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芦沉默地看着张小鱼很久,而后轻声问道:“那我应该想什么?”
张小鱼转回头去,看着人间风雪,平静地说道:“什么都不想,这不是你应该参与的故事。”
胡芦长久地看着张小鱼暮色的背影,转身向着城下而去。
张小鱼没有在意胡芦的来来去去,只是背着剑,站在风雪里,沉静地看着人间。
“你还会出剑吗?”
一旁的明先生问道。
张小鱼身周剑意之势正在不断地攀升着。
正如当初在溪边说的那样,他的剑意还没有真正到达崖主境,便是因为他的剑还没有回来。
一个剑修自然要手中有剑,才能算得上是巅峰。
于是当那柄剑从岁月中归来之后,那些沉寂在南衣城中各个牌馆的剑意,便再次躁动起来,穿破半城风雪,向着张小鱼而来。
一身剑意与道韵缠绕的张小鱼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
“我不知道。”
明先生低下头去,看向城头之下,那场风雪之后,那条大河之中追逐而去的那个身影。
“所以你现在是山河观的人,还是剑宗的人。”
一直很是平静的张小鱼,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却是沉默了下来,转头看着身后那柄名叫山河的剑。
也许是在看着剑上血色。
也许是在看着剑上雪色。
“我还可以有一剑,剑宗弟子的身份。”
明先生神色复杂地看向张小鱼。
“一剑之后呢?”
张小鱼转回头来,脸上却是有了些笑意,不知是因何而来,笑意很是灿烂,像是暮色照着的某片大湖。
大湖应该是水汪汪的。
“一剑之后。”张小鱼轻声笑着,看着风雪。“先生便可以告诉天下人,我是山河观的人了。”
明先生蓦然睁大了眼睛,也许是终于从张小鱼的那些话与眸中的光芒里想明白了许多东西,无比震惊地看着张小鱼。
便这样怔怔地看了许久。
明先生叹息了一声,说道:“像你这样的人间天骄,自毁名声,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张小鱼抬手握住了身后的剑,仰头看着天边暮色。
也许是想起了数日之前,在南衣城中的某个同样是暮色的桥边。
有个少年撑着伞坐在护栏上,和他说着很多的东西。
譬如痛苦,譬如情爱。
“哪有什么不可惜的事呢?”张小鱼轻声笑着,而后又沉默下来,低下头去,看着大河。
“我失去了一个师弟了。”
人间风雪仿佛停滞了一息。
但那不是不断向着张小鱼汇聚而来的剑意所导致的。
而是城外。
那些冥河行舟,与数十万人间大军,在穿过风雪,看见了那座暮色下的墙头,开始无比浩瀚的冲锋,搅乱的人间气息。
张小鱼收回了目光,平静地落向南衣城外。
城头无数士兵与剑修神色凝重,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而张小鱼在明先生不能理解的目光里,拔出了身后的山河剑。
“我有一剑。”
张小鱼轻声说着。
“从人间来。”
叫做山河。
也叫做红中。
南岛的那抹心口之血落在剑柄正中的红中。
于是满城剑意浩然而来。
人随剑去,落向风雪之中。
......
我的白衣干干净净。
会让我很愧疚。
师弟。
......
这场由少年带来的四月之雪,远比深秋寒冬更为冰冷。
陆小小背着剑在边缘已经凝结了冰层的河中沉默地潜泳而去。
那种寒意从腹部的伤口侵袭而来,扩散向整个身躯,让她神思有些恍惚。
或许那不是寒意。
而是许多遗留在风雪之中的剑意。
剑意当然是冷。
哪怕握剑的剑再如何热忱,哪怕那些剑身在高速穿行之中燃烧着怎样的青火。
剑意永远是冷的。
因为它完整的名字,应当是来自剑上的杀人之意。
杀人是一件很冷酷残忍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会灼热起来。
在这样的寒冷之中,陆小小不得不将自己的剑取了下来,握在手里,点燃着剑火,又举过头顶,向着那个漂流而去的少年追逐而去。
少年漂流而去的速度,远超她的想象。
如同在这场残留的风雪中,有什么正在加速他远离人间而去的速度。
陆小小已经奋力的追赶着,然而那柄漂流在大河之中的黑色之伞,还是在不断的拉开着距离。
也许他真的已经死了吧。
人间少年,谁能够在张小鱼的一剑之下活下来呢?
