮,两人从破屋子出发进山找咏儿。

这件事沈括一直不期待结果。弥勒教向来以行事诡谲着称,即便躲在开封城里也不容易找到下落,如今躲到外面,自然更是天空任鸟飞,就那么容易被寻到踪迹?他至今没想到弥勒教可能躲在这里的理由。

小苹将那只叫做老六的鹰放出去,任由它在空中翱翔,看看凭借它的视力能否有所发现。

附近山倒是不高,但是层层叠叠的小山头很多。如果真的有一小群人藏在这一带,即便官府派几千厢军来搜山,也未必找到,何况只有这里区区两个人?他有理由觉得,小苹和咏儿只是晏殊和文彦博的弃子,让她们跟着捕风捉影的信息来碰碰运气罢了。

带着满肚子疑惑,他们在山里逛了一上午,果然是一无所获。

一直在附近盘旋的老六也不知道飞去哪里了。那头老驴走累了,又开始消极怠工,又叫又闹的。两人只能停下。小苹取出她的鹰哨吹了几次,不一会儿那只鹰就在头上了,只一会儿飞落下来。看来它也是一无所获。

他们找了石头坐下,将马驴放开,让它们自己找草吃,自己只能就着山泉吃些干粮。

沈括不由得将自己心中迷惑说出。但是得非常小心,他不想伤了小苹的心。让她觉察出这次寻找其实没什么意义。

“这北邙山倒是秀丽,也不知为何弥勒教会躲到这里?他们那一套蛊惑之法,非得找人多地方才行,你我一上午也没见到半个行人,他们若是来此,到底要搞什么鬼?会不会是文相公搞错了?”

他嚼着干粮,看向四面。他从根子上就怀疑文彦博的情报有误。

“来这个地方也不是无的放矢。这里确实是王则看重的地方。”小苹道。

“王则看重这里?”

“嗯,我在那教当圣女时,他就几次准备来这里做一幢机密事,然而什么样事情,却只有他和圣姑知道。贝州城破时,圣姑不在城中侥幸逃脱,多半也是因为被派到这里。至于图什么谋什么,就不知道了。文相公派咏儿来此,大抵也是因为这些渊源。然而她又失踪了。”

“就是说,王则死前在这北邙山中,还有些图谋?”

“嗯。”

看来文彦博多半也是胡乱猜测这里可能藏着弥勒教残余,所以派咏儿来这里碰运气,不过真正的有效情报是泳儿在这里失踪了。这才是比较蹊跷的事情。也许只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许是真的有弥勒教残余在这一带?

但是即便如此推理,线索也很弱。沈括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咏儿在这一带遭了意外,但是不能当着小苹面这么说。因为咏儿几乎是小苹继续活下去的少数理由。她愿意信,那就由着她信。

“我有一事搞不太懂。你这鹰哨,分明吹起来不甚响亮,怎么能老远召唤这老六?”沈括决定东拉西扯,不要继续谈咏儿了,以免小苹过早意识到自己的寻找只是梦幻泡影。至于现实是什么,他认为泳儿在山中失踪日久,大抵已经死于各种意外了。这是理性告诉他的最大可能。至于晏殊和文彦博这样冷血的老家伙,可能也是这么想的,对他们来说,小苹能不能找到咏儿,能不能找到弥勒教残余,无非只是一笔输得起的投资。

“这鹰的耳力和人不同,对你我来说这‘鹰哨’不甚响,对它们来说,几里外也很清晰。”

“我自信耳力不错,然而与这老六比,也差太远。这鹰哨我隔远了就听不见了。”

“公子怎可与禽兽比。”小苹笑道,“公子可知,还有一种叫做‘犬笛’的物件?”

“‘犬笛’?”沈括茫然道,显然是不知道。

“与这鹰哨一样是北国才有的东西,是那位公子用来寻我家老八的。”

“老八便是那只狗?”

“嗯……”小苹点点头,“这鹰哨,还有些动静能让你我听见,那犬笛吹起,全然没有声响。但是那老八可以听到。”

小苹无心一语突然触动了沈括心思。

“全然没有声响?”

“是的,全然没有动静。只是一口气吹过,那狗子即便在半里地外也听见,飞奔回来了。屡试皆灵。”

那只鹰扑腾着起飞又去寻咏儿了。小苹这才发现沈括还陷入沉思,没有醒来。

她在沈括眼前晃了晃手,这才惊醒深思中沈括。

“公子,怎么了?”

