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师兄们自大泽青山中回到南衣城之后,南衣城的防守压力便小了许多。
许久没有休息过的陆小小终于有了点时间,向后退去,稍稍喘息着。
腹部的伤口已经裂开了,陆小小不得不退到最后面,割下一段衣裳,忍着疼痛重新将那里层层环绕着包了起来。
南衣城头之上已经没有了多少黄粱大军。
剑宗师兄们化作剑光汇聚到一起,无比强硬地撕开了那些黄粱大军与巫鬼道冥河之人的阵线,那些皓然无比的剑光,便如同星河垂落人间,硬生生将那些悍不畏死向前推进的大军逼得向后退却了两三里。
而后这场不知为何而来的深夜之战,便在夜色之中匆匆落下了帷幕。
黄粱之人这一次没有退到大泽边,而是停在了青山上下。
剑宗师兄们也没有追上去。
带着一身血色回到了城头之上。
盘坐下来,开始恢复着元气。
当然,黄粱之人的退去,自然并非全是那些自大泽中归来的剑宗弟子们的功劳。
大军本身下午便已经经历过一场鏖战,没有休息多久,他们便再度发起了进攻,本身体力便有所不足,夜晚又与那数万岭南剑修大战过一场,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剑宗弟子们的归来,自然加速了军心的动摇。
当第一个人开始在那些剑光里产生退后的情绪的时候,便会有第二个。
于是这种情绪蔓延开来,很快黄粱大军便开始向后退去,停在了那些被剑火烧毁的青山上下。
陆小小包扎好了伤口,待到城头已经渐渐安定下来,才走到城墙边,看向城外无比惨烈的人间。
那里已经见不到大地原本的模样。
在鲜血浇灌之后,又在不断地踩踏之中,变成了一片泥沼般的模样。
无数的断刀断剑斜斜地插在大地之上。
许多断肢像是生在杆上的玉米一样挂在刀剑之上。
陆小小沉默地收回视线。
低头看着自己那柄已经结了厚厚的黑红色血痂的剑,剑上有着不少的豁口,有些是砍骨头留下的,有些砍空了,砍在城头之上留下的。
重铸自然要花上不少钱,但是不重铸也可以,继续用下去,时日久了,那些豁口便会在不断的出剑中,被融化的剑身覆过。
用剑本就是一种磨剑。
那么方才天上那柄剑呢?
陆小小抬头看向南方天穹。
当那些剑宗师兄们化作剑光回到南衣城的时候。
不少人都看见了那一道向着天穹逆向而去的剑光。
一如流星一般。
极为迅速地穿梭在天穹之间。
那种速度,便是一百个陆小小也无法追及。
是以待到南衣城的这场战争平息了之后,陆小小便抬头看向天穹,试图寻找先前那一道剑光的所在。
可惜先前的时候,那道剑光便已经因为过于迅捷,如同惊鸿一现一般在世人目光之中匆匆出现,而后消失在了南方的天空之中。
师兄们在做什么?
又要去做什么?
陆小小沉默地抬头看着天空,静静地想着。
可惜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入道境剑修。
哪怕因为自己的包子太好吃,而与张小鱼有些熟悉,但是依旧很难接触到许多真正的东西。
陆小小沉默地在城头站了许久,又低下头来,看向城头之上正在拖着疲倦的身体清点着城头尸体的岭南师兄弟们,什么也没有说,缓缓走了过去,一同打扫着战场。
一直到过了许久,陆小小才向后退了下来,一如先前一般,靠在后方的城墙边,坐了下来,静静的擦拭着剑身,那些血色已经凝结了太厚,陆小小只好从一旁捡了一些断剑,小心地刮着那些血痂。
直到剑身原本的模样渐渐露了出来,陆小小才停了下来,身周剑意小心的扩散开来,在那些剑宗师兄们调息的元气涡流边缘,吸纳着元气,填补着神海之中的空缺。
......
张小鱼身上的血色又浓厚了几分。
或许是因为白衣的缘故,所以那些血色更为鲜艳。
像是一朵一朵的大红色花朵在白衣之上层层叠叠地烙印下来,才形成了这般狼藉的模样。
身前悬浮着的鹦鹉洲无比炽热。
偶尔便发出一些呲呲的声音。
张小鱼原本以为是一些血滴落的声音。
只是那些寒意袭来的时候,张小鱼抬头看向天穹,才发现已经开始缓缓的下着小雨。
雨水滴落在剑身之上,甚至来不及洗一下血污,便在那种炽热的温度之中,呲的一声化作了蒸汽,消失无踪。
最初只是几滴小雨,而后雨水渐渐地便大了起来。
淅淅沥沥地落在城头之上。
但不是春雨了。
而是夏雨。
张小鱼看着深沉的夜色。
平静地想着。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四月的第一场雨。
来得并不算晚。
可以说是刚刚好。
倘若是在先前的战斗中落下的话,许多剑修可能在疲倦之中,都握不住因为淌满了鲜血而无比湿滑的剑鞘。
张小鱼在城头之上坐了下来,将渐渐冷却下来的鹦鹉洲放在了膝头,任由这场雨水冲洗着一身的血色。
一直洗了许久,剑上的血色渐渐褪去。
但是白衣上的没有。
在雨中一身鲜红之色,颇为惹眼。
梅曲明与南德曲二位师兄站到了张小鱼的身旁。
三人一同看向数里外停留的那些损失惨重的黄粱大军。
“师弟有没有想明白?”
