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之外。
丛心依旧晃悠悠地坐在秋千上,看着一池中残留的那片暮色,还有那些神色凝重地站在池边看着那片暮色的剑宗弟子。
看了许久,丛心却是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断掉的另外一只小拇指,愁眉苦脸地说道:
“张小鱼啊张小鱼,你可真是个王八蛋。”
丛心抬起头,重新看向一池之中,那棵安静地生长在溪桥边的桃树,正在那片暮色里,纷纷地落着带了一些血色的桃花。
那些血不是张小鱼的。
......
张小鱼当然不是王八蛋。
这是一个人间极为出色的道剑双修的修行者。
站在巫河另一端的公子无悲看着那个一身道文烙印,裹挟着无数剑意,踏破风雪越过山河而来的白衣年轻人,却也是不由得感叹着。
倘若未曾吹过那阵风,自己当然一辈子都不如这个剑宗弟子。
但是没有倘若,没有如果。
那片山河快要蔓延到自己脚下,倘若自己真的踏在了那片山河之上,那么张小鱼便可以迅速地接近自己。
同时也不免有些庆幸。
张小鱼依旧没有学会山河一指。
山河之中,一指而来。
颇有人间一剑而来的味道。
所以张小鱼只是握着桃花,唇角带着鲜血,不断地穿行在风雪山河之中。
风雪如刀,那些道文被张小鱼烙在身体之上,虽然让他的身体变得更为强悍,但是却也使得那些风雪更为直接地吹袭在了身体之上。
带着冥河之力的风雪,吹落身上的感觉,哪怕是公子无悲自己,都不会觉得很好受。
但张小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着桃花,终于停在了山河的最边缘。
那一段巫河只剩下了一小段距离尚且没有被山河图吞没。
公子无悲便站在不远处。
二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距离——张小鱼坐在溪中,而公子无悲站在池边。
桃枝之上牵引着无数自清溪而来的剑意,于此刻终于环绕着桃枝,在二人之间卷起了一阵颇为凛冽地剑风。
张小鱼身躯微沉,抬起手,双手握住桃枝,侧举至眉边。
剑意浩荡地流转于桃枝之上,无数道文自张小鱼身体上剥落,而后被剑风吹袭着,落向了那枝如剑的桃枝。
是道韵,也是剑意。
二者交相流转于桃枝之上,积蓄着颇为汹涌的能量。
桃枝如剑。
亦如箭待发。
而后瞬息之间,穿破人间而去。
在这极短的距离之中,公子无悲本该远离而去。
但是他没有,只是掐诀身前,而后抬头平静地看了一眼依旧流淌在倒悬天穹之上的那条冥河。
那一剑瞬息之间,便已经来到了公子无悲身前。一身宽大的巫袍在近在咫尺的剑风之中狂乱地飞舞着。
桃枝逼临了眉间。
公子无悲也看清了张小鱼那张苍白却也平静的脸。
只是下一刻。
那一剑忽然便错开了方向,落向了公子无悲身后。
当然不是张小鱼避开了公子无悲。
而是人间,在那一瞬间。
又回正了一些角度。
巫河是漂荡的悬浮的。
立在巫河中的公子无悲也是。
于是那一剑便匆匆错身而过。
无数冥河之力向着一剑落空的张小鱼而去,将他整个人向着另一端的巫河中击飞而去。
公子无悲平静地看着那边,面色同样苍白。
神魂重伤的他,要将整个冥河人间回正,同样是一件消耗巨大的事情。
但是张小鱼受的伤自然更重。
手中的桃枝已经在那样迅速的出剑中,燃起了剑火,枝上桃花被烧焦,而后片片脱离而去。
张小鱼在巫河中站起身来,不住地咳嗽着,神海之中的气息无比紊乱。
剑意道韵与冥河之力并行其中。
张小鱼内视一眼,而后无视了远方手中正在变换着巫诀的公子无悲,在巫河之上盘坐下来,将那枝桃枝横放于膝头之上,却是闭上了眼睛。
远处山河散去,山河二字重新落回张小鱼白衣之下的道袍之上,一身道韵内敛,没入神海之中。
好在那些冥河之力尚未侵蚀入道海之中。
山河二字落入神海,重新化作山河之图,道海之上无数道果摇落,化作了庞大的天地元气,落入道海之中。
道海风浪不止,无数道文衍生,向着困住了那些冥河之力的山河图而去。
张小鱼身周的气息却是在不住地暴涨着。
公子无悲手中巫诀变换着,亦是在看着盘坐于远方巫河的张小鱼。
他自然从未相信过这个同时修行着山河观与人间剑宗之道的白衣青年会只是小道第七境。
张小鱼离开山河观的时候,便已经是七境,这么多年过去,自然不会依旧是七境。
所以他在赌什么东西?
