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三月二十九日,深夜,黄粱。
幽黄山脉的泥土是黑色的。
但这不是肥沃的黑,而是贫瘠的黑。
在那些薄薄的如同被焚烧之后的留下的黑色灰烬之下没有多深,便是许多坚硬的山石。
这也是这条接着鹿鸣雪国而来直到南端滑落向无尽深洋的浩瀚山脉从无人烟的原因。
只有千年前妖族被人间驱逐,被迫向南而去,最终栖身于山脉南端,才让这片跨越了大半个人间的山脉多了一些世人活动的痕迹。
时至今日,依旧不少妖族会在某些日子里,艰难地爬上这座山脉,从那条被称为冥河尾巴的秋水往上而去,带着许多人间的泥土,去祭奠当年死在山里的许多妖族。
他们把秋水之上的那一段幽黄山脉称作祖地。
当然,更多的妖族喜欢将磨剑崖称为妖族祖地。
不止是因为当代崖主秋水便是一只来自南楚秋水的妖,更是因为人间第一只妖,便是出现在磨剑崖上,是曾经的青衣八弟子,人们称之为妖祖。
虽然磨剑崖的这两代大妖崖主,其实与人间妖族毫无关系。
妖祖是磨剑崖某代崖主佩剑化妖。
而秋水其实严格算起来,只能是半妖,甚至未必有人间剑宗丛刃身上的妖力浑厚。
因为她的诞生,来自妖祖的某个诡异的猜想。
这才让这个原本是磨剑崖前代崖主红衣的女儿,从根正苗红的白衣后人,变成了一代大妖。
当然,在那一片夜色里向着越来越多积雪的山脉顶端而去的这个大妖并没有将幽黄山脉当成祖地的想法。
他也不是认那处东海剑崖为祖地的妖。
他的祖地在黄粱谣风。
是某座青山某小镇。
镇上有个书院,叫悬薜院。
那是人间第一座悬薜院。
那就是他的祖地。
所以这个在夜色黑土白雪里走着的大妖,自然便是卿相。
悬薜院当代院长卿相,痛饮美酒的卿相,白衣卿相的卿相。
只是很可惜的是,白衣卿相在今日看起来并不能用于形容他。
因为卿相有些狼狈。
身为整个人间都颇负盛名的当代悬薜院院长,在此刻显得有些狼狈。
一身白衣之上满是斑点一般的血迹,譬如大雪红梅盛放一般。
卿相自己也没有想到,那日离开南衣城越过大泽来到黄粱之后,还没有找到那些说看见了鬼的人,便被从黄粱四处而来的六大灵巫合力围杀。
最为讽刺的是,六个灵巫里,有五个曾是悬薜院的门生。
卿相再被追杀了许久之后,堪堪逃出生天,不免也有些庆幸。
庆幸悬薜院虽然什么人都教,什么东西都教,但是终究不如那些来自南楚的巫师们那般精通。
这要是来的是六个正儿八经的兼修鬼术的南楚灵巫,给卿相三条命他也跑不掉。
卿相虽然没有看见鬼。
但是当他看见六大灵巫的时候,他便知道,那个很多年前曾经存在过的山鬼,确实重新回到了人间。
否则整个黄粱不会这般大动干戈,想要将他卿相伏杀。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信仰归属问题。
悬薜院遍布半个人间,那半个人间就是黄粱。
发展了一千年的悬薜院,早就与隐没的巫鬼神教一般,成为黄粱的两大信仰支柱。
巫鬼神教想要重新出现在人间,自然不会允许这片大地上拥有第二种信仰。
