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秋天的结束,乐朝天开始终日期待起那一场雪来。
期待的自然不是雪。
而是火锅。
当初既然说过了,要在冬雪时候吃一场火锅,那么哪怕在下雪的前一日去吃。
不说一日,提前一刻,提前一息,都算是对于那场火锅的一种亵渎。
可惜凤栖岭更偏向于南方,那场能够让乐朝天痛痛快快地吃一场白菜粉条火锅的雪,注定要很久才来了。
而陆小狗依旧每日前去大湖里背着剑名。
嗯,毕竟再去就是狗。
不过唯一让他不解的是,为什么自己每天都会因为各种事情耽搁,不是走到半路去钓鱼,就是走着走着迷了路,但是却越来越累,倒是脑子里的诗兴越来越高涨。
还有陆小二不是每天都在和自己钓鱼吗?
什么时候见山的?
陆小三的小脑袋里充满了疑惑。
只可惜他问遍了所有人,也没有得到答案。
红衣女子青椒的房子盖好了,是一个‘盒’字型的小木屋,这倒让众人惊讶不已,毕竟南岛他们谁都没有去帮忙,她只是一个人坐在峡谷口那里,削着木头搭着房子。甚至还很有耐心地在下面铺了很多松木板,这才使得房子是‘盒’字型而不是‘合’字型。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有理会。
比如陆小一有时候就会给她送点水去,时不时还掉下点鬼画符般的图纸,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小小的意思。伍大龙的意思应该不可能,这个三十五岁的老男人如果想帮忙,也不会这么拐弯抹角,而且师兄应该要以师弟的想法为风向标。
所以老男人只是勤勤恳恳地种着菜,然后打着铁,只不过现在投剑进去的人变成了自己了。
不过相比于从前,伍大龙的干劲可谓十足。
毕竟多投进去一把剑,日后天涯剑宗便会越强大一分。
伍大龙不太会取剑名,就经常拿着剑跑上来,找乐朝天给他取名。
乐朝天也是开开心心地把那些曲子里的名字刻了上去。
什么风流帅、芦花、汀州之类的。
甚至某次看着楼下那个安静地看着图纸盖房子的红衣女子,还取了个青椒。
只不过取完之后便后悔了,倒不是怕青椒打他,只是觉得亏了。万一以后天涯剑宗成为了剑道魁首,岂不是在帮东海剑宗传播名声?
可惜后悔也晚了,伍大龙已经把剑送去了天涯。
不过乐朝天却是想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假如真的像青椒说的那样,有人要来谋害南岛。
然后南岛情急之下,一声青椒,不仅叫来了人,还叫来了剑。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嘿嘿地看着楼下的女子笑着。
也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声音,青椒回头平静地看了一眼楼上,乐朝天乖乖地闭了嘴。
而陆小小。
陆小小呀。
已经很久没有练过剑了。
其实从南衣城回来之后便没有练过了。
那朵她用了整个青春才在神海里开放的小白花,已经枯萎了。
于是也没有再想让它开放了。
只是在小白剑宗里忙碌着,给五小只做饭,洗衣,打扫庭院和小道。
那柄曾经和她一起在南衣城头战斗过的剑,在某次被陆小四从桂花树下翻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锈迹。
虽然后来被送去了伍大龙的铸剑台那里重新敲打了一番,但是大概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光芒了。
光芒在陆小二的溪午上,在陆小三的不闻钟上。
也在南岛的桃花与乐朝天的蝶恋花上。
南岛和乐朝天有时候跑去小白剑宗看陆小小的时候,便看见这个才三十岁的女子,便安逸地坐在桂花树下的小凳子上,笑着看着在修行练剑的五小只。
于是二人又很是叹惋地回到了落枫峡谷。
乐朝天和南岛的进度也很快。
在十月初的时候,乐朝天便已经能够穿到二十片落叶,而南岛已经无限接近当初秋溪儿所说的人间快剑的入门——最多的一次,他一剑穿过了九十片落叶。
那是某个大风的黄昏里。
整个峡谷之中万千落叶纷飞。
南岛一剑刺出,却是在那些落叶之中,留下了一线空白。
就像沾满了落叶的暮色之中,被人干净利落地擦了一笔一样。
乐朝天当时坐在枫树下,透过那一笔空白,看着天空中的云霞,而后便看见峡谷外红衣女子似是惊诧地转过了头来,静静地看了那个伞下执剑而立的少年,还有那些在剑上燃起的枫叶。
直到第二场大风来的时候,乐朝天才听见那些穿过暮色落叶坠向峡谷之中的那一句——好剑!
师兄的剑当然是好剑。
乐朝天很是得意的坐在树下,仿佛那一剑是他刺出的一样。
不然我为什么跟着师兄学剑,而不是和你这个穿得霞云热烈活得远山清冷的人学呢?
