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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八 午时一刻

就在刚才这一瞬,案情竟然有了翻天覆地的转折。自案发来的一片死气沉沉中,竟然有一个有名有姓的嫌疑人出现了。沈括与徐冲全都僵在原地,半晌无语。

“大师可确定此人?”徐冲终于起身急问。

“单凭这些事,倒是也不能全然确定,然而能施此巧计,他却另有一项嫌疑,须知他是着《木经》的木圣喻浩的后人,颇有机关术的家学。非但有此本事又在其位,时间也可对上,我算来,上一次修缮圆坵恰在去年八九月间,他也应该正在东西八作司,再者……”

“再者如何?”

“我想起,去年腊月,他还曾到相国寺找我。询问过天象。”

“问过天象?”沈括警觉道。

“嗯,当时他带着两瓶‘冰堂春’和一腔肥羊来看我。说他新认得一个朋友自称半仙,善于星象。这位朋友看出后宫不吉,天下有大灾的迹象。他知我读过历代《天文志》,想我为他验证一二。我当时也未在意,只因我知他家数代巧匠,家境殷实却有些不仁,常趁着天灾做些囤积居奇的买卖,想要预知灾异发些短命财也在情理中。既手短收了礼,贫僧便数夜仰查天象,那所谓的半仙竟然所言不虚,确有客星犯帝星北勾陈,以《甘石星经》之说:后宫有疾将丧。其间偶又发现,二月初二京中将有日蚀。我从不信以浩瀚星空流变,断尘俗吉凶之事,然而又馋那两瓶六一居士赠他们家的‘冰堂春’,便胡乱断了几句。所做因果结论也非我意,俱是有考,除学舌历代《天文志》外,便是附会杨少卿的《景佑占星注》所述。”

沈括与徐冲相视看了一眼,心中各是一万匹马在奔腾。猛然间,诸多怪异都隐约有了头绪,虽然还是一团乱麻,却总好过之前毫无线索。

“大师你可救了命了。可知这喻景住在哪里?”

“只知在京中有家室却不知在何处,另外听说城外还有外宅,也有说平日里却又常住在勾栏里。”

“我这就回去报知包……”徐冲还算机灵,硬生生没把包大人三个字全说出来,“我这就去上峰请命,把这个人抓来。”

“你这样急着走,叫我们又如何?”沈括追出去问道。

“你与杨大人便在这里听信,想来大人也会谨慎,必要去皇城司查看此人在东西八作底细,再去开封府查探住址。最快也要明天动手。”

他说着风一样要冲到马厩去了。沈括却跟出屋子阻挡,他又想到一事。

“徐节级,请你俱告宝龙图。喻景底细乃是怀良师傅告知。这怀良乃是京城里第一的才智,断案也绝少不了他。此等明人面若说暗话。只怕冷了他的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让大人见他,共同调查。我一定告知。”

沈括回到屋子,很快听到外面马嘶声,徐冲还真是个急性子。

怀良坐在那里不语。

“大师,若是此案告破,您便是首功。”

“若是破了,我只求不要提及我,”怀良掸了掸肩头的灰尘,“我与喻家总算有些交情。他家传的机关术精要,俱在《木经》中,这本书分两册,下册并不外传,却抄与我看了几页,助我重构摩天翻车,总算也是有恩情与我,然而我却出首了喻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怀良双手合十,口诵佛号。

外面又开始嘈杂,是杨惟德到了院子里。大概徐冲直接骑着马从马厩冲出大门的动静,惊到他了。

沈括与怀良出门,见到杨惟德与一名中年道士已经在那里,想来这位道士便是龙虎山张真人的首徒——李承庵道长。

两人与道士见礼。沈括正想知道杨惟德那边的进展,是否用他们的一套方法,推算出帽妖下次出现的时间或者地点?然而怀良在侧,也不好问。

怀良倒是也识趣的很,转而向杨惟德告辞,说要趁早回去准备午市,怕中午人多伙计小乙张罗不过来。

这和尚倒是也很有意思,至今未细打听整个案件,但是每每提供的线索都在要害上。

当然若以和尚的聪明,应该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刚才徐冲几乎已经把包大人喊出来,朝里能主事这样大案的,也没有几个姓包的,应该也猜到了。所以沈括主张不要藏头露尾了,直接拉他入伙得了,当然这件事不是他自己说了算的。

怀良走后。徐冲赶紧向杨惟德打听他们的推算结果。

杨惟德与李承庵相视一笑,却又没回答。

“存中,那徐节级急匆匆出门,可有什么事由?”

“社稷坛晃动一事有了些眉目,找到一些可追查的线索,他急着向包大人上报此事。”

“那包龙图怕是也急疯了,这帽妖案再有失,怕是官家把他贬到西川路去了。”杨惟德笑道。

“师兄,”李道长插话道,“贫道昨日奉师命,去军头司参见包龙图,礼数无不周全,他却稳坐桌案后饮茶,也未用正眼看贫道。”李承庵一脸不忿,看来昨天受了气。这个场面沈括可以想见,老包确实不待见神神道道的人。

“道兄不知,当初皇妃新薨,帽妖案发,官家抬举他查办此案,这包拯便常常轻慢奇门道法,在石押班面前断言此事必不涉玄虚,无非有人装神弄鬼,自称几日内便要破了此案抓到首恶。如今首恶是没抓到,架子倒是还要端着些。”

“恐怕这一回师兄推算再验,便要他心服口服。”

“我看未必,李道长岂知这老包也是如它一般倔,一般黑。”杨惟德突然指向牲口棚里正吃料的老驴,那老驴莫名被指,受了一惊,嘴里草都掉了下来。

“存中,你骑来这匹驴子可有名字?”

