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陈鹤与南岛所讲的那样,剑宗师兄们在三十日的最后发起了一次袭击,只是双方都没落得什么好处,于是草草收场。
只不过对于南衣城而言,有些相关的故事与战斗是可见的,而有些不是。
譬如某个老倒霉蛋书生,已经在某座高山上遇袭两次。
不过知道与否,在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
因为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被人看见。
于是在三月三十一日的清晨。
人们还在担心着外面的青山之中的剑修时。
有人敲开了小竹园的门。
云胡不知揉着眼睛打开了那扇还沾着清晨湿气的竹门的时候,便看见了那个据说是陈鹤远房亲戚的少年站在门外。
“今日三十一了。”草为萤微笑着说道,“可以算了,云胡先生。”
云胡不知看着少年脸上的笑意,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先前他说过的那些话。
于是探头在门外张望了很久,但是看来看去,也只有草为萤一个人。
云胡不知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地说道:“怎么算?”
草为萤笑着,向着外面走去,说道:“先生随我来。”
云胡不知有些不知所以,但出于对陈鹤的信任,还是跟上了这个古怪少年的步伐。
二人沿着竹林小道走了出去,而后向着青牛院的方向而去,直到穿过杏花小道,走到了静思湖边。
静思湖畔也没有人,只是在湖边有些纸笔。
这倒让云胡不知有些许的疑惑。
这样怎么算?
草为萤走到了先前他坐着的那个地方,等待着云胡不知过来后,在湖边坐了下来,而后看着云胡不知说道:“先生请坐吧。”
云胡不知在一旁坐了下来,想了想,又拿起了纸笔,而后充满疑惑地看着这个青裳少年。
而后他的神色便变得无比惊诧。
当少年在湖边坐下,看着那满湖落花的时候,清晨细微的风便蓦然停住了。
静湖之中忽然起了许多的漩涡,而后缓缓飞出,牵引着无数湖水,盘旋在少年身周。
静思湖水连通着人间那条冥河的尾巴,其中自然蕴含着无数的冥河之力。
云胡不知看着那些自湖水中丝丝缕缕抽离而出的冥河之力,似乎明白了少年要做什么了。
他要在这里入灵巫!
云胡不知怔怔地看着那一幕。
少年便盘坐在那些万千涌动的冥河之力中。
巫鬼之道乃是借冥河而修巫河,譬如槐安大道的神海一般。
只是纵使是槐安修道,也不会这般粗暴地吸取这样狂暴的力量。
但是草为萤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无数的冥河之力环绕着他,而后渐渐在某一刻,在身周化作了一条极为涓细的河流。
河流缓缓流淌着,而后环绕着少年,不断地吸收着由整个静思湖牵引而来的万千冥河之力。
于是河流不断地壮大着。
少年身上的气息也在飞速地攀升着。
云胡不知怔怔地看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拿起纸笔,开始一面看着少年,一面在纸上不断地写着东西。
静思湖畔的动静浩大却也平静。
一切都在无声的风中进行着。
直到那个少年真的便直接踏入了灵巫之境,云胡不知依旧没有能够稳住心神。
方才匆匆的记录之中,已经写了许多的东西。
看着已经平息下来的湖畔少年,云胡不知叹息了一声,说道:“人间大概不知道,这处看起来寻常的湖畔,曾经发生过怎样的一件事。”
草为萤抬手唤出那条无比庞大的巫河,轻声笑着说道:“不知道当然是好事。”
云胡不知想了想,确实如此。
只是依旧无比好奇。
“所以你是怎么做到的?”
草为萤歪头想了想,说道:“大概,也许,因为这只是一个低层次的境界而已。”
云胡不知沉默良久。
也许是觉得这句话过于装逼。
也许是真的还是没有能够想明白。
所以陈鹤这个远房亲戚其实某个人间大佬?
云胡不知看着少年默默地想着。
当然,问出来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
云胡不知收起了那些纸笔,起身看着草为萤说道:“我需要回小竹园去,也许还需要数理院的先生们的协助。”
草为萤笑着说道:“我不是很急,先生可以慢慢来。”
云胡不知点了点头,起身向着静思湖畔外走去。
直到走到了杏花小道的门口,才回头看着草为萤。
“前辈觉得灵巫都很低了?”
草为萤笑了笑,说道:“随口一说而已。”
灵巫当然不是一个很低的境界。
只不过是对于世人而言。
云胡不知没有再说什么,一大早就受了些奇奇怪怪的震撼,决定回去之后先睡一觉看是不是没睡醒的原因。
......
南岛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陈鹤拿着个大扫帚在下面扫着地,听见听风台上的动静,抬起头看向台上,很是古怪地问道:“你早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南岛背着剑走下楼去,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说道:“什么声音?”