公子无悲看着那个闭目静坐,境界不断攀升的张小鱼,神色凝重。
而张小鱼的神海之中,随着无数道果的摇落,那些不断攀升的气息终于缓慢了下来。
张小鱼的境界,也终于停在了小道第九境。
那片山河图已经死死地困守住了那些冥河之力。
而后随着张小鱼的重新睁开眼。
无数黑气自神海之中被逼了出来,弥散在那些道韵与剑意之中。
那枝桃枝已经被烧成了漆黑的色彩。
但是张小鱼依旧拿起了那一枝桃枝。
山河二字再度从张小鱼的道袍之上脱落,化作无数道韵,而后环绕着那一枝桃枝,却是形成了一柄道韵之剑的模样。
是道剑。
人间当然不是只有剑宗用剑。
道门也用剑。
以桃木为骨,道韵为身的剑,自然是上好的道剑。
张小鱼握住那柄剑,而后那些来自溪畔的剑意缠绕了上去。
一如当初道韵缠上剑身一般。
当道韵化作剑体,自然主客逆转。
剑意成为了道剑的拥护之物。
张小鱼右手握剑,而后左手竖至身前,掐了一个道诀,剑身之上无数虚幻之剑脱离而出,而后盘旋在张小鱼身周,一身白衣在剑风中飘摇不止。
张小鱼抬眼看向远处巫诀依旧未曾完成的公子无悲。
终于开口说了这场战斗以来的第一个字。
曰。
“去。”
于是无数道术之剑,划破暮色长河,向着公子无悲倾泻而去。
公子无悲脚下有巫痕浮现。
鬼术越行。
在那些万千道剑到来之时,整个人虚化下去,而后出现在巫河更远处。
无论是剑修,还是巫鬼道之人,自然都不会喜欢直接接触到那些攻击。
巫鬼道之人尤甚。
所以无论是道剑,还是桃枝剑。
公子无悲都不想接下。
于是越行而去。
张小鱼提着那一剑,一身道文流转,却是直接踏在巫河之上,整个人化作剑光,向着公子无悲的所在而去。
哪怕张小鱼现而今依旧以山河观道术为主,但是依旧还是选择了剑光之法。
而不是道风。
天下三大行走法门。
道风速度最慢,却也最能够支持长距离穿行。
剑光则是爆发般的快。
而鬼术越行,则是直接跨越空间而来。
倘若不是失去了鬼神信仰的支撑,无法真正接引冥河,导致越行术三次之后的消耗巨大,这一术堪称人间无敌。
可惜没有倘若。
越行之后的公子无悲,面色苍白地看着那一道倏忽而来的剑光。
却是终于完成了手中巫诀的最后一式。
鬼术·覆巢。
刹那间,人间崩裂。
暮色之中,人间巫河与一切山河,都开始寸寸碎裂。
只剩下那条浩大的冥河,依旧在倒悬天穹之中,静默流淌,不断地回正着。
人间依旧转过了一个垂直的角度。
天地变成了人间两端。
这片被割离开的人间暮色之中,有剑光穿行在那些碎裂的一切悬浮之物中。
沿途无数鲜血挥洒下去。
张小鱼却是用着道文烙印的身体,化作剑光,强行穿越人间而去。
脸上不断地有着伤口出现,一如当初因为摸了一下那个桃子,遍布的那些剑痕一样。
任何断裂的碎片。
都是不规则的,锋利的。
那些断裂的大河也是。
碎裂的一切都在向着张小鱼的行进轨迹之上而去。
却是连暮色都遮蔽了九分。
只剩下一些暗淡的光芒,穿过那些罅隙,照落在立于三尺巫河之上的公子无悲。
倘若只是小道第九境的张小鱼,自然不可能便这样越过这一道极为决绝惨烈的下冥鬼术。
但是在那道剑之上的剑意,并非来自于张小鱼,而是剑宗三代宗主的残留,虽然无法像自己的剑意一样发挥十分实力,却也非同一般。