只要卿相一死,整个黄粱的悬薜院就会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中。
但是很可惜的是,他们依旧低估了这个活了一千年,修槐安大道的人间大妖的实力。
卿相的玉冠已经被打碎了,甚至连神海里面都是一片混乱,那片原本充斥着道韵的道海,在此时却是多了无数的黑色暗潮涌动着,尝试撕裂这片浩大的神海,那是被侵入的巫鬼之力。
但是那以唯一个南楚巫曲岭为首的六大灵巫,却是被卿相硬生生掐死了两个。
书生也是和道人一般衣袍飘飘的存在。
但是书生的拳头也未尝不硬——更何况是一个浑身妖力的千年大妖。
卿相披散着长发在幽黄山脉里气喘吁吁地走着,却是有些可惜。
可惜山里没有酒。
不然他能打十个。
对于一个被陈怀风逼逼叨叨之后,去医馆查出了酒疸的人间大妖,自然有酒和无酒是两种战斗力。
卿相一面叹息着,一面向着幽黄山脉更深处走去。
如果说哪里最适合藏人,那么自然是幽黄山脉,这条人间只知道流淌着冥河,但是从未见过极西面是什么的山脉,哪怕是越行之术,也很难在这里面某个确切位置找到一个人。
卿相走在黑土白雪的群山之中,自然不用担心会被那剩下的四个人追上。
悬薜院也不会鬼术越行。
所以倘若他们真的想追,也只有曲岭一个人能够追上来。
但是对于卿相这样的人而言,哪怕伤势很重,只有曲岭一个人也是不够的。
卿相攀援着积雪的山石走了一阵,捂着嘴唇剧烈的咳嗽着,而后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一身妖力扩散开来,覆盖了附近十里的山崖丛林,这才闭目进入了神海之中。
对于走道门之路的人而言,入道出关之后,便是成道,成道境修道果,道果六境一一越过,当那棵成长成为参天大树的道树之上,第一个道果开始落入道海之中,化作庞大的道元,此时便是入了小道境。
待到万千道果尽数成熟掉落。
便是大道。
有人天地根很大,所以道果极多,入大道之后,道海自然远胜于旁人。
有人天地根不够,所以道果数量一般,甚至不足以填满道海,自然便入不了大道。
卿相的天地根一般。
天生妖族的天地根都一般。
大道恒常,自然不可能授予远超世人的寿数,还给予更多的眷顾。
所以卿相的那片初始道海,放眼整个修行界之中,并不算大。
但是如果有人能够活一千年,那么他的道海终究也会慢慢扩大。
只是卿相的这片道海里,此时却是弥漫着无数的巫鬼之力,自道海边缘开始,向着道海深处侵蚀而去。
看起来很是丑陋,就像是被人拿了某种黑色浓稠的物质在海边泼洒了一大片一样。
卿相行走在辽广的道海边缘,皱着眉头一路行走而去,那枚常年悬挂在腰间,世人往往以为是装饰物的悬薜玉却也是漂浮在卿相身周,散发着莹莹绿光,看起来颇为不凡的模样。
卿相沿着道海走了好一阵,才在一处巫鬼之力最为浓郁的地方停了下来,抬眼看向神海最中央那棵已经落尽了道果的却依旧葱葱郁郁的庞大道树——那里是整个神海的根基所在。
亦即谷神。
谷神不死,自然用之不勤。
但如果谷神死了呢?