陈鹤拄着扫把撑着头想了想,说道:“就是那种呼哗哗的风声,就好像是站在河边一样。”
“嗯...也不止是湖边,还得是很高的地方,然后你好像站在那里,于是便听见了那种很是张扬的风声。”
虽然陈鹤描述得很仔细。
但是南岛还是令他很失望的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听到。”
陈鹤从扫把上抬起头,无奈地说道:“那好吧,可能是我昨晚做的那个梦导致的幻觉吧。”
南岛本来都要走出去,又回头好奇地看着陈鹤问道:“什么梦?”
陈鹤歪着头想了很久,说道:“就是梦见自己莫名其妙跌入了一条很大的河里,河水很冰很凉,我想游出去,但是怎么也游不出去,然后我就大声的叫啊叫啊。”
陈鹤说着就停了下来,顿了好一会才说道:“然后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于是草为萤这个倒霉少年就来了,坐着他那个酒葫芦当船,就在我旁边转来转去,然后还一直笑着,问我去不去老狗镇。”
“.......”南岛大概明白为什么陈鹤会做这个梦了。
估摸着还是因为被草为萤骗了,心里不开心,念叨了一晚上,于是就连做梦都是去不去老狗镇。
二人正说着,草为萤却是在竹林小道上喝着酒回来了。
“你们在说什么?”草为萤塞上酒葫芦,歪头看着神色古怪的二人问道。
陈鹤握着扫把走了过去。
草为萤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所以到底需不需要喊那一句话。”陈鹤揪住了草为萤胡芦系带。
草为萤笑眯眯地说道:“当然需要啊,我知道了,你肯定觉得是我在骗你是不是?”
“难道不是吗?”陈鹤想着自己大半夜在那里喊我要去老狗镇就觉得羞耻。
草为萤很无辜的说道:“但是这是你的问题啊,我当时问你取啥名,你自己说叫老狗镇,你要是像南岛一样取个天上镇的名字,你看是不是正常多了?”
陈鹤愣了一愣,然后在心里默念着我要去老狗镇与我要去天上镇。
好像确实是这样。
一时间倒没有好意思继续揪着草为萤的胡芦了。
草为萤看着陈鹤说道:“所以你要不要改个名,比如老猫镇确实比老狗镇要好一些。”
陈鹤叹息了一声,说道:“算了算了,已经喊习惯了。”
南岛在一旁笑呵呵看着,而后沿着小道往外走去,说道:“也许是更喜欢狗。”
“......”
草为萤看着南岛问道:“你要去哪里?”
“去城里逛逛。”
......
南岛背着剑出了门。
看着不复往日繁华的南衣城,倒是有些不适应。
抬头越过那些沉寂下来的青檐看去,那些高高的城头之上已经沾满了岭南剑修。
偶尔便有剑光穿梭着,但是并不急迫。
南岛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闻到了包子的味道。
然后想起了那个有些莫名其妙的女子剑修,好像是叫啥,陆大大还是陆小小来着。
南岛当时光顾着啃包子了,没有很注意听她说自己叫啥了。
后面在城头上也没有看见她了。
不知道去哪了。
南岛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是有些沉默。
小小的人啊小小的人啊。
但他也没有因为这些许的触动便决定走上城头去,只是背着剑在街头河边缓缓地走着。
因为人们都躲在家里,或者出城往北而去了,是以街上并没有什么人。
连带着鼠鼠的生意也不是很好了,泊着小舟,在河边发着呆。
南岛也没有去打扰她,鼠鼠的心情确实好不起来。
虽然她已经接受了柳三月已经死了的事实,但是那一文钱的故事却是很难释怀。
南岛离开了那里,在城中四处漫游着。
南岛走了一阵,却是突然在前方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略有些熟悉的身影。
明先生?
他不是与谢先生他们在城东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南岛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身影,明先生正提着一壶酒,壶边挂了两只酒杯,在街边缓缓地走着。
南岛想了想,既然遇见了还是去打个招呼。
毕竟当初明先生也对自己表达过善意。
“明先生。”
南岛背着剑走了上去,叫住明先生,待到他转身之后,行了一礼。
明先生看见南岛,倒没有很惊讶,或许是性格如此,只是平静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南岛轻声说道:“在院里待着有些闷,出来散散心。”
明先生点了点头,却也说道:“尽量还是不要出来,和其他学子一起待在院里便好。”
南岛见明先生神色里有着明显的离去的意思,犹豫了少许,问道:“先生这是要去哪里吗?”
明先生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手里的酒,缓缓说道:“有个许久未见的人,今日正好见一见。”
明先生大概误会了什么,看向南岛说道:“要一起去吗?”
南岛最开始还不明白明先生为什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直到他看见明先生身上的那身巫袍时,才反应了过来,行了一礼说道:“先生误会了,我自然不会怀疑先生的态度,刚刚也只是看先生有些行色匆匆的模样,才问了一下,确实不好意思。”
明先生看着眼前撑着黑伞的少年,却也是少见的笑了笑,说道:“你也去一趟,也许确实会好一些。”
南岛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明先生轻声说道:“因为我要见的人,是个南楚灵巫,有第三人在场,才好让世人知道我光明正大,别无他想。”
南岛倒是愣了一愣,看着明先生,又想起了当初二人说过的那些东西。
明先生显然对光复巫鬼神教的荣光并无兴趣。
可惜南岛对于巫鬼之道也无兴趣。
明先生见南岛长久沉默,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怎样?”