“我在想,天下竟然还有这样东西?”

“什么东西?”小苹已然忘记刚才话题。

“便是狗能听见的犬笛。”

“还在想那寻狗用的东西?”

“你说的这犬笛,倒是牵连出一些往事。我与怀良大师,曾绞尽脑汁想要破解纸人分身的把戏。虽未破解,却发现,琴弦可以隔空互颤,其中有些声音可辨,然而有些也是人耳听不到的。”

“这又如何?”小苹也很茫然,跟不上他的思路。

“我一直在想那帽妖如何在空中飞行,起初觉得,可能是有人眼分辨不清的细线牵线。然而在汴京闹市飞行,如何不在屋檐间,刮断的细线?”

“那帽妖我也不知如何操演。喻景死后,恐怕这神乎其技的本事,也要失传。”

“我觉得,我似乎摸到些门道了。”

“这与我们刚才所说的鹰哨犬笛有什么相关?”小苹一时跟不上沈括跳脱的思路,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其中道理……”

突然头上鹰啸声响起,就在头顶上。两人一起抬头看那鹰,就看到它飞一样向东飞去,似乎有所发现。

“走,老六看到什么了。”

两人一起骑上马和驴,跟着那鹰追去。

绕过几个山头,老六始终在天上引路,不断发出叫声,也不知道它看到了什么。

沈括正疑惑,就听到远处有悠扬琴声传来。

“是咏儿!”小苹几乎惊叫出声来。

“是她?”

“必然不错,是她,听!弹奏的正是《十住菩萨》,世上会这琴谱的,都在那教中。”

两人一起纵马(驴)追赶这声音。

沈括迅速在大脑里迅速构思可能得情况,之前基于理性的,咏儿因为意外身亡的判断瞬间崩塌。也许咏儿来此确实找到了弥勒教,也许她被教徒们困住脱不了身?也许她今天看到了天上飞着的鹰脚上有红绳,推测出小苹来了?也许她此刻不能脱困,却可以弹奏一曲,能让小苹能循着琴声找到她?这是目前所有信息指向的,最合理的推理。

下午申时,空山中悠扬的琴声消失了,可恨这驴太慢,拖累了小苹速度。

他们顺着琴声方向一路找,最后看到那鹰落在一座小山顶上。于是两人一起上山。好在这北邙山里山都不高,只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却见那里并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片开挖的乱石和早已坍塌的木头棚子,好似曾经是个采石场?

小苹急着四下找,看到那只鹰就停在山巅上一棵桂树上,那树枝被掐断了一截,再走近些发现断的树枝上有三道印记,似乎是不久前,用指甲划过的。

她低头在树下烂泥里找,昨天一天都在下雨,倒是很容易找到地上许多脚印。

“看,是咏儿的。”

她指了指地上十来个脚印,有大有小。可见不止咏儿一人,还有几个脚大的男人在这里。蹊跷的是,竟然还有两道车辙的印记,不像是大车的轮印,没那么宽。也不知道怎么留下的。

“刚才,她分明就在这山头弹奏?身边有不少人,她想给我们留下些什么?”沈括推测道。

“她划三道,就是想告诉我们,她就要三谳。”小苹绝望道。

“何谓三谳?”

“是王则为了铲除异己而想出的,让人置之死地而自证清白的办法。尤其当他想杀那人,又可能引发其他教众不服时,就会用这种招数借助天意来服众。”

“就是水谳和火谳?”

“不错,前二谳,我们姐妹都经历过了。所以,这次必然不是水火谳,而是三谳。”

“她既然是圣女,为什么还需要自证?”

“因为一任教主,一任圣姑,一任卦主姑都死于非命,每次狐咏儿都在场,她却都无事。若你是新接任的教主,你会不生疑心吗?”

“我必生疑。”沈括坦诚道。

“然而她又是圣女,新教主不敢直接杀她,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借王则留下的这套,表面用天意自证清白,实则有死无生的方法来解决了。不行,她现在有难,得赶紧找到她。晚了就……”

“这三谳到底是什么样?”

“只听闻叫做尸谳。因为在我姐妹前,还未有人通过前面水火谳,所以也没人见过这尸谳到底是什么。”小苹疯狂摇头道,“咏儿太傻了,明知道必遭疑心还要来,都是我的错。”

“这接替的教主的是什么人?”

