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陆小二,付江南对于这片人间的了解,要更为浅薄一些。
他只知道这是天涯剑宗存放千年之剑的地方。
若不是这一次亲自来到了这里,他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是一处极为辽广的人间。
小镇自然不大,只是那片无边的大湖,那些藏在远方云雾里的山崖,还有木子花所说的,走出小镇,走出大湖,越过山脉,才能看见的更为广阔,更为俊秀,更为奔放的人间。
所以对于他而言,其实有些不能理解,为什么那样一个道人在被那样多的剑光击中,却依旧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继续向着这片人间深处而去。
坐在小舟里一面追寻着那些痕迹,一面划着船的少年剑修本打算问一问那个舟头的少女,只是看着她脸上那种同样有些茫然的神色的时候,付江南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木子花连道人的来历,自己的来历,乃至于那个可能很熟悉的小少年的来历,都不甚清楚,自然更不用说更多的东西。
小舟已经走了很远。
那个道人也许依旧在湖底某处山崖之中蹚行而去,也许已经离开了大湖,走在了那些云雾之中。
只是木子花却是在某一刻,突然回头看向了二人来的方向,也便是那样一处小镇的方向。
少女的脸上有过刹那的,极为短暂的讶异与迷茫。
付江南抬头看着她的时候,甚至还能在她的脸上看见顷刻而逝或许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惶恐。
“怎么了?”
付江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了起来,很是紧张地看着木子花问道。
少女犹豫了少许,缓缓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只是.....”
她低头看向了船头的那一个篮子,里面的花正被湖上的风吹着,时而便飞出去了一两瓣。
看了许久,她才有些犹疑地说道:“刚才我突然有一种预感。”
付江南问道:“什么预感?”
木子花在船头拄剑半蹲了下来,从篮子边缘捡起了一片花瓣,摊在手心里,静静地看着它被风吹远而去。
“人间好像要碎裂了。”
少女轻声说道。
就像道人在面对着木子花斩下的那一剑一样。
当小镇巷子里,某个天狱之主将手心里的那枚尾羽垂落下来的时候,这个少女同样有着一种,人间会在顷刻之间分崩离析的感觉。
付江南有些不解,也有些惶恐,赶紧低下头去,看着那些痕迹,道人确实是往这样一个方向走的。
而且李石,他真的可以做到将这样一处天上人间,毁灭在那里吗?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木子花认真地问道:“现在呢?”
木子花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没有了,只是方才那一刹那的事——那一刻,好像有着某些极为锋利的东西,便悬在了我的眉心,就像一柄随时会从天而降的剑,又或者某些同样凌厉的存在。”
少年依旧没有开始划船,只是像只手足无措的鸭子一样,张着双臂坐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船头的少女。
木子花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催促少年,也许是在看着那样一片花瓣飞走的方向,也许是在看着那样一处小镇的方向。
一直过了许久,她才撑着剑重新站了起来,轻声说道:“应该没事了,我们继续去找那个人吧。”
付江南看了木子花很久,确定她没有撒谎,这才重新开始拨着水面。
小舟在湖中游荡了太久,秋日的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只是大湖的水却是冷的。
以至于少年的手掌被冻得有些发红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概就是红掌拨清波吧。
小舟飘远而去,前方渐渐开始出现许多极为高大的山崖,有云雾漂荡于其间。
二人已经离小镇很远了。
......
陆小二其实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了柳青河。
只是有人睡懵了,突然想不起来他说的是什么了。
于是二人便在小镇里踩着秋日的落叶与远处飞来的落花——里面没有桃花了,桃花离小镇有些远了。
二人便那样安静地走在镇子里,说着一些闲话。
“镇子里有些桃花酿,前辈与我师叔都很爱喝,狱主大人如果不嫌弃的话,也许可以喝上一壶。”
小少年背着只有半截的方寸,瞥见了远处那处酒旗飘扬的酒肆的时候,回头看着柳青河很是认真的说着。
柳青河也许不是很喜欢喝着这种酿那种酿。
只是面对着这样一处人间,总要尝一尝他们的东西,才能有所收获。
所以这个男人站在那里托着腮想了想,点了点头,说道:“倒是可以。”
陆小二松了一口气,背着剑向着那处酒肆而去。
“我去赊一壶酒来,大人可以在这里稍等一会。”
柳青河点了点头。
小少年穿过了长街,掀起了帘子,走入了那样一处酒肆之中,没有多久,便带着一壶酒走了出来。
只是与进去之时不同的是,这个岭南小剑修的脸上,多了许多茫然与不解。
一直到已经走过了长街,陆小二依旧满是疑虑地转回了头去,长久地看着那样一处酒旗飘摇的酒肆。
柳青河靠着巷墙站在那里,微微笑着说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二看了很久,才回过头来,很是迟缓地走在那些屋檐的阴影下,直到停在了柳青河身前,将那样一壶桃花酿递给了他,却是再度转回头去。
小少年目光深深地看着那处酒肆,只是话语的重量却是轻细的,就像一片翩然垂落的轻薄的叶子一般。
“他们认得我。”
柳青河挑眉说道:“认得你,这不是好事吗?”
陆小二沉默了少许,回过头来,缓缓说道:“但是他们不知道草为萤是谁。”
柳青河当然知道草为萤是谁,但他还是看着小少年问道:“草为萤是谁?”