南岛这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自然可以。”
于是明先生将手里的酒递给了南岛。
提着酒去,才算是参与进去的人。
空手而去叫尾随也说不定。
二人向着城西而去。
一直走到了西面城头之上。
远远地有个一身繁复巫袍的人站在城楼边。
南岛在看见那人的时候,神色便古怪了起来。
转头看向一旁的明先生。
来回看了好几遍。
才确定了,这确实是两个人。
不止是因为前者的巫袍繁复更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
那人比明先生要更为苍老一些。
南岛提着酒,走到这里却也有些紧张起来。
毕竟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大巫小巫。
而是一个灵巫。
便相当于槐安的大道之修。
而且看明先生需要避嫌的样子,想来应当也是站在南衣城对面的存在。
自己要不要去偷偷告诉张小鱼他们?
南岛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发现了在那个繁复巫袍之人的身前,还悬停着一柄剑。
枸杞剑。
南岛看见那柄剑的时候,便意识到不需要了。
因为人间剑宗自然是知道的。
那个墓山上独坐的师兄一直在看着许多东西。
南岛放松了一些,那些不安减退了许多,提着酒跟着明先生缓缓走了过去。
二人走到城楼边,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提着酒的南岛,又看向明先生,平静的说道:“这是你的弟子?”
明先生走到城墙边,看着远方高山,缓缓说道:“只是院里一个门房,刚好遇见,帮忙带酒过来而已。”
那人轻声笑了笑,说道:“看来你是真的不想让世人误会。”
明先生将南岛手里的酒拿了过来,将酒杯取下来摆在城头之上,倒了两壶酒,又将酒壶塞还给了南岛,轻声说道:“我既然光明正大,那自然不需要沾染一些也许会导致误会的污秽。”
“你其实本可以不来,我来南衣城,也只是因为一个意外而已。”那人回头看向悬薜院,可惜并不能看见那个古怪的少年去了哪里。
这人自然便是明蜉蝣。
“意外也好,刻意也好,既然来了,那么自然便要来见一见。”
明先生拿起了酒杯,虽然是倒了两杯酒,却也是没有请的意思,自顾自的喝了起来。
明蜉蝣走了过来,拿起酒杯亦是喝了一口。
那柄枸杞剑便悬停在三人身后。
南岛沉默的提着酒壶站在一旁,他自然不知道二人是在说着什么东西。
二人也只是沉默的喝着酒。
过了许久,明先生才开口缓缓说道:“你一定要这么做?”
明蜉蝣平静的说道:“是的。”
“光复巫鬼荣光,是没有意义的事情,本就陈旧的,自然应当陈旧下去。”
“那你为何当初也要选择修巫鬼而不是大道?”
“因为我也是个守旧的人。”
明蜉蝣听到这里,轻声笑了起来。
“所以你只想看着它是陈旧的?当一个被遗忘的故事的遗老,只是一件取悦自我的事情而已,这比让世人重新看见一些东西更没有意义。”
明先生安静的喝着酒,看着高山,也看向南方的青山。
战火还没有真正的燃烧起来,一切都只是在小打小闹而已。
“但你要做的事,不仅是没有意义的,而且还会伤害到世人。”明先生平静的说着,“让世人重新听见巫鬼神教的名字,用战争是最下乘的方式。”
“你想说悬薜院?”
“是的。”
“但是这样太慢了。”明蜉蝣淡淡的说道,“那片大泽青山里有什么,你比槐安人更清楚,你也是从神鬼信仰里走出来的人,神女大人既然已经来到了人间,我们便要为此做出相应的改变。”
“倘若神女怜爱世人,她便不会对这种行为有所回应。”
“世人是分你我也分敌我的,南衣城外的那些人能够出现在这里,便已经很好的说明了神女大人的态度。”
明蜉蝣平静的说着。
“我们不是什么伟大的战争艺术家,但是拙劣却也狂躁的战争,也足以在世人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要信神鬼,需要先听见她的名字,知晓她的庇佑,逢迎她的喜恶。”
“云梦泽的风吹到了我们,我们便要将那些风里的故事吹向人间。”
“或者说,我们便是云梦泽中吹向人间的那阵狂风。”
明先生喝光了酒,也听完了话,没有什么情绪,只是缓缓说道:“看来你并不适合喝南衣城的酒。”
明蜉蝣笑了笑,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说道:“我觉得我很适合。”
明先生没有再说什么,放下了酒杯,转身向着城头之下走去。
明蜉蝣看向一旁提着酒的南岛,问道:“你呢?”
南岛撑着伞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你脑子有点不好使。”
明蜉蝣轻声笑着消失在了城头之上。
南岛静静的看着那个残留的巫痕落点,又看向那柄枸杞剑。
后者毫无动静,只是化作剑光落回墓山之上。
回头看向城下,明先生已经沉默的走了很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