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那些剑光落下的前一刻。
当花无喜认命的看着那些剑光将自己淹没的时候。
那个原本在不远处的少年却是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只是并没有成功。
花无喜余光瞥了一眼,心如死灰的他自然不会有别的什么想法。
只是下一刻,他便听见那个少年的声音穿破风雪而来。
是.....
“桃花!”
花无喜蓦然转过头去,那柄黑伞已经消失在了身旁。
那个脸上桃花如血的白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拿走了那柄伞,撑着伞穿过风雪,在南岛身前停了下来。
也许是在南岛用力地喊着桃花的时候。
花无喜轻声叹息一声,转回头去。
还真是耍无赖啊!
无数剑光穿过身体而去。
连神魂一并抹灭。
而在那一刹那。
南岛伸出手,从桃花手中接过了伞。
风雪依旧。
剑光止息。
南岛坐在风雪中,握紧了伞,大口地喘着气。
就在那一刹。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某一抹剑光抵着自己头顶的触感。
哪怕现而今已经重新握住了那柄伞,他依旧在浑身颤抖着,嘴唇颤动着,有些发白,看着面前承受了花无喜巫鬼之力冲击的桃花,看着他脸上那朵血色的桃花,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多谢。”
桃花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那朵如血的桃花在风雪中花瓣招摇着,似乎有些血色随着风雪而去,落向地面,洒下点点鲜红。
“你如果想要谢我。”桃花的声音在那些风雪中如同花瓣坠落一般洒落的鲜血中传来。
“日后拔剑之时,可以握得稳当一些。”
南岛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轻声说道:“好。”
他自然知道桃花说的是哪柄剑。
不是桃花剑,也不是鹦鹉洲。
而是当他坐在那株桃树下,手中捧着的那柄剑。
桃花的身影安静地立在风雪中。
南岛过了许久,才重新站了起来,走过去,将遗落在泽边的桃花剑与鹦鹉洲一并捡了起来,在身后系好。长久地在风雪中看着大泽青山。
那边沉寂了下来。
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了那些从天而降的剑光之中。
南岛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愧疚。
说到底。
终究他也是南衣城的人。
南岛转过身来,向着南衣城方向而去。
走了一段,停了下来,回头看着站在风雪中,伸手接着那些从桃花之上滴落的血液的桃花。
“我是谁?”
人间听得最多的这类句式。
往往是你是谁,或者他是谁。
除了某些半夜想不开的人,才会问着这样古怪的问题。
南岛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得开,但是他问得很是认真。
桃花在风雪中站了很久,而后如同被风吹散一般洒落在泽边。
南岛看向自己的神海之中,桃花气息虚弱的坐在桃树下,捧着那柄小剑。
“南岛。”
这两个字,是从南岛口中吐出。
......
命运中的漂流,自然不会止于此。
......
大泽青山之中,那场风雪泾渭分明地在山脚下划了一条线。
线的北方,是连山鸟溪虫都不复存在的风雪之国。
线的南方,是无数沉默的人。
明蜉蝣看向一旁舟头的子兰,后者长久地沉默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众人都没有在意,但是当人间剑光掩盖一切风雪的光芒,他们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于是那些没有来得及退离那一条线的近十万黄粱黑甲与上千艘冥河行舟,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那些剑光之中。
如此浩荡,如此决然。
这是要抹去什么存在?
明蜉蝣抬头看向天穹,心中涌动着无数难以退却的寒意。
叔禾站在明蜉蝣身旁,低着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些风雪,而后在万般沉寂的青山中,转身向着后方走去。
“你要去哪里?”明蜉蝣看着叔禾那突然塌下去的背影问道。
那幅画面很是落寞,就像有人不服老,挺直了已经渐渐萎缩下去的腰杆,要去人间走一趟,然而走到了半途,却遇见了某些东西,让他彻底失去了信心,于是在转身的那一刻,再度苍老下来,萎缩下来。
明蜉蝣再看见叔禾那失去了精气神的背影时,也许便猜到了他的想法,但他还是问了出来。
那个从大泽中带着无数冥河行舟而来的子兰亦是回头看向这个年迈的灵巫。
叔禾站在原地,而后转回身来,静静的看着明蜉蝣,也看着那场风雪,沉默地看了很久,缓缓说道:“这个故事,南楚姜洛不奉陪了。”
当他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那些巫鬼道众人之中,便有不少人从青山之中走了出来,停在青山脚下,随时准备着重新向着大泽另一边的黄粱而去。
明蜉蝣沉默地看了他许久,而后平静地说道:“好。”
叔禾转眼掠过行舟之上的子兰,目光落下青山之中,轻声说道:“高辛南巫,倘若想要离去,也可以随我一同回去。”
再有不少人从青山中走了出来。
明蜉蝣目光扫过那些青山之下的人们,依旧是平静地说道:“也可以。”
叔禾这才看向子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告辞。”
而后看向明蜉蝣,说道:“多谢。”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我送你一程。”
满山风雪越过那条线吹了过来,纷飞在二人之间,大泽之中一片沉寂。
叔禾静静地看着明蜉蝣,而后转过身去,带着那些经历过苦战也看过了剑光之后,同样不想继续下去的南巫们,向着南方而去。
“好。”
这是叔禾的声音。
明蜉蝣转身向着子兰行了一礼,说道:“大人稍等片刻。”
子兰平静地点点头。
于是来自大泽那边的土地上的这些人们,产生了第二次分歧——第一次是当公子无悲走入南衣城中,而那些北巫道人悄然退入槐安青山中的时候。
剑光止息了,那些风雪渐渐越过了那条线,只是普通的风雪,向着南方吹袭而去。
明蜉蝣与叔禾沉默地在青山之中走着,一直到越过了一些河流,停在了某处断开的山崖上。
叔禾停了下来,双手拢在袖中静静地看着明蜉蝣。
明蜉蝣并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平静地垂着手站在崖边,看着山崖下那些没有通过逆行大阵,而是选择穿越青山而去的人们。
“看来忱奴的死还是让你产生了一些退意。”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
叔禾的声音很是苍老,当他站在大泽南岸时,便隐去了的那种苍老,缓缓说道:“不止如此。”
“那是什么?”
