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山上的那个消息传到南方那座山上的时候,已经是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九月二十一日。
群山在暮色里似乎又枯黄了几分。
伍大龙去山下帮人做事回来的时候,抬头便看见陆小小在小白瀑下给那五小只洗衣服,于是便凑了过去,在潭边坐着犹豫了好久,直到陆小小衣服也不洗了,就盯着他看,才和陆小小说起了这件事。
“张师兄输了。”
开头的这句话有些没头没尾。
但是陆小小从伍大龙那有些沉重的话语,还是知道了他说的是谁,低头搓着衣服,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张小鱼师兄?”
陆小小有种明知故问的意思,但是伍大龙还是重复了一遍。
“张小鱼师兄。”
“谁说的,他怎么输了,输给谁了,不是说他早就离开了南衣城了吗?”
“听风剑派的人。”伍大龙挠着头说着,“反正回来的时候,路过他们那里的听风小溪,就看见那里有不少人围着,我也跑过去想看看最近有没有啥动静。”
陆小小对此倒是不好奇,伍大龙一个人撑着天涯剑宗,经常便会去那里打听一些人间的消息,好从中赚点小钱。
“他们怎么说的?”
伍大龙想了想说道:“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讲到了一半了,所以只听到了一点点.....”
三十五岁的老男人还在啰啰嗦嗦的说着,陆小小已经顺手抄起一块小石头丢了过去。
“少废话。”
于是老男人便老老实实地说起了当时的画面——
秋山小溪旁围了不少人,沿着清溪一线而下,有些是背着剑的剑修,有些是附近山下的村镇之人。
伍大龙便沿着那些溪畔叶子变成了明黄色的老树走了过去。
溪中有一条老旧的小木桥,有个男人正盘腿坐在上面,讲着听风剑派剑修们带回来的消息。
“张师兄在山河小镇抱剑独坐数月之久。也许是惧怕这个人间剑修天骄的实力,山河观数月不见有人下山。”
“于是九月十六那日清晨,师兄一袭白衣胜雪,提剑直上山河观,立于观门前,抱剑行礼三次,而后朗声道:‘人间剑宗,剑修张小鱼,特来观中问道,还请诸位道友不吝赐教!’”
“然而这天下知名的山河观,满观之人立于观门之后,却是无人敢应声,张师兄如此叩门三次,依旧无人敢回应,不免有了几分恼意。”
“于是身后山河剑锵然出鞘,一剑如星河直落,斩开观门,尘埃落定之后,那袭白衣立于秋阳之下,冷笑着看着那一众观中道人,说道——”
“诸位退又不退战又不战,究竟何意?”
“此时满观寂然,许久之后,才有一个年轻道人,便是那道门第一的山河观李石,叹息一声,于观中再三竖掌行礼,而后悲怆迎战。”
“半息之后,便被张师兄一剑斩退。”
“张师兄意兴阑珊而去,说道:‘天下道门,不兴久矣’。”
.......
陆小小听着伍大龙的描述,狐疑地看着他说道:“这不是赢了吗?”
伍大龙叹息着说道:“听风吟前辈虽然是这样讲,但是在座的众人都是看见坐在木桥之上的他早就悲痛得泪流满面。”
故事当然是故事。
所以那个鬓角有着白发的剑修盘腿坐在溪桥之上,在满溪黄叶飘飞之中,说着最少年气的故事,却流露着最哀伤的情绪。
张小鱼当然输了,而且应该输得很惨。
否则不至于连听风剑派这个向来喜欢探听人间消息说与岭南诸人听的剑修之地,也不愿将真正的故事说出来。
小白瀑下的清潭边很是沉默,有秋风吹着,陆小小抬起头来,向着北方看去。
可惜北面是山。
所以什么也不能看见。
“张师兄输给了道门李石.....”陆小小轻声说道,“所以这便意味着剑宗输给了道门?”