公子无悲也确实很认真。
巫分南北。
鬼隔一河。
一如北巫道与南楚巫一般。
鬼术同样有着泾渭分明的区分。
上冥之术,亦即人间鬼术,诸如鬼术越行,拘役,遮天,都是上冥鬼术。
而下冥之术,便是冥河鬼术,譬如刹那冥河与这一式鬼术覆巢,都是下冥之术。
在人间施展下冥之术,自然消耗极大。
也幸好先前施展了刹那冥河,与那条流淌于幽黄山脉的浩大河流产生了联系,导致了人间的冥河之力颇为浓郁。
否则现在的公子无悲未必能够同时施展两道冥河鬼术。
是以纵使知道张小鱼正拖曳着那些溪桥边的剑意向着这边突破而来,公子无悲依旧没有动静,在用出这一术后,体内巫河震荡,魂体公子无悲的双手却是险些没有抱紧那被剑意斩断的头颅。
于是在那魂体震颤的一刻,公子无悲却是产生了一阵恍惚。
一如在那条巷子,才始从那些剑意之下存活下来之时一般。
公子无悲立于三尺巫河之上,暮色照落,神色却是一阵迷离。
于是那一剑,终于穿破了那些人间断裂的一切。
带着无数血色的剑光,向着巫河之上的公子无悲而来。
在那一剑逼近身前,那身巫袍都被凌冽的剑风割碎,向着身后飘落而去的时候。
公子无悲终于眼神清明了下来。
手中已经因为恍惚而快要松开的巫诀,再次无比端正。
“这个也是应当碎裂的。”
公子无悲看着眼前满身血色的张小鱼,轻声说道。
于是张小鱼那本已经接触到了公子无悲眉心的道剑,却是忽而之间寸寸碎裂。
一如那些碎裂的人间一切一般。
张小鱼虽然惊骇于那一剑的断裂,但也没有退去,一身道韵流转,无数金光道文在白衣之下浮现。
而后便是最为经典的。
道袍飘飘的道人。
握紧布满道文的双手,向着公子无悲的头颅抡去。
抡是一个极富力量感的词语。
也确实如此。
就像虔诚的唯物主义道门大妖卿相一拳一个灵巫一样。
张小鱼的拳头在暮色里却是像快速刺出的剑一样,带着风声。
也带着燃起的火焰。
倘若公子无悲能够硬抗这一拳,那么北巫道便会更倾向于道门。
但事实,北巫道只是在意愿上更倾向道门。
从本质而言。
他们依旧是本体孱弱的巫鬼道之修。
所以公子无悲在那一拳带着猎猎风声到来之时,手中巫诀变换。
鬼术·夜行。
作为下冥之术中的行走法门,却是远不如鬼术越行那般在人间拥有极高的知名度。
但这同样是无比诡异的行走之术。
公子无悲整个人瞬间虚化。
那一拳却是直接从公子无悲身体之中穿了过去。
张小鱼神色一变。
公子无悲依旧站在身前,而后向前一步,与张小鱼的身体几乎贴在了一起。
身体之中的那条体内巫河骤然暴涨,浩荡地巫鬼之力如同环状扩散而出。
张小鱼只来得及运转了身周道文一刹。
而后便被公子无悲一身浩荡的巫鬼之力重重地击退而去,落在远处,不住地咳着血。
此时的张小鱼,大概脸色都比他那身带了许多血色的白衣要白。
张小鱼一面咳着血,一面抬起头来。
公子无悲却是没有看他,而是抬头看着天穹。
那条流淌于天穹之上的冥河开始浩荡起来。
人间已经快要回正。
那条冥河用不了多久,便会将这一处人间暮色彻底淹没。
公子无悲低下头,面色同样苍白无比,一头长发纷飞在暮色之中,捂着唇咳嗽了很久,看向被体内巫河冲击至极远处的张小鱼,平静地说道:“刹那冥河即将归位,你还能再来一次吗?”