在那一剑之后,青椒与南岛再度试剑一场。
那一场试剑,南岛依旧是输了。
但是他的剑意已经到了白衣境。
剑出一里之外,十里之内,是为白衣。
虽然这个境界来自于很多年前磨剑崖的某代崖主名。
但是世间剑修还是给它做了另一种解读。
剑意去十里,衣衫不带血。
是为白衣。
一里白衣,十里斜桥,百里青莲,千里崖主,剑于身前而人间安宁,是为坐守人间。
坐守人间数十载,一朝而去惊破天。
是为青衣。
从白衣始,到青衣终。
便是当年磨剑崖留给人间的剑意之道。
那么斜桥呢?
乐朝天当时很是诚恳地想着青椒请教着。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自然是年少人间知名。
而后青莲游走人间。
直至崖主复归山上。
乐朝天听着青椒的解读,难得在这个红衣女子面前拍手笑着。
确实妙啊妙啊。
青椒只是平静地在木屋前坐着。
你妙什么妙?
那是你师兄的事。
乐朝天理直气壮。
师兄妙,自然师弟也妙,师兄穷困潦倒,师弟也得跟着愁眉苦脸。
于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二人短暂的交流之后再度分道扬镳。
所以青椒大概是在准备着游走人间了?
山上几人都不知道。
于是时间便来到了大风历一千零三年的十月初五。
.......
南岛背着剑撑着伞在小楼的钱袋下坐了下来,身前摆着笔墨。
大概便是又要给他的先生写信了。
乐朝天在一旁一面弹着曲子,一面偷眼看着一旁沉思的少年。
南岛这一次写得快了很多,字也好看些了——这段时间里,南岛自然不止是练剑,也在很认真读书练字。
乐朝天偷偷凑过去看了一眼,这一次写得很是流畅——
先生,今日依旧想你了。
今日是初五,也是我入道的日子,所以便借着今日,写点琐事给先生。
山里来了个东海的剑修,叫做青椒,不知道先生是否听说她的名字。
很惭愧,我输给了她两次。
下一次不会输了,先生。
不知道先生那里下雪了没有,岭南这边还没有,希望这场雪早点来吧,因为师弟整天吵着想吃火锅。
......
这是我给先生写的第三封信了。但是一直没有收到先生的回信,这有时会让我心里有些失落忐忑。
先生如果不忙的话,可以给我回封信吗?
再三想你,先生。
南岛。
......
乐朝天偷偷看完了之后,挠着头万分不解地坐回了原位。
从上次突然加了那样一句今夜月色很美之后,师兄写的东西便好像越来越有韵味了。
他什么时候这么会写情书了?
难道他真的是个天才?
乐朝天转头看着正在认认真真地叠着信纸的少年,突然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但凡早些见到师兄......自己又哪里还会是孤苦伶仃的模样。
乐朝天深深的叹息着。
南岛叠好了信纸,放进了怀里,而后走过来,在乐朝天身后背起了那一大袋钱,便要下楼去。
“师兄要去寄信?”
乐朝天看着南岛问道。
虽然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多余。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师弟也要去吗?”
乐朝天摇着头说道:“没有,只是在想师兄可以让楼下的红豆帮忙送过去。”
虽然知道她叫青椒,但是乐朝天有时候偏偏就爱叫她红豆。
南岛低头看着怀里露出了一角的信,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有些羞涩地笑着说道:“还是自己送去有诚意一点,更何况,你和她很熟吗?”
乐朝天听着南岛说着的关于诚意的话,笑着说道:“师兄高见。”
南岛于是撑着伞走下楼去。
只是才始走在山道上,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了上来,南岛还以为是乐朝天,头也不回的笑道:“师弟怎么又改主意了?”
身后之人沉寂了少许,而后才平静地说道:“我不是你师弟。”
是一个清冷的女声。
南岛回过头去,便看见一袭红衣的青椒抱着剑,站在山道上。
南岛沉默了少许,问道:“你来做什么?”
青椒平静地说道:“你去做什么?”
“寄信。”
青椒抱着剑走了过来,停在南岛身后,说道:“我与你一起去。”
南岛站在伞下看了她许久,问道:“为什么?”
“听风吟前辈说山里也许会有危险,要我保护好你,你既然要出去,那我自然要跟着。”青椒说得无比平淡。
“好。”
南岛也没有再说什么,撑着伞,转过身来去,继续向着山下走去。
大概是今日没有什么事,南岛走过山门的时候,却是看见伍大龙又在台阶那里坐着,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师兄。”
南岛叫了一下伍大龙。
后者有些诧异地回过头来,看见南岛和青椒二人走来,倒是有些疑惑。
“你们去做什么?”
“去听风溪那边寄信。”
“哦。”
伍大龙又看了一眼青椒,大概明白了什么,笑着点点头,说道:“去吧,记得早点回来,别在路上耽搁了,听说最近岭南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嗯,好的,师兄晚点见。”
南岛点着头,从一旁走了过去。
入了十月之后,那些群山便慢慢地变成了青黄色,哪怕有些树木四季常春,也是难以掩盖那些更多的凋零的色彩。
山间晨露还没有风干,也许过几日便会有霜了。
南岛一面背着一袋钱走着,一面想着。
身旁却是响起了那个红衣女子平淡里也有清冷的声音。
“你们好像很喜欢用走来赶路。”青椒如是说道。
南岛平静地说道:“走很奇怪吗?”