伍大龙苦笑一声说道:“我哪知道这么多,可能他们确实有这种想法?毕竟那可是张师兄啊。”
张小鱼的名字,在南衣城,在岭南剑宗,自然都是极为出名的。
这个从北方来,作为唯一一个学到了丛刃半招因果剑的白衣青年,自然是整个岭南公认的师兄。
但是师兄去了北方,便这样输给了山河观李石。
对于整个岭南剑宗而言,自然是很难接受的事实。
但是岭南倒没有像程露所想的那样,首先撇来张小鱼剑修的身份——也许是因为张小鱼是在南衣城学的剑,也许是因为岭南剑宗向来便没有什么骄傲。
所以他们宁愿编一个美好的故事。
陆小小低下头去,心里有些难受的搓着衣服,就像伍大龙说的那句一样,那可是张师兄啊,是他们岭南剑宗的张师兄。
只是很快陆小小便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师弟那边.....要不要告诉他?”
伍大龙很是苦恼地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主要听你说,师弟和张师兄之间,好像关系很是复杂,我也不知道这个消息要不要告诉他——也许他会很开心,也许他会很伤心?”
陆小小还在犹豫着,二人却是蓦然听到瀑流之上,传来了一个很是平静的声音。
“我会很伤心。”
二人听见这个声音,便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抬起头去,便看见一个少年背着两柄剑,撑着那柄黑伞站在上方瀑流坠落下来的崖边暮色里,神色平静地看着天边。
陆小小愣了一下,想着当初在南衣城头的风雪里看见那一幕,有些吃吃地问道:“为什么?”
南岛回头看着身后的剑,平静的说道:“因为我也是个剑修。”
潭边二人都是怔了一下,才明白南岛所说的伤心,是与张小鱼无关的事。
只与那个剑修身份有关。
“但这并不代表着剑宗便输给了道门。”南岛在崖边蹲了下来,一面看着那些溪崖之水,一面说着,“张小鱼不行,还有先生。”
陆小小和伍大龙并不知道少年的先生是谁。
但是从这样的语句里,并不难猜出南岛想要说的是谁。
磨剑崖,秋溪儿。
一个小道境便已经崖主剑意,一去千里的剑修。
但是世人并不觉得怪异。
因为磨剑崖的剑,当然永远要比世人的快,也要比世人的高。
只是这样的话语到了这里,依旧只是寻常的东西。
陆小小总觉得南岛的话语中,还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
应该还有什么?
陆小小很是期待的看着崖上的那个少年。
“如果先生不行。”南岛站了起来,向着瀑流的更上方看去。“还有我。”
陆小小的眼眸之中瞬间满是光彩,不是暮色,比暮色更为浓郁,也更为耀眼。
她眼中的那个少年也是这样。
他什么时候会说这样的话了呢?
陆小小这样想着。
南岛当然一直会说这样的话。
只不过很多时候,总是悲伤哀痛的,于是那些话语理所当然地被淹没了。
可能是因为做了师兄了吧。
潭边二人胡思乱想着,在更上面传来了一个声音。
“师兄,你看完了没有?”
是乐朝天的声音。
伍大龙这才好奇地看着南岛问道:“师弟怎么会在这里?”
这几日南岛一直便与乐朝天在落枫峡谷试剑,你别说,乐朝天想出的这玩意,还挺有意思,伍大龙他们带着五小只也参与了进去几次,来了一波大混战。
再加上老头子,一边五个人,隔河.....隔着那线峡谷天光,进行了好几次五对五公平竞技。
其实也不算太公平,毕竟老头子一心只有那些去而不还的剑,纯纯的摸鱼混子。
不过倒也让南岛吃了不少苦头——他所引以为傲的极致压线试剑之法,在被乐朝天那边的陆小小和陆小二轮番骚扰之后,反倒是落了下风,一度形成了被乐朝天压着打的局面。
南岛面对这种情况,也只能看着一旁摸鱼,喊着师兄加油的老头子,一脸无奈。
都是啥猪鼻道友!