叔禾听着明蜉蝣的这个问题,转过头,长久地看着他,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明蜉蝣很是平静。
叔禾轻声的,怅然的,却也带着许多讽刺意味地笑着,说道:“你从南方而来,真的便是为了所谓的巫鬼神教的荣光吗?”
明蜉蝣沉默了少许,看着叔禾问道:“你怎么看的?”
叔禾低头看着崖下那些损失惨重的巫鬼道人,缓缓说道:“你只是在消耗着黄粱的热情,用这种盲目的冲动,杀死存在于他们的心底的信仰——也在杀死他们。”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也许是的。”
叔禾静静地看着明蜉蝣,看了很久,问道:“为什么?”
明蜉蝣站在崖边风中,一如当初站在泽边风中一样,衣袍猎猎。
风雪还没有吹来。
但是在叔禾心里,那场风雪已经来了很久。
所以他疑惑不解,却也痛恨愤然地看着明蜉蝣的身影,听着他说着那种大义凛然的话。
“要想伟大,要想壮阔,必然要有牺牲。”
明蜉蝣负手看着人间,平静地说道。
叔禾只是冷笑着看着他,说道:“很是不错的煽动的话语,但是当人们从痛苦中走出来,当他们醒过神来,这样的话语就如同野狗狂吠一样无用。”
明蜉蝣轻声笑着,说道:“只是你不能理解。”
“我当然不能理解,我甚至开始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去过幽黄山脉,在那里等过丛刃,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卷入进来,所谓的伟大壮阔是你的,而牺牲是我们的——无论是曲岭还是忱奴,或者更多人。”
叔禾苍老的身躯萎缩在山崖上,然而带着愤怒的声音却是不断高昂。
“明蜉蝣,你真的是热爱这片大地,热爱那些子民,忠诚于那些信仰的人吗?”
明蜉蝣静静地站在高崖上,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是的。”
叔禾静静地站在断崖上,那些风雪越过线而来,似乎要追随着这些人们南去的脚步。
只是终究不可能南去。
风雪到了这里已经小了很多。
但是叔禾心里的风雪很大,遮天蔽地。
所以他静静地看着风雪,缓缓说道:“我不信。”
明蜉蝣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解释。
叔禾低头看向明蜉蝣的手,那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你不动手吗?”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我只是来送送你。”
叔禾沉默了下来。
万般沉默之中,只有崖下的人们踩着落叶而去的声音。
“多谢。”
叔禾缓缓说道,转身向着南方而去。
走了不远,叔禾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天穹,天穹是细雨的天穹,不是风雪。
“我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越行之阵起创于前槐安镇鬼司,姜洛高辛都未曾知晓过,便是北巫道都不知道如何布置,明蜉蝣,你当初是如何知道的?”
明蜉蝣平静地说道:“因为我学得多。”
叔禾没有再问下去。
明蜉蝣自然比他比忱奴他们都要强。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比灵巫高出三尺六。
也许他真的学得多。
于是叔禾随着诸多南巫,向着南方而去。
明蜉蝣转身向北而去,一直到停在风雪吹袭的青山之下,看着立于舟头沉默地看着风雪的子兰,开口轻声说道:“大人似乎也在犹豫?”
子兰平静地说道:“只是在等你回来。”
明蜉蝣轻笑着说道:“那我们该出发了。”
无数人穿过风雪而去。
子兰的行舟却一直停在河岸边,这个来自古楚的冥河之人,静静的看着明蜉蝣,缓缓说道:“你真的为了大楚而来?”
明蜉蝣无比虔诚地说道:“是的。”
子兰平静地说道:“其实我并不信。”
明蜉蝣轻声说道:“不信又如何?”