沈括蹲在地上,研究那两条不到两尺宽的车印,看上去也不深,可见不重,若是很重这车子也不可能推到山上。很像是一个脚疾不能行走人坐的,装着轮子的车椅子。

“我也不知道接替者是谁……”

“咏儿若是再弹一遍,我们兴许就能找到。”

“我看,她未必有机会再弹琴了。能让她弹奏,无非是谳定前能完成最后一个愿望罢了。那新任教主要是不糊涂,不会放任她随意弹琴泄露位置。也许他已经察觉到,所以离开了。”

小苹只能干着急。

沈括倒是定下心思,四下看,这山上没有建筑,但是裸露出岩石,可见不久前有人采石。附近工棚虽然倒塌,但是里面还堆着一块块方形石料,有些已经刻上龙凤图样,只是没有刻字。在工棚里面,还有一匹刻了一半的石马。

“你看这些岩石,分明有斧凿痕迹。说明这里是采石场。然而地上的石头都被烂泥覆盖住了,竖着的石头却没有。”

“这说明什么?”小苹不解道。

“你刚才提到,王则灭亡前,曾经派圣姑来这里寻找什么?而你却不知道。”

“是啊,他们没有多谈过此事。”

“这北邙山风水最好,是历代皇陵多选的地方。既然要开皇陵,必然要选石料。所以这里便是一处皇陵取石的地方,你看还有石像生和马匹,这也是弥勒教找到这里的原因。”

“公子,我还是没太听懂。”

“我想我猜到王则当初想找什么了。”沈括恍然大悟道。

“找什么?”

“你还记得那一日我们在古柳冈那山庄相遇?”

“我自然记得。”

“那日我闯进晏相公家里,听到他提到,他年轻时也轻信天书,还曾买通黄门偷出其中文字研读,后来参悟了西夏以我中华文字偏旁自创的西夏文后才发现,所谓天书文字,极可能是先帝派王钦若自造的,是用来哄骗天下的。弥勒教来,是来寻那天书的。”

“但是天书还在玉清昭应宫?”

“我却听说,章献太后将天书刻在了先帝皇陵石板上。”

“然而先帝皇陵不在北邙山。”

“不,这其中有一段逸闻。我听家父说过,当年先帝曾选万年吉地与此山中,先帝大行后,章献太后命宦官雷允恭做山陵督监,就在这里修陵,结果挖出地下水来,淹没了这处陵。为此雷允恭还被赐死。”

“你是说,这里陵墓虽然废弃,但是可能在废弃的皇陵里找到天书文字?”

“不错。所以弥勒教在这里找当初凿下石料,正是为了寻天书上文字。”

“这也不对,王则专会蛊惑任性招摇撞骗,不可能看不穿天书根本也是伪造。为何会还要专门来寻它?”

“此事,还是晏相公看得最明白。我当日躲在窗下,偷听到他的一番高论,说穿了其中道理。现在想来也真叫人佩服。”

“他如何说?”

“他说,先帝借天书应德政,天下人信了,伪书就有了天命。然而这天书上字又是谁也看不懂的,原本只是故弄玄虚,但是对有心人来说,任谁都看不懂,他反而有了随意解读的余地。这天命归谁,就由不得当初造字人所想了。”

“这……听上去有些难懂?”小苹承认自己推导不到沈括的结论。

“你我不如推演一番。你看,若是弥勒教将天书文字四处散布,再胡乱解读一番,说天书上说,我朝无甚德行,国祚将尽。我大宋何以应对?”

“自然是将玉清昭应宫里真天书公之于众,以正视听?”

“好,若将那昭应宫藻井下天书公之于众,只见文字与弥勒教散布的是一样,却谁都看不懂,天下人会怎么想?你想借神谕安天下,他想借神谕乱天下,他在先你在后,这如何解读,就在他不在你了。到时候,你便是有千百张口也说不清了。”

“好生歹毒。”

“哎……当初先帝搞这些名堂,看似瞒骗世人,一劳永逸,然而天下哪儿来永远的哄骗,想要一劳永逸,却也必遭反噬。”

“现在该如何救咏儿?”

弥勒教必然就在那处塌陷皇陵附近。待我来找,皇陵废墟在哪里,咏儿就一定在哪里。

沈括走到刚才咏儿弹琴的山巅,四下搜寻。此时正是夏天,天色虽晚却仍然可见四方。他定睛一处处找。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处石头将军站立,很像是皇陵前石像生。

“看,就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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