南岛低头看着那瀑清流,缓缓说道:“先前听师姐提起这道瀑流的时候觉得有些问题,今日想起来,正好看看。”
陆小小这才想起来当初自己是和南岛提过一次,在瀑下练剑,回去就着凉了的事。
“好像只是有点冷吧,师弟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吗?”陆小小看着上面的少年问道。
南岛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我和乐师弟还在研究,我先去上面看看。”
陆小小和伍大龙点着头。
一直到少年在山林中离去,陆小小和伍大龙才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鬼知道南岛会刚好出现在这里。
陆小小低下头继续搓着衣服。
“你说师弟到底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
......
南岛撑着伞在暮色下走到了更上方那些汇聚的溪流边。
乐朝天正站在溪边托腮看着那些溪水,腰间的剑鞘和胡芦丝悬在一起,那柄蝶恋花却是插在了溪水之中。
南岛走了过去,乐朝天回头微笑着看着南岛说道:“方才师兄们在说什么?”
南岛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没说什么,闲聊了两句。”
乐朝天看着那条由许多条细流汇聚而来的溪水,轻声说道:“其实我听到了一点。”
南岛有些沉默了少许,说道:“那你还问?”
乐朝天笑着说道:“因为我想听师兄再说一遍,张小鱼不行,还有先生,如果先生还不行,还有我。”
“......”
乐朝天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南岛。
少年却是直接把事情翻了篇。
“你把剑插在这里面做什么?”
乐朝天顺手将剑拔了出来,说道:“我想看看水里有没有鱼。”
“鱼?”南岛古怪地问道,“这和鱼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这个腰间始终挂着个葫芦丝的年轻人声音虽然是温和的,但是神色却是眉飞色舞的,握着手里的剑,很是开心的说道,“要是有鱼的话,就可以带回去烤着吃了。”
我他妈直接吃吃吃吃吃。
南岛:“......”
乐朝天却是看着手中的剑轻咦了一声。
南岛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乐朝天手中那柄色调斑驳的蝶恋花上,却是在散发着一阵阵寒意。
秋雨当然是有寒意的。
尤其在今日上午又下过一场雨之后。
但是却也不至于会让乐朝天的剑上都开始冒着寒气。
更何况,下游的陆小小还在洗衣服,倘若真的是冰水,这个师姐早就让伍大龙来洗了。
乐朝天看着那些寒意却是笑了起来,看着南岛说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学师兄的细雪了。”
乐朝天对于南岛那一剑细雪颇具执念。
南岛没有回答,从身后拔出桃花剑,在那柄蝶恋花上轻轻敲了一下。
似乎有些什么碎裂的声音。
二人一齐看向了那柄剑的下方,在那些暮色霞光之中,却是似乎有着许多粉尘一样的东西在飘落着。
那是在两剑敲击之中,被震碎的细碎的冰末。
乐朝天此时倒也没有再开玩笑,看着那些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南岛沉默了少许,将桃花剑送回鞘中,沿着清溪走去。
“剑意。”
乐朝天站在溪畔,静静的看着少年撑伞离去的背影,却是笑了起来,说道:“师兄。”
“?”
“这个好。”
南岛回头看着乐朝天,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乐朝天抬头看着漫天霞光,轻声笑着,说道:“方才师兄潇洒转身的那幅画面,很好,剑修嘛,自然得人前端起来,还有师兄那一句充满疑问,却也轻描淡写的一句‘嗯?’。”
乐朝天一面说着,一面把剑送回了腰间的剑鞘里,拍手笑道:“这个更是妙极。”
南岛叹息了一声,不再理会乐朝天,继续向前走去。
乐朝天笑着跟了上去。
“我们去哪里?”