张小鱼握着只剩下了一截的桃枝坐在那里,低着头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有。”
公子无悲轻声笑着,说道:“师兄确实厉害。”
他已经无力再战,只能维系着那一条冥河归位。
然而张小鱼却依旧还有一战之力。
所以公子无悲那一声师兄,说得极为诚恳。
张小鱼却是不停地咳着血,轻声叹息着,低头看向怀里,把手伸了进去,轻声说道:“原本这一剑,不是送给你的,但.......”
张小鱼没有说下去。
残损的人间之中,暮色苍茫。
公子无悲没有问,只是站在那三尺巫河之上,静静地看着张小鱼,一如最开始的时候,张小鱼说的那样。
公子无悲轻声说道:“请。”
张小鱼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红中。
.......
胡芦沉默地坐在墓山之上,看着夜色之下,剑宗园林之中的那片暮色。
陈怀风便在身旁,同样平静地看着那里。
那片暮色在夜色里极度辉煌之后,渐渐向着昏暗里陨落下去。
那些光芒似乎暗淡了很多了。
一片残霞流金的模样。
胡芦沉默地看着,不知道那里会发生什么,所以他转头静静地看着陈怀风。
“你们真的便要这样看着小鱼师兄死在那里?”
陈怀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片暮色,又看向人间。
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不知过了许久。
胡芦站起身来,抱着剑转身便要离开。
陈怀风的声音此时才在身后响起。
“你要学会耐心的,把一些故事看完。”
胡芦转身静静地看着陈怀风,后者一直伸在怀里的手却是在不断地摸索着,而后在摸到了某个四四方方的东西的时候,停了下来。
“打牌打一半便离场的人,自然永远都赢不回来。”陈怀风转头看着胡芦,轻声说道,“这便叫做赌徒心理。”
胡芦愣愣地看着陈怀风,后者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张红中。
胡芦想了很久,才想了起来,这是陈怀风那次从剑宗出来的时候,因为没有剑,顺手从师兄们的牌桌上拿的。
陈怀风将那张红中丢给了胡芦。
“师兄什么意思?”
胡芦接过那张红中,一脸茫然地看着陈怀风。
“你小鱼师兄该赢了。”
胡芦看着那张不知何时被剑意缠绕着的红中。
终于明白了什么。
当然不会有人能够一直输下去。
除非他是人间牌打得最好的人。
张小鱼自然道术精湛,剑意精湛。
牌技同样精湛。
胡芦握着那张剑意越来越凌厉的红中,感受着人间某种召唤之意,看向了剑宗园林之中。
是的,师兄已经听牌。
自己该点炮了。
胡芦将那个红中握在手里,而后抛向了夜色南衣城。
就像坐在牌桌前,将那一张红中抛向牌堆一般。
人间剑风大作。
那些灯火繁盛的人间街巷之中。
无数红中在倏忽之间,带着漫天剑意,升上天穹。
人间一片喧哗之声。
整个南衣城之人都走上了街头,怔怔地仰望着那些方才还在自己手中的红中。
漫天红中,在这一刹那,似乎化作了无数柄剑意浩荡的长剑,不断向着夜色之中而去。
张小鱼从来没有赢过。
所以人们往往乐意和他打牌。
所以南衣城每一副麻将的四个红中,他都曾摸过。
于是牌来也剑来。
这一日,张小鱼大概再入人间雀圣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