青椒静静地看着南岛,说道:“不奇怪,只是我们是修行者,是剑修,有着人间最快的行路之法。”
“我只听说过世人走在人间,从没有听说过世人飞在人间,那么说明世人依旧是走为主。”
“你是世人吗?”
“你不是吗?”
青椒沉默了下来,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于是走路的话题便匆匆结束。
当然,走不止是世人的常态标签。
也可以是一种诚意的姿态。
倘若是一路剑光越过青山,再将那封信交到零落阁中,便有些怪异。
但是走就不一样了。
少年一大早起来,坐在楼上吹着风,给远方的先生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信。
而后背起行囊,踩着十月的风和落叶,翻越青山绿水,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把信交给送信的人,而后等着它被送到一个更远的地方。于是在那些万水千山的期盼里,满怀憧憬地等待着回信。
人间日色向来都变得很慢,踩着青山的脚步也是的。
故事里匆匆的一笔。
其实是许多漫长的等待。
南岛只是这样想着,并没有个身旁那个女子解释这些东西。
于是一路翻越了青山,路过了许多剑宗山门,停在了听风溪边。
南岛已经去过一次听风剑派了,所以听风吟这一次并没有带着他上山顶,只是笑着满含期许的点点头,而后继续和旁人说着人间的风声。
青椒留了下来。
于是南岛便独自上了那处风来山崖。
穿过了崖间悬桥,停在了零落阁前,有弟子大概已经听见了风声,很是客气的背着剑站在阁外等待着,而后拒绝了南岛的那一袋钱。
“师兄之事,就是岭南之事。”
那个听风剑派的年轻弟子笑呵呵地说着。
南岛轻声说道:“多谢。”
而后转身离去。
“依旧是崖下一千丈,高了上不去。”
“嗯嗯。”
......
回到听风溪的时候,青椒正在溪边安静地站着,听风吟在说着一些人间的趣事。
看见南岛走了回来,青椒也便离开了溪边。
“你还要去哪里吗?”
南岛看了眼溪边,大约人间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所以听风吟倒是有说有笑的,一点也没有上境剑修的架子。
南岛却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向着听风吟那边走去,行了一礼,问了两个问题。
一个是张小鱼的下落,一个是青天道的动静。
只是南岛所问的两件事,人间都是没有风声。
所以听风吟自然也便没有什么答案给他。
南岛于是背着那一袋钱继续往回而去。
青椒便跟在他身后,瞥了南岛好几眼,而后缓缓开口问道:“你问山河观和青天道的事做什么?”
南岛平静地说道:“这应该与你没有关系。”
青椒淡淡地说道:“莫名其妙不问剑却问道,总容易让人觉得你是想转投道门。”
其实这句话说得并不准确。
说到底,天下除却巫鬼道,人间诸般修行,都是在修道而已。
“我也问了剑的。”
“世人还会承认张小鱼是剑修?”
南岛平静的说道:“你们不承认,与我无关。”
“为什么?”
“他是我师兄。”
青椒沉默了下来。
在那一战之前,张小鱼是人间诸多剑修的师兄。
只是在许多故事发生之后,张小鱼便只是山河观山宗弟子。
那一场争道,也只是山河观的山宗与观宗之争。
青椒什么都没有再说,二人安静地向着天涯剑宗方向而去。
只是也许是才走过一次,还是乐朝天带的路。
回去的时候,南岛却是走错了一条山道。
走了许久,一直到看见那处山门前刻着瘸鹿剑宗的石碑,才意识到不对。
自己应该没有经过这里。
只是南岛并不知道究竟是在哪里走错了,想了想,还是决定继续往前,看能不能找个人问一下。
这座山很大,似乎也很是喧闹。
一旁的青椒倒是挑了挑眉,说道:“原来岭南还有着这样一个妖修之地。”
南岛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青椒,只见青椒平静地说道:“听说千年前妖主便死在凤栖岭,他本体是一只瘸腿的鹿,这里又叫瘸鹿剑宗,而且四周妖气浓郁,也只能是小妖剑修之地。”
妖气浓郁倘若放到千年前,大概便会是一场不小的纷争之地。
但是现在已经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
万灵节都举行了无数次了,自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师姐说的对。”
远处山门下却是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声音,当然,既然是妖修汇聚之地,那么是不是少年也便不重要的了。
看着是就行。
南岛转回头去,才发现在山门下的某棵树上,坐着一个笑意吟吟,一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的橘衣少年。
“你们是迷路了?”那个少年小妖坐在那棵山门古树的树枝上晃着腿,看着二人问道。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天涯剑宗应该往哪里走?”
少年小妖倒是惊诧地看着南岛二人,说道:“原来你们是水漂剑宗的人,不好意思,口误口误,是天涯剑宗的人。那你们从来的这条路,折回去两里,然后走另一边就好了。”
南岛点了点头,说道:“多谢。”
“不客气,岭南一家亲嘛。”少年便坐在树枝上,向后靠着树干躺倒,笑着说道。
南岛转身离去。
而青椒在离开前,倒是看着少年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望风?”
少年小妖抬起头,看着十月的天空,轻声地惆怅地笑着。
“我在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