南岛向着那些山林的更深处看去,说道:“去溪流的尽头看看。”
乐朝天大概还在想着一些古怪的东西,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一面弹着腰间的胡芦,一面随着南岛向前走去。
小白瀑这条溪流与天涯剑宗那边那条溪流自然没有同流,是以向上而去的方向都是不同,二人穿过山林一路向上而去,似乎走了很远,而后却是在另一处极为陌生的断崖边走了出来。
这边极为开阔,要比落枫峡谷那边高出不少,向着断崖右边看去,却是可以看见那条峡谷的两岸峡壁,还有那一处立着墓碑的坟堆小崖,继续往下,还能看见天涯剑宗的小青楼与小白剑宗那边的一抹大红——那一瀑落在小白剑宗与天涯剑宗之间溪流向上,却是去了这样一处极为高远的山岭之上!
凤栖岭大多数山脉都不算很高,但是也有些较高的,有近千丈的样子。
这一处或许没有。
然而却也是可以依稀看见一些云雾漂荡。
南岛站在崖边有些震惊,同时也沉默着。
人间暮色四处,霞光流云没入云海。
这样的风景自然是不会让人沉默的。
让南岛沉默的是,那一处一路追随而来的清溪,至此依旧没有尽头。
或者说不存在尽头。
南岛本以为它会在山顶左右,便慢慢变成细流,直至埋没在一些落叶或者山石之下。
又或者会有那么一眼泛涌的清泉,将那些溪水送出来。
但是没有。
那向下汩汩而去的清溪,逆流向上,在凤栖岭山群中绕了一个大弯子,到了这处山崖之后,却是继续向前而去,在崖边坠落下去。
而后被晚风吹散在了青山之间。
乐朝天显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幕,神色古怪地说道:“没有源头的溪流?”
南岛轻声说道:“也许是的。”
而后撑着伞,在断崖溪边蹲了下来,从身后拔出桃花剑,向着那些向下坠落而去溪流中伸去。
那些被高山晚风一吹,便四散化为水雾落向人间的溪水,在垂落在青黑色的桃花剑上的时候,却是隐隐有着剑鸣之声。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站起身来,回头看着那条清溪,神海之中许多剑意奔涌而出,附着在桃花剑上,而后松手,任由它坠落向溪中。
剑身与溪水相触的一刹那。
满崖剑风不止。
三柄剑却是一齐清鸣着。
乐朝天向后退去几步,蝶恋花的剑鸣之声才低落了下来,南岛依旧站在溪边,任凭鹦鹉洲发出轻鸣着,只是静静的看着溪中那柄直直的插着的桃花剑。
满溪如同细雨来,无数细小的涟漪,还有一些跃动的水珠,如同有许多细小的鱼儿正在水面拨凉一般。
这样的溪水之中有什么鱼?
自然是剑意之鱼。
满溪剑意,却是在那柄带着南岛剑意的桃花剑落入溪中的时候,被惊动了出来。
崖上剑风不止,原本退去了几步的乐朝天在看见桃花剑四周那些景象的时候,却也是抬起袖子挡着风,向着溪边重新走来。
至于蝶恋花。
它爱叫就叫吧。
二人看着那些剑意,相视一眼,又极为默契的沉默着。
而后一同抬头看向天空。
暮色天穹之下有被剑风搅乱的云海,有清溪汩汩的高崖。
“莫非真的是大河之水天上来?”
乐朝天一面按着腰间的剑,一面挑眉说道。
虽然这里的只是一条清溪而已。
但是有清溪,未必不能有大河。
南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拔出了溪中的桃花剑。
满崖剑风止息,那些被搅乱的云雾再度汇聚而来,依旧环绕在山崖四处,像是在遮掩什么陈旧的往事一般。
乐朝天似乎又不关注那些东西了,向着崖边走去,站在崖边叉着腰,笑呵呵的看着高山之下的一切人间。
一如幽黄山脉与小青山都是山,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光一样。
修行界与世俗界中也都是人,然而同样是不同的。
他们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而后看见更为瑰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