那些侵入神海的巫鬼之力的目标便是那里。
曲岭是南楚灵巫的身份,是卿相在激战之中才仓皇发现的。
彼时六大灵巫携手而来,在幽黄山脉边缘悍然发动袭击。
卿相原本并没有在意——大概是在南衣城待久了,也沾染上了槐安面对黄粱的那种沿袭已久的傲气。
所以在一开始,卿相并没有注意到,在那个六个灵巫里,有一个的巫术起手式远比其他人繁琐冗长。
所以当曲岭的双手托着一条大河,将整个人间拖入一片冥国之中的时候,卿相才意识到这个人是精修鬼术的南楚灵巫。
那是鬼术绝学,刹那冥国。
一身巫鬼之力越是浑厚,所能唤来的冥国也便越大。
当年槐帝一己之力大战世人,召唤出的冥河之国直接覆盖了半个人间。
曲岭的刹那冥河虽然不如槐帝那般横绝天地,但是这是在幽黄山脉边缘施展的鬼术,本身便极为接近冥河,却也是让目光所见,尽皆鬼花招摇。
卿相便是在那个时候中的招。
那条让人间倒悬的冥河之中浩荡巫鬼之力,直接越过了诸般巫术,直奔卿相神海而去。
倘若卿相会道门九字真言,自然便不惧这冥河侵入神海。
可惜卿相不会。
卿相与丛刃关系虽然好,但是丛刃所会的九字真言,也不过半吊子的存在,自然不好意思拿出来教人。
好在卿相好歹也是道门大修,千年道元倒也浑厚,这才没有留下一个轻敌大意耻辱死去的下酒小故事。
一面护住神海,一面撞破冥河,而后一拳一个,转身化作道风遁入了幽黄山脉深处。
一直至此。
卿相此时看着一片狼藉的神海,面色倒是颇为愁苦。
那些神海道元之中侵入的巫鬼之力正在向着道树的根基而去。
倘若任由它们便这般侵蚀掉那些道树扎根于海底的根基,就算是侥幸存活,也等于半个残废了。
大道根基自然不能毁。
卿相目光难得坚毅起来,在道海边缘坐了下来,身周妖力与道元一并涌动,整个神海之中的极深处,似乎有些微鸣声传来。
继而长风跨越整个神海,万千道元自道海中飞出,化作道果,倒飞向那棵道树之上。
万般痛苦,自然莫过于重新来过。
卿相便是要重新来过。
随着那些道果的重新汇聚,整个道海的宽度都疯狂地收缩着。
而卿相的神魂本体,却是不断地拔高,直到道海化作了一片水洼。
卿相的神魂此时却是因为过于庞大,而变得无比虚幻。
而后他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那棵根须之上已经缠绕上了丝丝缕缕黑气的道树,神魂之上无数伤口裂开,身后隐隐有一对羽翼浮现,只是整个神魂都是虚无缥缈的状态,那对羽翼自然也是很难看清。
此时的卿相,已经不是道门大修卿相,只是人间大妖卿相。
卿相神魂裂开,无比狰狞,却是直接将那棵道树从道海中一把拔出。
神海之中万千惊雷。
那些来自于自我境界倒退而逸散的道元,却是化作了一场暴雨,狂暴地冲刷在了整个神海之中。
随着道树在道海中被拔出,那些极为难缠的巫鬼之力却是终于暴露了出来,化作万千黑色游鱼,向着神海四处仓皇地游荡而去。
卿相手握自己的大道根基之树,倒有些剑宗之人执剑的意味,庞大的神魂在这场大道冷雨里追逐着那些游鱼而去,握树如剑,一剑剑劈落下去。
作为丛刃千年好友,卿相对于剑道自然也是略懂略懂。
于是在神海中,略懂略懂的卿相提着道树,一路沉默地杀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卿相终于找到了最后一尾游鱼的所在,提着树砸了下去。
游鱼化作巫鬼之力,缓缓弥散。
卿相终于松了一口气,在渐渐平息的暴雨里,走回了那处缓缓汇聚的水洼边,将道树随意地丢了进去。
方才提着道树的时候,有不少道果被摇落下来,不知道了落到了神海的那个角落去了。
卿相也懒得再去找寻,看看歪歪斜斜地插在道海里的道树,卿相叹息了一声,正要坐下来休息片刻,忽然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重新回到最后一尾游鱼死去的地方。
卿相看着地上那个颇为繁复的巫痕,却是神色一变。
这个巫痕并没有杀伤力。
但是它却是巫鬼之术之中,最为玄妙的存在。
鬼术越行的独有纹路。
卿相之所以选择前往幽黄山脉深处,自然便是因为世人极少踏足其中。
自然也便缺少了越行之术的落点。
但是很显然,现在,落点有了。
卿相意识回归本体。
夜色苍山白雪之中,远远地,有个双手拢在袖子里的人影正在缓缓凝实。
南楚灵巫。
曲岭。
卿相看着那个笼着袖子缓缓向自己走来的老人,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终于能够理解明天心当年将整个黄粱的巫师杀得不敢冒头的做法了。”
“为什么?”