“并不如何。”子兰看向人间北方,平静地说道,“我来人间一趟,本就与你无关。”
明蜉蝣什么都没有说。
行舟渐渐而去。
当年巫鬼神教的覆灭,虽然是从内部开始崩塌,但是北方之人,却也是在其中起到了莫大的作用。
所以明蜉蝣很清楚,他是为了复仇而来。
所以当子兰那样平静地看着人间的时候。
明蜉蝣很是清晰地从他的眸底,看见了愚蠢的愤怒。
当然是愚蠢的愤怒。
明蜉蝣这般想着,在风雪中越过那条线而去。
......
南岛拄着桃花剑,背着鹦鹉洲,气喘吁吁地在青山下走着。
人间已经被风雪覆过,就像三月的那一次一般。
风雪尽管已经渐渐小了下去,但是先前那样浩荡而来的大雪,却也是让人间大地之上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脚踏进去,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
南岛低头看着积雪,却是笑着说道:“你叫什么?你都没有叫人打了一顿,只是踩你一脚,你就哎呀哎呀的叫着,那我呢?”
积雪自然不会回答。
也许会吧。
黄粱槐安的大雪时间太短,很难产生什么有灵性的东西。
听说西方雪国鹿鸣之中,却是有着不少大雪化作的雪妖。
只可惜鹿鸣风雪太大,要越过一大片漫长的风雪冰原,所以那里面的人很少出来,外面的人也极少进去,见过那些东西的人并不多。
南岛抬起头,继续向前走着。
陈鹤不会真的打算去鹿鸣卖铁板豆腐吧。
南岛胡思乱想着。
青山之中很是沉寂,那些剑光洒落人间,南衣城与大泽之间便再没有了半点声音。
南岛走得很累,于是只好和自己说着话,和那些积雪说着话。
“桃花,桃花,桃花?”
南岛叫着桃花的名字,叫着这个屡次将剑停在了自己身前,却始终没有真正刺进去的白衣男子的名字。
桃花也许真的伤得很重。
先是站在南岛身前扛下了花无喜的攻击,最后又强拖着伤体替南岛跨越剑光将那柄伞带了过来。
南岛叫了很久都没有反应,看向自己的神海之中,这才发现连神海之中都带了一些风雪之意。
神海下着细雪。
像是一张黑色的纸上,撒着无数沙粒一般的细雪。
桃花先前还是坐着的,现在已经变成了斜靠着桃树坐在那里了,脸上的那朵桃花依旧鲜红如血,不断的向下滴落着细血。
白衣上下着细血。
像是一片苍茫的雪原上,开着一些小小的红梅一般的细血。
“你他妈不会要死了吧。”
南岛的声音在神海中显得有些慌张。
桃花脸上的桃花晃悠了一下,倘若他的脸上有眼睛,那也许便是从闭着眼的状态变成了睁开眼。
南岛并不知道,只是这样猜想着。
桃花很是虚弱的声音在神海中传来。
“你如果继续这样嘈杂下去,我也许真的会死在了这里。”
也许是伤势过重,桃花没有再向往常一样装腔作势,只是淡淡的说着话。
南岛沉默了少许,说道:“我才叫了三声而已。”
“陈鹤卖铁板豆腐的那些不算?”
“那也算?”
“神海包括你的意识海,为什么不算?”
“......”
南岛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但我现在走得很累,我总要想点东西。如果不让自己的思维活跃起来,我怕我会在这风雪中一觉睡过去,要么冻死,要么被野狼,哦,野狼应该不会存在了,那应该只会被冻死。”
桃花换了个方向躺着,于是那些细血又滴向了另一片没有被沾染的白衣之上。
“看路。”
桃花的声音很是平静。
“看路?”南岛很是疑惑,“认真看路便能够保持清醒.....”
只是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南岛整个人便失衡的向着雪地里滚去。
南岛意识从神海中脱离出来,这才发现自己撞到了山道上的一块石头,整个人向下狼狈的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很是眩晕。
好在这条山道下去的道路并不长了,滚了没多久,南岛便停了下来,大字躺在地上。
也许是冻麻了,南岛坐起来才发现桃花剑插在了自己的腿骨中。
“他妈的,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南岛骂了一声,将剑拔了出来。
“他妈的。”
桃花剑很是厚重,所以那个伤口也很是狰狞,最主要的是,剑上有豁口,插进拔出的时候,还带出了几块肉。
南岛沉默的坐在雪地里,而后撕下了一块衣裳开始简单的包扎。
只是包着包着就开始掉着眼泪。
花无喜是少年,他自然也是。
自己分明摸牌手气那么好,怎么活在人间就这么倒霉?
难道只是尽天意但是不尽人意?
南岛抬手擦着眼泪,抬头看着那场风雪。
又低下头来,继续包着自己的小腿。
而后撑着剑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伞,继续向着南衣城方向而去。
“他妈的!”
南岛一面掉着眼泪一面骂着。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直到心里痛快了不少,南岛才停了下来,踩着吱呀吱呀的积雪有些悲伤的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