陆小小有些悲戚地想着,于是她的速度也不自觉的慢了下来。
然而那些来自腹部的冰冷的寒意,却又在不断地刺痛着。
陆小小从那种悲观的恍惚中清醒过来,不管怎样,她总要将少年带上岸来,哪怕真的死了,她也要看一眼,才肯死心。
陆小小沉默地在河中举着剑火。
驱使着神海之中所剩不多的元气,加速向前而去。
直到河道沉寂,溪流干涸,于是那原本应该花谢之后,结成的第一颗青色的道果也在迅速地枯萎着。
陆小小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要重新来过,才能跨过入道的那扇门。
也许对于张小鱼,对于南岛这样的人而言,道果结成,是一件很简单,也很短暂的过程。
但是对于陆小小而言,不是这样的。
她天资平庸,元气吸纳速度颇为缓慢。
从那朵花开放,到它慢慢谢去,从花蕊中探出那个来之不易的小凸起。
她用了十年。
陆小小自己的青春少女的花都谢了,那朵神海的花都还没有谢。
陆小小沉默地向前而去。
神海之中的那个小小的还未成形的道果正在不断地枯萎着,而后化作了一个干瘪的死去的种子,而后脱落,只剩下了枝桠之上一个丑陋的痛苦的疤痕。
陆小小觉得自己甚至能够听到那种一切萎缩下去的声音。
但是其实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些悲伤的错觉。
于是陆小小不再去想,快速地游过那条正在不断凝结的长河,向着那柄黑色的伞追逐而去。
二人之间的距离终于开始缓缓地拉近。
陆小小此时也顾不得是否会被城头之上,那个剑上带血的剑宗师兄看见。
手中长剑之上剑火褪去,而后双手握紧了那柄剑,身周剑风环绕,快速地穿越大河,向着南岛逼近而去。
他们看见便看见吧。
陆小小平静地想着。
我已经付出了很多。
自然要见到一切的结果。
然而下一刻,整条大河却是蓦然之间被无数冥河之力环绕。
有行舟破开一河风雪,停在了那个少年之前。
而后更多的行舟自后方而来,无视了河中的小小剑修,无数冥河之人立在舟头,带着一种仇恨的目光,向着南衣城而去。
人间风雪瞬间被万千擦身而过的行舟隔绝而去。
陆小小握紧了剑,在大河之中仓皇的停了下来,万千行舟譬如飞梭,快速地穿越而去,小小的身影漂浮在大河上,如同一粒尘埃。
“好一个漂流的少年。”
陆小小听到这个声音,蓦然转回头来,最先停下的那艘行舟之上,有衣袍古老之人在舟头弯下腰去,抬手揪住了少年的衣领,将他从大河中提了起来。
少年面色苍白,毫无生机,心口的衣裳一片血色。
只有那柄伞,依旧被紧紧地握在手中。
陆小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便恢复了勇气,握着剑从一河风雪中骤然一剑刺出。
“放开他!”
那人一手提着南岛,平静地看向穿破风雪而来的那无比孱弱的一剑。
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只是身周冥河之力卷动的风息,便将那个小小的岭南剑修连人带剑一并吹落河中。
“北方道修。”那人站在舟头,看着重新落入河中,狼狈地握着剑,呛了好几口水,却又重新挣扎着稳住身形,再度一剑刺来的陆小小。
“当然都是该死的。”
声音很平静,平静里似乎也有着数千年岁月也无法抹去的愤怒与痛恨。
所以他抬起了手,冥河之力卷动,握剑的小小剑修再度被拍飞出去。
“是你们毁去了大泽的信仰!”