“这片人间的一个前辈,喜欢喝酒,喜欢睡觉,总是站在大湖边,有时兴起了,就会顶着一肩风雪,跑去远方的山里送雪。”
柳青河没有说话,只是托着手里的酒壶,揭开盖子,送到鼻尖嗅着,而后盖上盖子,浅浅地抿着。
陆小二继续说道:“当然,这些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可以不认识我陆小二,但为什么会不知道草为萤是谁呢?他们说认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来到小镇的日子——他们用了一个很是古怪的形容,叫做在过年之前的春天里。他们也知道我有一个师弟,很是顽皮,天天抱着一只小土狗,滚着一身草叶到处跑来跑去。但明明都是因为草为萤,他们才应该认识我们,而现在他们却说不认识草为萤,只认识我们。他们很是热情,看见了我,就像某些长辈,看着从小看到大的孩童一样。但我问他们为什么对于我会有这样的情感,他们也说不出来。我问了酒肆里许多喝酒的人,他们同样不知道草为萤是谁,我说你们难道没有看见过那样一个坐在湖畔桃树下喝酒睡觉的青裳少年吗?他们眯起了眼睛,告诉我‘啊,你说那棵桃树啊,它已经离镇子很远了,镇上的人都有很久没有见过那样一棵树了呢。’他们这样的腔调,听起来总让人觉得,好像那样一个青裳少年,和那样一棵开满了桃花的树,只是所有人在云雾深处里未醒的时候一场大梦而已。”
陆小二一口气说了一段很是啰嗦的话。
这让这个小少年不得不停下来,站在那里不住的喘息着。
柳青河听着那种好像一些被抛在了身后的风声一样的呼吸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喝着那种很是甘甜的桃花酿。
一直过了很久,小少年很是突兀地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河说道:“所以草为萤是已经死了吗?”
陆小二其实早应该想明白这样一个问题的。
满湖剑意,万千剑光,那个伞下师叔曾经说过,剑湖之下的剑,光是剑柄堆积起来,都可以拼成一块大地。
那些剑意都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的,那样一些剑都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的。
这个人间,都是那样一个青裳少年的。
如果他还活着,柳青河哪怕手握着再多的大羿之弓,又如何敢来这里看一看?
柳青河喝了一大口酒,眯着眼睛抬起头来,小镇檐翘青青,天空里有着一些飞花,有着一些碎叶,有着大片的流云与明亮的秋日。
“是的。”
柳青河很是诚恳地说道。
陆小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这处小镇,远处飘来了烧鸡的香气。
小少年吐出来了那些吸进肺里的气,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陆小二什么也没有再说,沿着小镇街道,踩着那些青绿里又带了一些枯黄色的墙角苔藓,安静地向前走去。
一直过了很久,他好像才终于想起来了什么,回头看着柳青河说道。
“君不见,大河之水天上来。”
这是剑湖里一些剑的名字。
随着陆小二将这些剑名连着说了出来,有数道剑光,拖曳着湖水剑意,带着一些泥土,带着一些雪色与苔藻,从远方而来,落在了小少年身旁。
柳青河依旧靠着巷墙,喝着手里的桃花酿。
其实他也不明白陆小二要做什么。
小少年伸手从那些剑里,握住了那柄君不见,缓缓抚摸过剑身,将那些雪泥苔藻一并扫落下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今日的剑会这么脏。
小镇之外,大湖之中的那个故事,自然是陆小二没有见过的。
天下总有些事情是不可知不可见的。
所以叫君不见。
但是有时候,君须见。
须见大河之水天上来。
陆小二提着那柄剑,站在那里,抬起头来,看着柳青河轻声说道:“剑湖碎了,会淹了人间。”
柳青河的脸上的笑意瞬间凝滞了下来。
小少年所说的人间,当然不是小镇人间,也不是木子花所说的镇外青山那边的人间。
而是槐安,黄粱,鹿鸣,东海四十九万里,藏着古老道观的大漠,承载世人生死的幽黄山脉,以及幽邃不可知的无尽深洋。
是狭义的广义的一切人间。
小镇人来人往,喧声不断。
只是在这一刻,二人却都是很是真切地听见了一些清脆的声音。
就像一场大雨,突然哗啦啦地落在了这片人间一样。
但那不是雨。
只是一些酒水滴落的声音。
柳青河低下头来,这才发现那个手里的酒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某些从剑湖而来的剑意,刺穿了一个小孔。
这个槐都大猿没有去想那是什么时候穿过去的,也许是在小少年唤剑的时候,也许是在他抚摸着那样一柄剑的时候。
这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什么。
是柳青河手里的酒壶,都能够被某一道剑意刺穿而去。
剑湖的剑意已经稀释了很多了。
只是大概,那依旧是人间不可承受的重量。
陆小二很是庆幸,庆幸自己终于想起来了这样一个答案——柳青河要的答案。
但他依旧有些担忧,松开了手里的君不见,任由它化作流光向着远方而去,很是诚恳地说道:“我并不知道这样一处小镇,这样一处大湖,究竟是在哪里,我们叫它天涯镇,师叔叫它天上镇,就像陆小三背回来的那些剑名一样,天上白玉京。那么说来说去,这样一处盛满了剑意的大湖,也许便在天下人的头顶,我们正在做着人间人,也在做着天上人。”
小少年的目光落向了柳青河手里的那个酒壶。
“狱主大人也许真的拥有可以将这片人间轰碎的力量,但......”
陆小二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大河之水天上来。
但万千剑意天上来。
不是所有从天而降的故事,都可以被一把伞遮掩过去。
如果就像陆小三所想的那样,东海真的有一只很大的鸟,很大的锅,世人也许可以在看见洪流剑意垂落的时候,把大锅翻转,躲在那口锅里。
但是万一没有呢?
陆小二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在小镇街头,很是认真的看着那个好似一座黑崖一般的男人。
酒壶里的桃花酿也许已经流干净了。
从镇外来的,也许是从遥远的山崖之间吹来的风穿过酒壶的时候,发出很是呜咽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也许有着一种脆弱的忧愁的美感。
但是有时候也会让人心里烦闷。
于是柳青河丢了手里的酒壶,叹息一声说道:“确实是的。”