杨惟德没来由问道。

“路上买的,倒是还没有起名。”

“这倔驴既然没有名字,不如起个名叫黑子。”

杨惟德与李道长一起大笑起来。沈括只好尴尬赔笑。

“对了,”杨惟德转而正色,“正有一事要与你商议,昨日对门驸马家请我与李道长今日午间过府叙谈,他设了酒席。既然你今天不用去军头司见那倔驴,不如和我一起吧。驸马为人诚恳好客,最喜欢结交青年才俊。”

“学生遵命。”

“这会儿已然辰时一刻,我们先回书房聊着,待会儿他家管家自会来请。”

“怀良大师说回去准备午市,也太早了,要能留下便便还能一起叙谈一会儿。”

“不急,以后有的是机会,只是不知当年那玉树临风的怀丙和尚,如何沦落的这般邋遢,竟然在大相国寺前卖炙肉?”

“其中缘由说来话长……”

三人一起进了杨家的书房后,杨惟德便忘了继续问怀丙落魄至此的变故,大概其实也并不关心。不一会儿,便又聊起了真正关心的宫中变故。

这些事显然李承庵道长最熟稔,去年腊月起,他就跟着师傅张真人常驻宫内,主持了七八回斋醮驱鬼的仪式,宫中见闻自然也比一年进不了大内几次的杨惟德要多得多。

沈括也有心从这个截然不同的玄学方向探究眼前的怪异案子,毕竟到目前为止。怀良所谓的“循乎其道,合乎其理,探究跟本”的“循理派”,与杨惟德张真人代表的,专精“玄虚”的 “奇门派”各证其名,也各下一城。这两种看似完全排斥的探索方法,正在以某种微妙的方式合作着,甚至于整个谜团被破解已然出现了曙光。

李承庵道长手捻胡须,沉浸到当日的回忆中。

“师兄还记得那一日,帽妖初入禁宫时,处处弥漫的妖邪之气?”

“那一日,我也连夜入宫,在御花园见到帽妖留下的骷髅人偶,那人偶的兵器上还有贵妃生辰八字,好不诡异……”杨惟德道。

“何止是御花园。还有人见帽妖钻进了内廷奉宸库内,进去一查才发现‘丢失’了一些东西。”

“丢失的不会是金银。也不会是皇家器皿吧?”杨惟德试探道。

“断然不是,若是丢了金银财物,这帽妖恐怕就是伪的,是内廷小黄门监守自盗了。”

“那是何物?”

“乃是几样‘逸闻之物’。”

李道长颇有说故事的天分,关子卖的恰到好处,说完“逸闻之物”四个字后,他又捋着胡子不说了。

“‘逸闻之物’?难道是可佐证什么荒诞传闻的东西?道长请明示。”杨惟德两眼冒光道。

“可知本朝……咳咳”李道长压低声音,“可知本朝,斧声烛影的旧故事?”

“岂能没有耳闻?市井间那些大逆不道的传闻虽不可言说,却是人人都知道些。”

杨惟德故作谨慎,没有说出那个故事,但是沈括远在江南也知道这桩公案,他甚至确信这是大宋境内最脍炙人口、最压箱底的酒桌段子。

传言中,太祖咽驾前曾在寝宫召见后来的太宗,内侍看到寝宫里有烛光闪烁斧声传出。众内侍战战兢兢进去时,太祖已经驾崩,现场无从描述,真相不可言说,只留下斧声烛影四个字,留待后人遐想。

这个故事未必是真的,但却包含诸多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元素:兄弟、恩怨、阴谋以及皇权,要阻止这样的故事传播是完全不可能的,赵家天子开明睿智,于是没有选择辩解而是装聋作哑。

然而此刻,李道长却不停摇头,摇的杨惟德有些迷糊。

“难道传言有假?”

“既然牵涉公事。贫道也只能开诚布公,市井间流言,皆不实……”

“不实?”

“凡传言中太祖死于斧伤的,都与真相相去甚远。众人皆以为那是殿前仪仗的斧钺,却不知那只是一把小玉斧,”道长用手比划了一下,只有巴掌大,“那物件,既小且轻,决计杀不死人,然而却邪门万分。”

“道长进奉宸宫时,见到那玉斧了?”

“我进奉宸宫时,白玉柱斧已然不见了,然而看到了装斧子的铁匣内凹印,确实只有那么大。后来我问家师,确知太宗继位后,曾请我道先师贞静先生以铁匣符箓封玉斧之事。我好奇又问家师当年斧声烛影的旧故事,家师沉吟片刻,就将他从贞静先生那里听来的告于我,竟然与市井流言截然不同。”

“截然不同?道兄赶快说来听听?”

“这个么……”道长手捻胡须似又要卖关子,外面却有家仆来报,街对面驸马府的管家来请了,于是故事暂停,三人一起起身去驸马府。沈括心里痒痒,最煎熬的就是对未知的渴望,虽然他并不乐见老道后面的故事能有多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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