那人声音在风雪中无比冰寒,像是狂涌的风雪,而后又平息下来,静静地提着少年的衣领。
“我即为大楚令尹,自当拿回曾经属于我们的一切。”
满河冥河之力狂涌,再度落入大河中的陆小小在那种冰寒的气息中再也无法站起来,只能艰难的握住手中的剑,随着大河浮浮沉沉地漂流着。
古楚令尹,现而今化为巫鬼神教鬼部众的子兰,平静地站在舟头,没有再去理会那个河中在冥河之力下逐渐窒息的陆小小,低头看向了手中的那个少年。
少年被提着身前的衣襟,四肢向下垂落着,身后的两柄剑同样沉默着,一切剑意敛去,只是剑而已。
唯有少年手中的那柄伞,依旧紧握着。
像是一道无比玄妙的屏障。
握住它,便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子兰平静的看着少年手中的那柄伞。
当年巫鬼神教覆灭的时候,北方大道尚且是道门的天下。
他自然没有见过剑意这种在千年后才在磨剑崖手中大放光彩的存在。
但是他能够看出,那柄伞上,存留着一种无比锋利的东西。
一种意念。
令他双目刺痛,令他心头颤栗,令他神魂恐惧的意念。
于是他想起了当一切出现在大泽青山中,却被那些风雪与剑光硬生生截断的人间。
“原来从你这里而来。”
子兰眸底有些恐惧,但更多的是愤怒。
这场突然而来的风雪剑意,抹去了众多他从大泽深处带来的冥河鬼甲。
也让他们不得不沉默的在青山中止步,让那些积压了数千年的痛恨继续翻涌着。
“你也是该死的。”子兰声音冰冷的说道。
于是握住少年衣襟的那只手开始握紧,冥河之力向着少年的四肢蔓延而去。
然而就在那些冥河之力涌向少年神海与心口的时候。
异变突生。
少年身后背负着的那柄黑色剑鞘,上面道文却是蓦然散发着道韵。
那个一直以来都被忽略的两个潦草的字,脱离了剑鞘,震开了那些冥河之力,不断的变换着。
而后慢慢的从戎马变回了曾经的走马。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土。
而后桃花剑从鞘中被逼了出来,落向了大河之中,而在那空空的剑鞘之中,却是蓦然有一柄虚幻的道剑生成。
剑身之上隐隐有着两个字。
有道。
剑名有道。
而后道剑出鞘,无数道文环绕剑身,骤然刺向立于舟头的子兰。
满河冥河之力被道韵骤然震散,子兰虽然震惊于这一变故,然而却也是重新汇聚冥河之力,而后一把握住了袭来的那一剑。
失去了剑光的风雪,自然只是人间的风雪。
于是那些风雪在大河之上,彻底被两种力量卷席而去,大河上下,万物摧折。
子兰手中不断的流淌着冥河之血,然而眸中却是万般痛苦与痛恨的看着那柄剑上的两个字,从口中无比冰冷的吐出了三个字。
“函谷观!”
走马鞘,有道剑。
能够以青牛五千言中的道文命名。
自然只能来自那个早已消失在人间的大道兴起之地函谷观。
子兰有情绪,有痛恨,但是道剑没有,只是道韵不断扩散,尝试穿过子兰的手,刺入他早已死去的身躯之中。
然而终究那条冥河的尾巴便在南衣城外。
于是无数冥河之力向着子兰而来,将那些道韵压了下去,连带着道剑一并寸寸折断,化作道文重新落回剑鞘之上。
一切再度回复最初的模样,除了子兰的手中那些正在滴落的冥河之血。
“函谷观,你该.....”
子兰的死字还没有说出来,脑袋上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无比虚弱的陆小小,却是在子兰与那柄道剑纠缠的时候,越过了风雪,爬上了舟头,提着剑便砍向了子兰的脑袋。
只可惜小小的剑修,自然不可能破得开那些冥河之力。
于是还没有等到子兰出手,陆小小便被震开去,跌落在行舟之上。
“死啊。”
子兰将剩下的字眼说了出来,而后抬手,不断吐着血的陆小小便被冥河之力卷了过来。
面对着这样的一幅画面,这个喜欢暴揍伍大龙,也喜欢啃包子的小小的女子,却也是笑了起来,看着子兰另一只手上一身血色的少年。
“谁能想到故事真的会这样走呢?师弟,我这么努力的来救你了,应该可以叫你师弟了吧。可惜啊!”