南德曲看向张小鱼说道。
张小鱼轻抚着膝头鹦鹉洲,平静地说道:“或许是大泽里的东西,也是他们未曾想过的。”
梅曲明颇为赞同的点着头,说道:“我也是这般想的,既然师弟他们看见了那些乘舟之人,公子无悲他们自然也看见了。这种情况下再度向南衣城发起冲击,很显然那是出自他们意料之外的东西。”
南德曲沉默少许,说道:“但不管怎样,按照师弟们所说,那些乘舟之人是向着南衣城方向而来的。”
既然是向着南衣城而来,不管二者是不是同一条河流之中的东西。
对于南衣城而言,都不是一个好消息。
张小鱼沉默着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没有回来的是哪两位师兄?”
“姜叶与怀民。”
张小鱼抬头看向天穹,静静地看了很久。
他来剑宗的时候,这些师兄们都已经藏起来了,张小鱼只与他们打过牌,没有见过他们的剑,所以张小鱼自然很难从那些天穹之上一闪而过的剑光之中判断出究竟是哪些师兄。
“所以先前在天上的是姜叶师兄?”
张小鱼总觉得那些剑意里有股菜味。
“应该便是的。”
“他要去做什么?”张小鱼看着梅曲明问道。
梅曲明挠挠头说道:“不知道,只是哪怕是要破开那些巫痕落点,也大可不必这么招摇。按照师弟所说,姜师兄应当是去了大泽最里面的巫山主峰之下,或许是在里面看见了什么东西?”
张小鱼与南德曲都是一副神色凝重的模样。
南德曲仔细回想着方才的那一道剑光之势,缓缓说道:“他应当已经被大泽之中的南楚灵巫发现了,方才那一剑的速度过于迅速,已经远超寻常剑光之势,应该便是强行燃烧神海元气,把自己当成了剑来用了。”
张小鱼与梅曲明都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边,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去问他能不能从那边离开。
这是一个颇为沉重的问题。
“怀民师兄呢?”
张小鱼问道。
梅曲明与南德曲都是一脸茫然,梅曲明想了许久,说道:“师兄弟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在最初进入大泽之后不久,他们便没有再看见怀民师兄。”
南德曲缓缓说道:“怀民最后的消息,是在姜叶那里得知的。”
那三位师弟问姜叶,大泽里怎么办?
姜叶说交给他与怀民师兄。
张小鱼没有再说什么,在城头上静静地看着夜雨之中的人间。
过了许久,张小鱼在这场夏雨中站起身来,将鹦鹉洲收进破破烂烂的剑鞘,转身看向南衣城内墓山方向。
“怀风师兄那边没有过动静吗?”
梅曲明摇了摇头。
南德曲轻声说道:“没有动静是好事。怀风他只差一步入大道,自然能够见到的东西要比我们多,他安安稳稳地坐在同归碑下,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张小鱼在城头之上长久地看着南衣城人间,南德曲说得自然是事实。
倘若他们这边守不住了,南衣城的一切希望自然便要落在怀抱了一道风雨道术的陈怀风身上。
唯一可惜的是,不管是世人,还是剑宗弟子,都无人知道倘若激发了同归碑,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张小鱼看着那边,却是突然愣了愣。
二位师兄见张小鱼这般模样,却也是向着那边看去。
只见一个小少年背着剑,正在往这边走着。
正是胡芦。
张小鱼蹙了蹙眉头,看向一旁的两位师兄,说道:“是你们让他来的吗?”
梅曲明给张小鱼脑袋来了一下,说道:“你想什么呢,小胡芦这种修为,我们让他来做什么?”
南德曲回头看向城头之上那些都是一身血色的岭南剑修,轻声说道:“来都来了,自然不好再让他离开。”
张小鱼原本想下去将胡芦带走,听到南德曲这句话,却也是沉默下来。
确实如此。
岭南剑修都在城头之上,已经来到了这里的胡芦,自然也没有离开的理由。
毕竟小胡芦也是入道境的剑修。
只是连剑宗诸位师兄与那么多岭南剑修都打成了这般凄惨的模样,只是一个小少年胡芦,自然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存在。
梅曲明却是缓缓说道:“南衣城只有剑修吗?”