曲岭颇为好奇地问道。
“因为你们这些人,确实很烦人。”
卿相的话音缓缓砸落在黑土之中。
与此同时,卿相的拳头也砸向了那个南楚灵巫。
卿相的境界虽然跌落至小道境,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能回到大道境,但是卿相自然不止是大道之修。
人间千年大妖的拳头,当然极为有力。
也极具画面感。
所以穿着一身繁复纹饰巫袍的曲岭,看着白衣书生衣袖翻飞之下,那只青筋虬结颇富力学美感的手臂,也是没有丝毫的大意。
身形虚化,有落点印在白雪山崖之上,而后曲岭的身影缓缓落下。
卿相一拳砸了个空。
但是卿相并不意外。
曲岭选择远离自己,这也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什么?
在卿相的拳头收回之后,曲岭原本所站立的地方,又有一道巫痕落点。
第二个南楚灵巫。
忱奴。
原本应当在云梦大泽边的忱奴却是不知何时,选择了来到幽黄山脉之中。
卿相轻声笑着,看着一上一下的两大南楚灵巫。
“原来不止一个。”
忱奴平静地说道:“落点有了,那么自然不止一个,可能有三个,也可能有四个。”
“五个如何?”
“五个没有了。”忱奴这句话倒是很诚恳,“包括我们在内,只有四个南楚灵巫出来了,有些人对着槐安跪久了,站不起来了,我们能够理解。”
“日后自然会算账的。”说这句的是曲岭。
“不,不需要日后算账。”忱奴平静地说道,“说到底,他们只是跪下去了,但是依旧是我们的同袍。只要他们看见了希望,自然便会追随我们而来。”
卿相一袭血梅白衣立于黑土山崖之上,轻声说道:“让我来猜猜你后面的话——他们不一样,他们依旧是同袍,但我卿相不是。”
“是的。”忱奴点了点头。“你是生于古楚大地的叛徒。”
卿相点点头说道:“很有道理,所以你的巫术准备好了吗?”
忱奴沉默了少许,说道:“确实还差一点。”
差一点自然便差很多。
这也便是南楚巫虽然实力强劲,却依旧被世人所忽视的原因。
很多年前大道初生的时候,也是需要念着一道长长的道诀。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找到了更为快速的方式。
那便是沟通神海,留下道术种子,只念关键字眼来引动。
譬如出生入死,譬如小国寡民。
没办法。
很多年前,函谷观天下第一的时候,人间便是这样打架的,但是后来磨剑崖的崛起,剑意之修大行其道。
你还在磨磨蹭蹭地念着道诀,别人的剑已经到了你的脸上了。
那怎么能行呢?
所以大人,时代变了。
从礼神时代里走出的磨磨唧唧的南楚巫,被卿相一拳轰在了脸颊上。
老人家忱奴虽然年老体衰,但是体内巫河之中流淌的澎湃巫鬼之力,倒也不至于让他像卿相的院里走出来的灵巫一样,被一拳打掉了脑袋——卿相也不是当时的卿相。
只是终究有些丢脸。
以为自己是在磨磨蹭蹭拖时间,结果人家早就看出来了,还附赠了一套换牙套餐。
忱奴滚向一旁,双手终于从巫袍里伸了出来。
远古时候,人间饱受饥寒之苦。
于是便开始礼神。
乞求庇佑,谋求福祉。
最先求的,自然是火。
但忱奴手里所捧的不是火。
而是雪。
乞求的是火。
所拥有的自然是饥寒之雪。
巫术·苍雪。
夜色幽黄山脉之下,忽然漫天大雪。
风雪之中,遍布杀意。
卿相抬头看向那片大雪,又看向另一处山崖之上的曲岭。
他手里捧着的是什么?
是一片暮色。
暮色里曾经有远古先民伏地乞求的哀痛。
那些过往在这些礼神的巫术之中,被一一留存了下来。
卿相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神河选择放任黄粱自流了。
但暮色苍雪,没有给卿相感叹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