可惜陆小小只是陆小小。
不是什么人间大修。
只是小小的笨拙的岭南剑修而已。
陆小小看着身周不断侵袭而来的冥河之力,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也许岭南却是是不会存在希望的。
陆小小不无惋惜的想着。
然而身周的那些冥河之力却是缓缓散去了。
发生了什么?
陆小小睁开眼。
风雪暮色之中。
有剑光穿破风雪而来。
陆小小沉默的看着那些无数从南衣城中而来的剑意。
心想你们人间剑宗的人做事都这么纠结的吗?
陆小小与南岛被同时松开来,落向大河之中。
而那道剑光带着无数人间剑意,无比浩荡的穿过风雪,也穿过万千向着南衣城而去的人们,落向了那处行舟之上。
无数风雪被破开而去。
自南衣城头至那处行舟之上,出现了一条颇为宽广的真空地带。
陆小小挣扎着从大河中浮了上来,一手拖着南岛,一面向着南衣城方向而去。
至于身后从城头一剑而来的张小鱼究竟会如何,那不是陆小小能想的事。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岭南剑修而已。
前方无数行舟依旧向着南衣城而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大河之中这两个人。
陆小小攀住了一艘逆流而去的舟尾,低头看着手中被自己拖着的南岛,又看向了他手中的那柄伞,不知道这柄伞究竟是什么东西,哪怕剑掉了,伞都没有松开。
沉默的随着行舟而去,陆小小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身后。
那裹挟着无数风雪与剑意的一剑,停在了舟前。
张小鱼一袭白衣一尘不染,在剑风中猎猎不止,手中长剑青火弥漫,而在他身前,便是无数被斩碎的冥河之力。
张小鱼便那样平静的握剑一寸寸向前而去,没有回头,就像看不见那两个小小的人一样。
无数剑意与那些冥河之力不断的交锋着,一剑之势正在快速的被消耗着,那一段南衣河之上,却是连风声都泯灭在了其间。
这一剑自然与南岛或是陆小小无关。
人间剑宗的剑,自然是为了南衣城而来。
陆小小沉默的看了许久,正要转回头来,却发现在张小鱼的身后,那一段风雪干干净净的长河边,却是蓦然出现了另一个白衣男人。
卿相。
这个活了一千年的悬薜院院长虽然境界跌落,但是一身实力依旧无比强横,却是无视了那些斩断一切的剑意,出现在了那一段长河边,而后抬手伸入河中,捞出了一柄剑,而后身形闪烁,出现在了陆小小身前,将那柄剑丢给了陆小小。
“院长......”
陆小小自然认得卿相。
卿相并没有说什么,看向陆小小手中被拖着的南岛,平静地说道:“我要借点东西。”
“什么?”
卿相并没有回答,只是那个剑鞘却是从南岛身后脱落下来,落入了卿相手中。
陆小小这才想起来,卿相虽然是人间大妖,也是黄粱之人,但却是实打实的道门大修。
道门之人,自然用道剑最为合适。
更何况,青牛五千言还曾经在悬薜院中保管了千年的时间。
于是那个剑鞘落入卿相手中。
而后无数道韵扩散。
走马二字脱落,于风雪中,再度演化成为戎马二字。
什么是戎马?
自然是。
“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
卿相平静地说道。
万千道韵再度自剑鞘之中蔓延向整条长河,有道文脱落而来,落入陆小小手中,而后陆小小被道风裹挟着,越过无数行舟,快速的向着南衣城而去。
而卿相看向大河下游,在空空的剑鞘中,拔出了一柄剑。
剑名无道。
气息更为混乱磅礴的无道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