南德曲与张小鱼都是看了过去,而后轻声说道:“当然不只有剑修。”
只是在这场战争的伊始,许多人便没有再出来过,真的便像隐入了人间一般。
只有岭南剑宗带着那种愚蠢的热爱与责任感,从凤栖岭上走了下来,站在了南衣城城头之上。
张小鱼明白了梅曲明师兄的意思,身后鹦鹉洲出鞘而去,化作剑光穿过长街。
小胡芦带着满腔的意气风发,在街头走着走着便被一道剑光带走,送去了墓山之上。
墓山之上的陈怀风坐得好好的,便见一道剑光而来,而后一脸茫然的小少年胡芦晕头转向的张望着四周。
“我怎么又在这里了。”
陈怀风看向那柄南岛借给张小鱼的鹦鹉洲,大概明白了什么,轻声笑了笑,说道:“你难得不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小胡芦在陈怀风身旁坐了下来,挠着脑壳说道:“不对,我下午的时候就离开了墓山了,然后还回了一趟剑宗。对啊,我要去城头之上找师兄们来着。”
小胡芦说着又站了起来,向着墓山下走去。
只是才始抬腿,便被剑风卷了回来,重新落在了陈怀风身旁。
“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胡芦颇为不解的看着陈怀风。
后者回看了一眼南衣城南,轻声说道:“这是师兄们的一点私心。”
胡芦看着那柄向着南方夜色而去的带着浓重血气的长剑,沉默了少许,说道:“什么私心?”
陈怀风一手握着枸杞剑,一手在怀里捧着那一道风雨道术,看着面前悬浮的同归碑,缓缓说道:“因为大泽里又有一些东西出来了,你小鱼师兄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剑宗与南衣城要面对什么,所以为了保险一点,决定让你远离这场战争。”
胡芦用了很久,才分辨出来陈怀风话里的意味。
“师兄们是在为剑宗留下后路?”
陈怀风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如此。”
“丛心还一直在剑宗园林里。”
小胡芦轻声说道。
陈怀风看向城北那个剑宗园林。
自从有个少年忘记了一些东西之后,小丛心便很少走出那座树屋,经常坐在窗口沉默的看着人间细雨暮色,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怀风静静的看着那里很久,才轻声说道:“丛心她不一样的。”
胡芦抱着剑,还想说什么,陈怀风却是继续说道:“更何况,既然你师兄们还在,自然用不到你这样一个小少年去人间出风头。”
陈怀风说着便笑了起来,转头看着一旁的胡芦。
“师兄们已经不年轻了,再过几年就要老了,这个风头,当然还是师兄们去出比较好,总不能像城外青山下那个师兄一样,修了一辈子剑,种了一辈子花,最后垂垂老矣的时候,才能让人间看一看他的剑吧。”
小胡芦抱着剑闷闷的坐在那里。
陈怀风自然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轻声说道:“老了的剑,当然不如年轻的剑快,也不如年轻的剑潇洒,所以那位师兄死前,应该还是有着不少的遗憾。”
小胡芦闷闷的说道:“那万一你们把风头出完了,日后没有我们的风头出了怎么办?”
陈怀风想了想,说道:“那倒时师兄去干点坏事,让你来出风头。”
“......”
小胡芦一句话都不想说,抱着剑向后一倒,惆怅地看着满天雨水。
陈怀风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去,长久的看向南方大泽之中。
那里也许有剑光正在落下。
......
雨水渐渐越来越大。
分明春日的尾巴不久前还在人间四处逗留着,然而这场雨水里却是已经全然找不到半点春日温柔的味道。
只是凄冷无情的落向人间,将那些沉积于大地之上的血污冲刷而去,落入南衣河中流走,直到汇入那片大泽之中。
公子无悲平静地站在雨水青山之上,看着那些在大雨青山之中寻找着栖息之地的南方大军。
南楚灵巫叔禾便在一旁,同样什么也没有说。
这场仓促之中的再度进军,便是叔禾的命令。
公子无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任由他们再度杀向南衣城。
自下午之后,公子无悲便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安静的站在青山之上。
唯有先前那些剑光穿行天穹而过的时候,公子无悲转回了头去,静静的看着那里很久。
这场雨似乎已经下了很久的模样。
但只是方才才开始下的而已。
公子无悲看着那些退回来,已经折损了许多的黄粱大军——从某种意义而言,当他们越来越多的人死在南衣城外的时候,属于巫鬼道的进攻才会真正展开。
不远处的巫鬼道之人们也带上了许多疲倦。
公子无悲只是平静的一路看过去,而后落在了南衣城中。
静静的看了一阵,公子无悲却是蓦然抬腿向着山下而去。
“你去做什么?”
叔禾在身后问道。
公子无悲平静的在山道上走着,淡淡的说道:“我去找下我那可怜的兄弟。”
“去南衣城?”
公子无悲轻声笑着,回头看了一眼叔禾,收敛了笑意,说道:“不然,去你家找?”
叔禾静静的看了公子无悲很久,没有再说什么。
公子无悲向着南衣城方向缓缓而去,而后在夜色中化作了一道黑烟,消失在了那些大雨山道之中。
叔禾皱眉看着公子无悲离开的方向。
他能够感受到,公子无悲确实是去了南衣城中。
只是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从何而来?
叔禾回头看向大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